他第一次見她是在九歲時。
　　他將雙手按上冰冷的玻璃壁，努力踮起腳尖想把她看清楚。在營養(yǎng)液中沉睡著的她看起來是那么美，被金色秀發(fā)包裹著的纖弱白皙的身體有著連最偉大的畫家都無法描繪出的美妙曲線，精致的臉上唯一的色彩是睫毛投下的濃濃陰影，他卻著了魔地想要親吻那雙蒼白冰涼的嘴唇，直到連呼吸都被奪去。
　　“她可真美。”
　　“我花了幾十年就得到一具美麗的尸體”他的父親神經質地在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算式，然后又把它們撕碎。
　　“她不會醒過來嗎？”
　　“不知道，腦電波有反應，生理機能正常，可她他媽就是不肯睜開眼睛看我哪怕一眼。”
　　“我還能再來見她嗎？”
　　“不”他父親把手放上他的頭頂，他們父子倆都對這種表示親情的舉動不太適應“只要我還活著就不行，而萬一我死了——”被煙草熏黃的手指從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銀色的鑰匙，他伸手接過“——你要來這里，將她毀掉�！�
　　那時的他已經大概知道了這世界上有被稱作“禁忌”的存在，有不可逾越的規(guī)則之線，有會將美麗的東西毀去的狠心之人。盡管如此，他還是不禁打了個冷顫，畢竟——
　　“——她看起明明就是個人類。”
　　這不是銷毀而是謀殺。
　　而那個連身后事都只能拜托給自己年幼兒子的失敗科學家只是點上一支煙，沉默不語。
　　踏出地下實驗室時他忍不住回頭，或許是光與水與煙霧的魔法，一瞬間他好像看見那個美麗的人造物似乎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再見了”他在心里說。
　　他沒想到再見來得這么快。
　　十年的時間或許改變不了什么。當然，他長高了不少，嘗過了煙和酒和吻的滋味，也比十年前更加了解人造人的實驗到底是多么悖德的存在。但再見到她時，初見時的那種暈眩感又一次狠狠地襲擊了他的大腦。她看起來和十年前一樣美，比他那可憐的記憶力所能記住的更美。
　　他握緊了手中的鑰匙——那個死在空難中的父親沒能給他留下太多遺產，只有勉強夠他讀完大學的存款、這間地下實驗室以及一條謀殺指令。
　　耗費了那個人半輩子的時間和一輩子的熱情的產物，銷毀只需30秒。按下按鈕，接下來只要等著那個洞口把營養(yǎng)液連帶著她的生命一起吸走就好。
　　他寧愿拿把叉子去和二十個重量級拳擊冠軍拼個你死我活。
　　他把手按上玻璃壁，冰冷的感覺一如當年。
　　“……來聊天吧。”
　　他背靠著玻璃壁，盯著那個巨大的培養(yǎng)器投在地上的影子，以及那其中她的輪廓。
　　他講了許多，講了在他七歲時的一個暴雨天尖叫著再也無法忍耐了然后拎著行李箱沖出家門從此再也沒見過面的母親，講了他只有生物永遠是A+的成績單，講了他第一次抽煙和第一次接吻是在同一條陰暗的小巷，講了他和父親之間的關系比十年前還要冷淡，他一直以為父親對他而言已經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直到那場災難發(fā)生。
　　他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開始哭泣的，被淚水扭曲的視線和些微的窒息感讓他誤以為自己和她一起溺于水中。但還好這不是真的，還好她不會安慰他，也不會給他一個擁抱。
　　從那之后，他經常去找她聊天，一半的時間用來講自己的事情，一半的時間用來稱贊她有多么美麗。他不像父親，想要讓她活過來，他不覺得當人類有什么好，世界上聒噪又無趣的人類有那么多，而這樣的她已是最美。
　　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五年，直到他有一天走進一家小小的咖啡店，桌布上有沒法洗凈的咖啡漬，旁邊桌的大叔在大聲地討論著昨天的賽馬，咖啡很美味，櫻桃派有點太甜了，但甜不過服務生的微笑。
　　她并不是一個美人，卻有著漂亮的棕色眼睛和可愛的小雀斑，微卷的長發(fā)用發(fā)帶扎了起來，挽起的袖子所露出的手臂肌膚散發(fā)著健康的光澤，在桌臺間穿行的靈巧模樣像一頭小鹿，給每一位客人推薦核桃焦糖蛋糕，每次上菜時都會附贈一個笑容。
　　等他發(fā)覺時，他已經每周至少要去三次那間咖啡店，而且深深愛上了那里的核桃焦糖蛋糕——味道確實相當不錯。
　　他和她的聊天中開始出現(xiàn)另一個人的身影，他講他如何向其它的服務生問到了她的名字，如何每次去都找話題和她聊上幾句。如何在她生日時鼓起勇氣送了她一大捧花，而作為回禮她送了他自己烤制的餅干，那也是他們交往的開始。他講他們一起看的電影，講他們一起去的海邊，講他們一起吃的冰淇淋，還有他精心挑選的鉆戒。
　　“我要把這個送給她”他如往常一樣背靠著玻璃，微笑著凝視這那個盒子“然后向她求婚。她會流下眼淚，擁抱我，親吻我，允許我為她戴上戒指，而那將是我最后一次惹她哭泣。我們會很幸福，住在有漂亮花園和紅色屋頂?shù)男》孔永�，養(yǎng)兩只貓一條狗還有幾個孩子�？Х鹊昀习逡呀洿饝乙押颂医固堑案獾呐浞剿徒o我當作結婚禮物，我不打算告訴她，因為我會做給她吃，直到我們都老得再也咬不動核桃為止�！�
　　他實在太幸福了，以致于眼中只有那個小小的、承載了他未來全部期待的盒子。若是他能夠回過頭，就會發(fā)現(xiàn)那雙沉睡了十數(shù)年的眼睛正一點、一點地睜開。她抬起雙手，伸向他。
　　如果有人想把你奪走——
　　如果這樣已無法再把你留在我身邊——
　　承受了太多，玻璃發(fā)出輕微的響聲。
　　離瓶子破裂，還有十秒。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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