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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
　　螟蛉有子，蜾蠃負(fù)之。螟蛉者，生若蜉蝣，不知春秋。
　　冥靈螟蛉，前者為天地之鐘靈，后者為穹宇之浮塵。

　　②
　　從前，有一只很小很小的螟蛉蟲，它從一個小小的潔白的卵中爬出來，慢慢長大，最終在一棵樹上結(jié)成了繭。
　　螟蛉蟲從繭里掙扎出來，慢慢展開小小的剛剛充血的翅膀。
　　他感到由衷喜悅。
　　當(dāng)他展翅欲飛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他結(jié)繭的那棵樹。
　　那棵樹很高，很美，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溫柔地灑落下來，碧綠的葉片上如同殘留著冬日積雪一樣地泛出色澤瑩潤的光暈。
　　螟蛉從來沒有見過雪，也不會知道那種美妙的光暈是什么，只覺得有什么擊中了他脆弱的靈魂——螟蛉知道自己可能不能再離開這里了。
　　他用盡全力扇動翅膀，飛到了一根比較高的樹枝上，大聲地，快樂地，把自己的喜愛唱給樹聽。
　　樹一定會喜歡的，這里太安靜了。他想。
　　他賣力地唱著，樹好像聽見了似的，用樹葉沙沙的聲音回應(yīng)著他。

　　③
　　冥靈樹覺得自己并沒有睡很久。
　　一天對他來說不過是一瞬間，他只是睡了那么幾百幾千幾萬個瞬間而已。
　　但是他醒了過來，不知道被什么從安逸的睡眠中驚醒了。醒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身上癢癢的，于是努力低頭看過去。
　　有一個白色的，小小的，還沒有他一片樹葉那么大的東西粘在他的身上，里面有細微的心跳聲。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沒有決定好要不要把那個東西弄下去，就看到里面爬出了一只有著可愛翅膀的小飛蟲。
　　那個小飛蟲就要飛走了，他有點難過，但是沒有說話，因為他知道自己挽留不了那個小東西，他說話太慢了——其實是小飛蟲的時間過得太快了。
　　他只是這樣想了一下，那個小飛蟲竟然飛到了他的一根樹枝上，小聲地唱起了歌兒。
　　冥靈樹有些羞澀，輕輕搖了下樹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音。
　　小飛蟲很高興地唱著，翅膀輕輕顫動著，冥靈樹也很開心，他想和小東西說說話，但是又不能夸他，不能太寵著這小東西了，不然，大椿說過的，不然這樣的小東西就會咬他了。
　　他生澀地開口，說，“好……”
　　他花了整整半天把這個“好”字說出口，但其實，半天對他來說，好像只是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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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螟蛉蟲開心地唱著歌，他想，只要樹感到快樂，他愿意為樹做一切事情，樹實在是太令他感到喜歡了。
　　樹的氣息讓他很舒服。
　　螟蛉蟲一邊唱歌，一邊用細細的指爪輕輕地小心翼翼地觸碰著樹棕色的皮膚。
　　突然，他好像聽到樹發(fā)出了聲音。
　　樹說，“好……”
　　樹的這個字說了很久，螟蛉蟲覺得樹真的好可愛，他想，天啊他在夸我了他在夸我了我一定要唱得更好聽！
　　于是他鼓足了氣，更大聲更有力地唱了起來，每一句都滿含著一個小小蟲豸的喜悅和愛戀。
　　一個小飛蟲，喜歡上了一棵可以活好久好久好久的冥靈樹。
　　他不感到悲傷，只覺得他的一生都可以陪在樹的身邊，真好。

　　⑤
　　冥靈樹聽著小飛蟲唱歌，聲音弱弱的，輕輕的，像是很久以前他做過的一個夢。
　　不過對他來說都是很久以前了，關(guān)于那個夢，他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記得，而且這個也不重要了，他還要把沒說完的話說完，他不能讓那個小東西以為他是在夸他，不然就會把他寵壞了，他就會咬他，但是他是神樹，小東西如果咬了他，是會死的。
　　他接著說，“難……”
　　他說這個“難”字用了更久，因為說的時候有些難過，一直在想會不會讓小東西傷心，會不會讓他再也不敢唱歌，會不會把他嚇跑。
　　他不想讓小東西走，但是更不想讓他死掉。他難過地說完了“難”字，輕輕地?fù)u了搖樹枝。
　　小飛蟲的歌聲停住了，他慢慢展開了小小的翅膀。
　　冥靈樹好傷心，他想，他要走了嗎？
　　但是小飛蟲沒有飛走，他頓了一下，收起了剛剛展開的翅膀，又繼續(xù)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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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螟蛉蟲唱著唱著，聽到樹說，“難……”
　　他知道樹的生命好長好長，樹說話也很慢，他本來以為樹是在夸他的。
　　沒有想到樹不是說好聽，而是在說好難聽。
　　他很傷心，樹要罵我了，他想。
　　他甚至傷心得想要離開這里，去唱歌給別的樹聽。其實他是不會唱歌的，他唱歌也不好聽，但是他不想讓樹這么孤單，這么高大的樹上，好像沒有別的小蟲子，一個也沒有。
　　他展開翅膀，想要飛走，但是聽到了樹葉的沙沙聲。
　　他抬頭看了眼樹葉邊緣的美麗光暈，突然有些難過，但是這次是為了樹的孤單。
　　于是他收起了翅膀，鼓起勇氣，再次唱起歌來。
　　沒關(guān)系，他唱的本來就不好聽的。樹不喜歡也沒關(guān)系，只要他能陪著樹就好了。
　　只要樹不要那么孤單，就好了。

　　⑦
　　冥靈樹聽著小飛蟲生氣勃勃的歌聲，忍不住覺得好開心。
　　這么多年，他只有用睡覺來打發(fā)過去，大椿比他還喜歡睡覺，沒有人和他說話，他身上也從來沒有過蟲子，這種脆弱而短暫的生命從來不敢在他身上停留。
　　但是小東西留下來了。
　　他好可愛，小小的，翅膀上帶著好看的金色磷粉，細細的鉤爪在自己身上輕輕撓動著，癢癢的。
　　冥靈樹很喜歡小東西的歌聲，雖然他唱得很小聲，但是很認(rèn)真，很認(rèn)真。
　　他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歌聲了，上次聽到這樣的歌聲還是另一棵樹上傳來的——那個時候他大概是有些羨慕的。
　　他感到很快樂，他想盡快把話說完。
　　他說，“聽……”
　　又是花了很久才說完一個字，其實他想說的是：好難聽，可是我真的很喜歡聽你唱歌。
　　小飛蟲唱著唱著，聲音弱下去。
　　冥靈樹有些慌張，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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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螟蛉蟲大聲地唱著歌，卻感到了饑餓和疲憊。
　　他應(yīng)該在鮮美的稻葉上享受美食的，他的生命太短暫了，他可能快要死了。但是他還是不想離開樹。
　　如果能死在樹的腳下，其實也挺好的吧。
　　他聽到樹說出了最后一個字。
　　樹果然是想說，“好難聽�！�
　　他唱歌是很難聽的嗎？
　　他感到很難過很難過，想要努力唱得更好聽一點，但是他已經(jīng)太虛弱了，沒有力氣再大聲地唱歌了。
　　他輕輕顫動著翅膀，小聲說，“我最喜歡樹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他的鉤爪慢慢沒了力氣，翅膀也無法展開。他的身體漸漸僵硬。
　　他掉到了地上。在冥靈樹的突出土地的根條上靜靜地死去了。
　　螟蛉者，生若蜉蝣，死若埃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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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冥靈樹發(fā)現(xiàn)小飛蟲沒了聲音，仔細聽去，只有一聲小小的嘆息，輕得像是一陣拂過樹梢卻沒有任何感覺的微風(fēng)。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地往下看，那個漂亮的小飛蟲順著寂靜的夜風(fēng)從他的枝梢上飄落了下去，靜靜地蜷縮著，像一粒小小的種子。
　　可愛的小東西，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冥靈樹很后悔很傷心。他最終也沒有告訴他的小飛蟲，其實他唱得很好聽。
　　他輕輕搖動著樹枝，搖下了一片最柔軟最清香的碧綠的樹葉，讓它輕輕地覆蓋在他最可愛的小飛蟲身上。
　　小東西只是唱得太累了，他要睡一睡。
　　冥靈樹和過往的夜風(fēng)說，讓它輕輕地吹。冥靈樹和夜空中閃爍的星子說，讓它們隱在云霾之后。
　　讓他可愛的小東西，安靜地睡一睡。
　　他則用輕輕的聲音說完了他想要說的話。
　　他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說完了那句并不長的話，“可是我真的很喜歡聽你唱歌……”
　　腳下躺著一只小小飛蟲的冥靈樹慢慢地沉入了長久的睡眠中。
　　⑩
　　輕緩的風(fēng)一點點滑過樹梢，風(fēng)好像還記得答應(yīng)過他要輕輕地吹，陽光和暖，隱在薄薄的云翳之后。
　　冥靈樹好像聽到了緩慢而輕柔的歌聲，那歌聲似曾相識。
　　他慢慢地醒來，只聽到了樹葉的沙沙聲。
　　不知道他又睡了多久——只是這次好像沒有小飛蟲來吵醒他。
　　他往自己腳下看去。
　　那片最柔軟最清香的葉子不見了，小小的飛蟲尸體也不見了，但是在那兒，長出了一棵小小的冥靈樹。
　　他驚訝地看著那棵小樹，小樹輕輕搖了搖枝條，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
　　冥靈樹好像聽到他說，“你好呀，大樹�！�
　　小冥靈樹用樹葉輕輕地歌唱，風(fēng)兒和應(yīng)著他的歌聲，冥靈樹突然覺得好難過。
　　他對小樹說，“你唱得真好聽�！�
　　他和他的小飛蟲，終于可以在同樣的時間維度上對話了。
　　他將要用無數(shù)時光來夸他唱得好聽，也將要用無數(shù)時光來向他表達他很喜歡他，也將要用無數(shù)的時光來陪伴著他。
　　陽光透過云層投下一片金色，從冥靈樹葉子的縫隙中靜靜地灑落下來，落在小冥靈樹的葉子上，碧綠的泛出美麗的光暈。
　　冥靈樹聽著樹葉的歌聲，突然覺得無比喜悅。
　　死去的螟蛉蟲都會變成一顆冥靈樹的種子，是因為冥靈和螟蛉雖有天差地別，卻又如此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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