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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
蜀漢建興五年,諸葛孔明北上伐魏。
滿池流瀲的水光映了浮浮沉沉的白荷,散落著枯黃的瓣與須墜入水里,衣襟沾著淡青的水漬滲入蒼白布裳。丞相在濕膩的苔上,黏稠曖昧的水汽間躬著細瘦的腰背,墨發(fā)披散糾纏在頸旁流瀉而下,夾雜幾絲觸目的灰白。面龐匿在發(fā)的影里,眉目如清霧氤氳的遠黛。
羽扇浸在蔭隙間的水洼中,生出層層迭迭的素白蓮華漫了荷池。那些年年歲歲的光景在葉底流淌,溢作了泛泛清漣。
窗欞間透過刺骨的寒風(fēng),炭火忽明忽滅,燭淚蜿蜒積了一燈碟的鮮紅。諸葛亮睡在褟子上,溫?zé)岬牟剪蓝阎捌稹K斐龉枪?jié)纖細的手指,在空中虛畫著八陣圖。
紙窗外的劉備模模糊糊看到一團閃爍的光影,盤著童子發(fā)的小孩聲音稚嫩請他回去。
劉玄德默了默不言一句拂袖離去。
再見那日大雨瓢潑,冰水順著破爛草廬檐下的朽木滴滴嗒嗒濕成遍地的泥水。張飛跑進雨里敲著落漆的木門,那孩子撐著紙傘慢悠悠說道:“我家先生不在!痹捨绰浔M木門連最后一絲縫隙也生生沒在雨聲里。
張飛罵罵咧咧捶了幾下門復(fù)又轉(zhuǎn)身奔回去,劉備披著灰布衣袍抬步上馬。
三顧?酌魉匾掳咨蚜⒂诶认拢鹕染]巾眸似點漆。他跪坐在蒲團上,指點之間論遍天下事。阿瞞的心機,仲謀的膽略,益、荊、宛、洛,隆中臥龍,大概如此。
談笑間他眉色飛揚,茅廬中清俊如斯的謫仙,漂亮得讓人心悸。
那時候他想,主公因他三顧茅廬,該是多大的恩德。
從前師父問他才賢何用時,他道才為濟世,他要輔佐周文公一般的君王,救世,濟民。
然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他待你好嗎?”
“好!
“他哪里好了?”
渡江東他百般阻撓,上書諫他他也常常摔了折子怒得面紅耳赤問他是不是沒了丞相他便不是那個皇帝。白帝的花謝在無盡的塬上,他握著自己的手形同枯槁,漢室后人的威嚴散盡只剩衰弱的,不堪的凡人皮囊。他托給他一個蜀漢,魅魑般纏著他:“爾可取而代之!
如何取而代之?他那人……可真是狡猾。
“他哪里都好!
只憑著三顧茅廬的情誼,從前食同席寢共室的心意,便可撐著他走過這二十一年,赤足在瘡痍斷壁中走,長安遙望無期。
少時的蜀國丞相蹲在田壟上,白布衫沾了些凡間塵土的污痕。青嫩的麥稈被他折了擺在田間畫陣法。少年端麗的模樣村里村外不少姑娘喜歡著,稚嫩且干凈。那時荒草覆沒間亂糟糟的飛蟲,在四月煩人的綿細的柳絮中混著,嗡鬧著。兵書脫了線撇在腳邊,半大的諸葛均抓一把細碎的砂石灌進頸子里,泛著縈長的痛癢。
然后不知又是哪年的冬天,王朗披一身狐裘站在門邊。雪落下綴了灰狐的毛,轉(zhuǎn)瞬又洇作一團未干的墨跡。他就那樣站著,定定望著屋內(nèi)的人,干草蔓著冷硬的靴,離別的無言逝在風(fēng)里,搖著清越的鈴聲悠長著悠長在漫天的灰下。
此去經(jīng)年不見,日后再見便是魏國的司徒與蜀國的丞相,空城寥寥,琴音切切。依然是素衣白裳卻再不見少年意氣的英姿。年歲積了內(nèi)斂的粉飾濃妝,從前談笑間的情誼皆碎在“天下”二字。
“你真執(zhí)意如此?”王朗的嘆息沉在淺淺地雪里。
“在下執(zhí)意如此。大雪封山,王兄路上小心!崩淝宓拿寄坷淝宓脑。
他從未有漏的卦,不論是社稷或是亂世紛爭,他唯一卜不到算不透的,便是自己這一卦,難解難求。
“你的喜怒呢,諸葛!蓖趵士嘈,撣撣肩上的落白,踏著滿地的沙沙作響離去。
“主公?”
他被主公按著坐在椅子上,主公站在身后輕輕摩挲微濕的長發(fā),指尖的溫?zé)岵粫r觸在頸子上連帶著溢出滿心的驚與喜。
備將烏發(fā)攏起別上一支青翠的玉簪,又拾了仔細盤繞。
“我的孔明,還是散著頭發(fā)最好看!
那人將頭埋在自己頸邊,面上笑意在鏡中愈濃。
“可惜我不要別人看見!
目中銅鏡只是兩人的身影,再無其他。
“這便是,亮的喜怒。”
丞相坐在池邊,裸足浸在夏晨冰涼的水里。
往事作漣漪四散,模糊著那人不甚明晰的久遠的面容。
“丞相,該走了。”
他站起身,右手隱在袖褶下碾碎半瓣白蓮。清淡粉白揉雜在水色里,然后落入潮濕的土上,灘成黏濕的泥污。
那是他的卦,他的命數(shù)。
魑祟哀泣著浮在路上,骨骸碎在腳下溢出腥紅的雪,櫓槳的吱呀聲攪著怨魂,綿長在望川河的濁水中流往現(xiàn)世,奈何橋上死者沉默地走,雙目是空洞的死水,了卻凡塵記憶情仇的無欲無求,無所掛念。
諸葛亮隨著死人走,孟婆湯苦澀的褐跡暈在袖間。
他那么聰明,怎么會容許自己不明不白地忘記。
然后他停了下來,面色蒼白,晃蕩的孤魂野鬼唱著哀長凄幽的歌,透過身子滲入刺骨的寒意。他咬著唇不言一語。
橋邊的石階上坐著一身灰黃的男人,他抬頭望著匆匆而過的碌碌人影,眸中是同他們一樣的沉寂死沼。
他站起,踉蹌地走過來。
“主……公!绷凛p聲說著,話語掩在女鬼凄厲的尖叫下。
他的主公晃晃悠悠擦著他的肩膀走過,混入死人里。
“主公……”他啞著嗓子叫出聲來,那人的背影一頓。
然后繼續(xù)晃晃悠悠地走著,走在奈何橋上輕散的灰霧后消失不見。
那張習(xí)慣了涼薄淡漠的面容此刻卻哀傷至斯,咸濕的珠子落在頰邊終是逝在地府厚厚的彼岸煙茫中。
“陛下不記得臣了!
“備,不記得孔明了。”
男人跌撞著走,拉著別人衣襟瘋瘋癲癲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字。
渡亡靈的船夫撐著槳同身邊哪只多事的小鬼道:“那人喝了孟婆湯卻賴在橋邊不走了,整整六年成天拉著別人嘀咕什么。”
“他還記得?”
“怎么可能還記得,”船夫搖搖頭,“只是前世執(zhí)念太深罷了。再這般下去,只怕是要化作怨魂不得往生了!
那邊的男人依然撐著橋邊的石柱獨自喃喃著什么。
能讓他執(zhí)念如此深重的,只是“孔明”二字罷了。
可惜孔明是誰呢?
再深的執(zhí)念也會化作不見天日的怨魂游魄,一道忘川一座奈何隔了多少人前世今生的渺茫心思,彼岸花還是會開在地府郁郁陰云下的日暮,那只游船的櫓槳吱呀依然會混在魂靈的怨曲中載著往生的凡人皮囊。
丞相搭上轉(zhuǎn)生的舟離了忘川,主公在奈何橋上喚著丞相小字漸漸消散成鬼魅游蕩在地下。
然后便是,永生不得見的別離,今生是,來生亦是。
“孔明,孔明,孔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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