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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鏡語
一面鏨花銅鏡有了靈識,喜歡上了一名日日對著銅鏡梳發(fā)的女子。
女子有著長長的錦緞般柔亮的黑發(fā),她纖細的手執(zhí)了篦子緩緩地梳,一下一下,伴著無聲的音樂隨波流淌,木齒在發(fā)中湮沒又重現(xiàn),好似徜徉在古久的史詩中。鏡被迷戀了,它的時間就在此刻停滯,只得見女子緩無節(jié)奏地捋發(fā),帶起些窸窣的聲響,好似夜間情人間的狎昵低語。它沉浸其中,又忘了過去,更何論未來。
我要取代她。銅鏡心想?赡切枰撵`相通,我又怎么行。她都不知道我的存在。銅鏡嘆道。
女子在這時抬起了頭,直直地盯著鏡中眉尖顰蹙的自己。鏡分明看到了她水盈盈的眼眸里的無助與哀愁,鏡若過往的無數(shù)次那樣,再一次被打動。它無法用言語來形容那鮮妍得若早春顫巍巍舒展開柔嫩花瓣的面容,只是也用它無實質的眼和其對視。它好奇,它想要從對面長發(fā)女子的眸子中讀出關于她的一切,卻過于出神,在將窺得一絲一縷時無意識地沉入一片黑暗,又在剎那間從中脫離,可回過神來,女子已是背過身去,只有柔和的燭光勾勒出俏伶伶的背影。
鏡看人的方式是有些奇特的,簡而言之,它是靠心來窺得周圍的一切。鏡沒有實體,只有虛無縹緲的靈識。它堅定的認為實際存在的銅鏡并不能與其劃等號。那就像是房子與其中所居住的主人一樣的關系。它執(zhí)拗地想。而現(xiàn)在,鏡想離開居住許久的房子,去外邊走走了。
正如上所提到的,鏡以心窺人,故旁人看不到它的眼神,亦不知曉它的存在。而與常理相悖的是,女子似乎能隱約感受到暗中一直有雙眼在直勾勾地審視自己,她開始對著銅鏡獨語。
“你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嗎?”女子低著頭,凝視自己的長發(fā),低聲自語,“那種求而不得的無奈呵,宛若飄浮在初秋凝碧湖泊上的薄霧,剛伸出手去,它卻又忽的散去了!
鏡默默點頭,伸出它的手,去撫摸絲綢一般觸感的長發(fā),感受那帶著些許涼意的清香。鏡很滿足,盡管它并不能真正觸碰到。
“我又拿這份虛無縹緲的感情如何呢?就姑且稱之為愛情吧,它可是會如初春的鮮花那樣繁盛,卻轉瞬凋零;又猶如盛夏的綠葉匯成一片濃蔭,卻在狂風中哀哀凄鳴;或者是秋日累累碩果,任憑過路生客采擷;亦或是嚴冬孤枝,盡埋于皚皚白雪,消弭蹤跡!迸拥穆曇魸u漸低了下去,最后化成一聲長長的嘆息。她站起身來,放下了手中的木梳,無聲離去。
鏡分明看到了黑發(fā)遮掩的面容下,一粒晶瑩的淚珠映射出暖暖的燭光。
我的心都要被她誘去了。鏡不無幸福地想。
漸漸地,鏡從女子的獨語中得知了許多秘密,它知道了這個纖瘦哀怨的女子叫“子珪”,小名令令;知道令令在三年前偶遇了命定的那人,一見傾心,卻有情無緣,可望而不可即。
鏡喜歡“令令”這個名字,它已不知在心中默念了“令令”多少回。
令令何必執(zhí)著于終不可得的虛妄呢?她可不知自己有多美。鏡每回見子珪獨自哭泣便是不忍,好似心都被揪疼了一般,它不無憐惜地低嘆。
鏡又在同時想到了那個伴隨自己許久的問題。如果我是她,我會怎樣?
至少我不會這樣自怨自憐。它又自己回答。
燭光略微閃了閃便熄了,一片死寂的暗夜,鏡沉靜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漸漸沉睡了。
此后的一切,也許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
如往常一般,女子獨坐鏡前,長發(fā)散了滿肩。鏡也如平常一樣,注視著她拈起梳子,略傾側了身子,一手虛束黑發(fā),將其挽到一邊,自上而下地輕撫著。如云的發(fā)似薄綃虛虛遮掩了一半面容,鏡看不真切女子的表情,卻敏銳地從她的動作中讀出了細微的不同。
鏡不自覺地開始興奮,卻是立刻平息了自己情緒的波動,靜靜等待女子輕柔的話語在靜謐小室里回轉。
但這次它所等待的時間卻比以往更長。
當鏡開始懷疑的直覺時,女子終于稍稍抬起頭,往銅鏡的方向掃了一眼,隨后又低下去,有一搭沒一搭地梳著頭。
“我竟不知嚴澹早成了家室。”嚴澹自然是令令思念許久而不可得的那個人。令令語調(diào)淡淡,鏡并不能聽出其中的波折,“我只見了他幾面呀,數(shù)年未見,又怎么知道呢?”她低頭喃喃。
鏡為令令感傷,卻無法安慰她,卻聽令令接道:“嚴澹的夫人是去年故世的!
于是乎,也不難想見其中的潛臺詞了。鏡想到這里,心口有些泛酸。
可令令接下去又道:“他自是要續(xù)弦的,一子二女,最小的那個,妻室離去時還尚在襁褓之中。若非禮法,他是早要再娶了的呢!彼灶欁缘卣f著,不自覺放下了梳子,將其虛答在膝頭,直直抬頭,望向了鏡中的自己。
“你說我愿嗎?我可愿意?呵。縱是不愿,那聘禮也早早兒的送到了門口呀!绷盍钭猿耙恍Γ瑓s難以掩蓋那份落寞。
鏡不免回想令令的“情史”。令令對于嚴澹描述并不多。鏡也只能從中得知他們短暫的相遇,頃刻的分離,無盡的相思。其中卻沒有刻骨銘心的記憶。真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你說我可喜歡他呀?那個記憶中總是帶著張揚笑容的男子呀,自信地好像天地都在他掌控之中似的。這不過三年光景呀,怎生消磨的人,他可還是那個飲酒千鐘如建瓴的少年郎呢!绷盍钣质菦]來由地一笑,如同曇花轉瞬凋零,清瘦的臉頰更顯出羸弱的病態(tài)來,“他不是那個他了……”
“我無法面對這將來的一切!绷盍钌僖姷目隙。
她的愛情還沒有開始,早已是慘淡落幕。
縱是得償夙愿,也與最初的祈望背道而馳。
鏡怎能不心疼她。它想幫助這個無助的女子,卻是束手無策,只能靜靜聽著她的訴說。
若是可以,我寧可替代她嘗受這種愛情所帶來的苦果。
然后,女子似是真切地聽到鏡的喃喃自語,她微微點頭,幽幽道:“我知道你能給我解脫。試想,這副無愛情滋養(yǎng)的軀殼對我還有什么意義?芍辽,請給我靈魂的自由,讓我在星光璀璨,煙波浩淼的無人之處,獨自一人徘徊徜徉,最終化為一片虛無!
女子閉上眼,驀地道:“我曉得你一直都在。”
鏡驚訝了,尚在被人揭穿的羞怯中,卻見女子端坐不動,靈魂已是飄乎乎地懸在鏡的上方。她對鏡報以燦爛而炫如初陽的一笑。鏡聽到了她的無聲的感謝。
不,不應該是這樣。鏡在心底里叫喊。它竟在不自覺中動用了自己從未掌握的秘術。
它的意識不自主地脫離了銅鏡,徑直向前,只是一瞬,便見到鏡中的女子重新睜開了帶著水汽的雙眼。
“呵,這便是我么?”她伸出手去撫摸銅鏡中的自己,卻只有冰冰涼涼的觸感,她一驚,顫了顫,又縮回了手,對著鏡中的影像出神。
總是缺了些什么,她拾起膝上的梳子,熟稔地重復著那個動作,直到發(fā)絲在視野中由清晰變得模糊。她終于抬起頭,淚眼婆娑。
我終究不是她呀?晌覑鬯。
我后悔了,她想。
所以,我該去找她。以此身軀體去尋找離家的靈魂。
她在極短的時間里做出了決定,熄了燭,伴著無盡的夜色走出門去。
子珪,子珪,吾盼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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