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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told lies.
“我從小就沒見過我爸爸,也沒有見過我媽媽。事實上除了爺爺,我和我弟弟從未見過其他親人。
“爺爺很會做飯,擅長家務(wù),把家里清掃得很好。我喜歡胡鬧,總是把干凈的家里弄得一團糟,把所有責任都推到了弟弟身上。弟弟很聽話,很乖巧。他總是能讓爺爺和老師甚至同學感到開心……所有的人都很喜歡他。我以前總叫他‘費尼’,但是自從身邊所有人都喊他費尼后,我就再也沒有這樣叫過他了。
“費里西安諾畫畫很好。他能夠很好地臨摹名師的畫作——他十七歲的時候臨摹過畢加索的《格爾尼卡》,足以以假亂真。你見過嗎?如果你沒有見過,你是永遠無法理解我弟弟的天賦的。他彈得一手好鋼琴,學習成績——尤其是化學——名列前茅,有著無人能及的藝術(shù)細胞,長相俊美。全校的女孩子都喜歡他。情人節(jié)的時候他能接到幾十個人的邀請,還不算上那些羞怯不敢表白的漂亮女孩。我從小到大喜歡過的女孩都喜歡他。
“我和他一比簡直就像一對反義詞!我學習不好,皮膚偏黑,比他矮很多,不會畫畫——唯一的優(yōu)點就是會做飯。可是這有什么用呢?費里西安諾能做得一樣好。所以我從一開始就很討厭他。他能輕易地讓人對他產(chǎn)生好感。我出于嫉妒,從不與那些和他走得近的人交流——這就決定了我狹窄的社交圈。事實上,我在高中畢業(yè)前的朋友只有飆車族和酒吧?瓦@兩種。老師同學都厭惡我,只有費里西安諾仿佛什么都沒看到一樣笑對我。我卻覺得那是在惺惺作態(tài)。
“現(xiàn)在想想,那時候的自己簡直幼稚得可笑……你無法想象,我對唯一愛我的親人、我親愛的弟弟都做了些什么過分的事情!我狠狠地傷了他的心:我對他的討好不屑一顧,撕毀他剛完成的完美的畫作,將他親手做的意大利肉醬面倒進下水道。不僅如此,我還經(jīng)常在人前毫不客氣地侮辱他!我……我真的做了許多無法被寬恕的事情……那么多的事情都是我的錯……
“幸運的是——或許應(yīng)該說不幸的是——費里西安諾他從未抱怨過一句話。在他面前我反倒像個無理取鬧的孩子了。他永遠都掛著溫柔到能讓人哭泣的笑容。那種表情竟被當時的我認為是惡魔的仁慈!上帝,也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惡魔!有著那樣天使般笑容的費里西安諾容忍了我一切的無理行徑,包括我撕毀他的畫、丟掉他的禮物、糟蹋他做的食物。
“很快我就感到了無趣。我對這樣單方面的折磨游戲喪失了興趣,特別是在游戲的對手看上去幾乎是享受地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我開始夜不歸宿,整日整日地泡在各種酒吧、舞廳之類的糜爛的社交場合。噢,當然,我還沒有墮落到玩一夜情的地步——但是費里西安諾顯然不這么想。我記得很清楚,有天晚上我回來得比較早,他就撲了上來抱住我,眼淚把我的肩頭衣服全都浸濕了。
“我對這樣的他感到厭惡。于是我粗魯?shù)赝崎_他,指著他紅紅的鼻頭告訴他離我遠點。他看上去就像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站在那里用祈求的眼神盯著我。我沒有理他,兀自進了自己房間,鎖上門大剌剌地倒頭就睡——天哪!你能夠想象當時的我是一種怎樣邪惡的生物嗎?我永遠不會知道費里西安諾站在我房間外面是怎樣想的……我為以前的自己感到慚愧……
“可是即使被這樣對待,費里西安諾也沒有拋棄我這個無能敗家的哥哥,雖然他經(jīng)常因我而蒙羞。第二天他還是一樣的笑臉相迎。我不記得他的眼圈是否紅腫……那時的我根本不關(guān)心他會怎么樣!那時的我一心都是怎么把自己打扮得讓那些婊子扭著屁股撲上來!我像以前一樣對他。我——我簡直——我是說……該死!該死!”
我停下手中正在記錄的筆,看著對面坐著的這個仿佛發(fā)了瘋一般的病人。深棕色頭發(fā)的青年看上去很激動,他不停地用拳頭捶著自己的腦袋,似乎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不去想那些不應(yīng)該被記起的事情。
“瓦爾加斯先生,請鎮(zhèn)靜下來!蔽椅⑿χ霉P桿敲了敲筆記本的硬皮,柔和地勸說著,“過去的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您現(xiàn)在生活得很幸福,不是嗎?您弟弟也并未責怪您。不必這么自責。”
瓦爾加斯的動作僵硬了一下,隨即這個瘦弱的軀殼爆發(fā)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
“咳咳……你說的對……”咳嗽完后,他的臉色看上去仍像傳說中的僵尸般沒有絲毫血色。瓦爾加斯用他青白色的雙唇扭成一個微笑,“我現(xiàn)在生活得很好……我可不能讓弟弟擔心……”
“是這樣沒錯。”我瞥了眼筆記本上的字句,狀似不經(jīng)意地笑道:“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把你的故事說完嗎?我覺得那很有趣!
“是嗎……那真的太榮幸了!蓖郀柤铀箍吭诖采,看上去心情不錯,“那么我繼續(xù)給你講述吧……”
“意識到自己是多么身在福中不知福,是我上了大學后的事情。那時候我愚蠢地與學校附近的黑手黨產(chǎn)生了糾葛,發(fā)生了一些我不愿提起的事情(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的身子猛地震顫了一下)。費里西安諾,我的弟弟……他接到電話后立刻請假趕了過來。那群狗娘養(yǎng)的混蛋,他們當著我的面——十幾個人連續(xù)毆打了他一個多小時——”
他發(fā)出了一種類似獸類的哀號,用手捂住了眼睛。
“你無法想象當時的場景!人類果然都是一樣的丑陋,為什么只有在將要失去的時候才明白他的價值想要珍惜?上帝啊——那時候我真的以為他死了!他就那樣安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全身上下都是血……他怎么會有那么多血?我的聲音喊啞了,眼淚流干了,可這比起我的弟弟所受到的傷害來說不值一提。完全的不值一提……
“醫(yī)院告訴我,他能活下來完全是因為本人堅強的意志力在支撐著他的生命。換一個人受了這樣嚴重的傷說不定就死了哩。我很害怕——害怕得快死了,我渾身冰涼地在急救室的門口跪下劃著十字?墒沁@有什么用呢?萬一他沒有搶救過來,死了呢?那么我再怎么懺悔也無濟于事了。世界上再也沒有人和我流著相同的血,再也沒有人會完全縱容著我一切無理的舉動,再也沒有一個人會叫費里西安諾·瓦爾加斯。
“好在最后手術(shù)成功了,不然我……我無法想象自己會干出什么事情。至少我一定會發(fā)瘋的。他恢復(fù)得很快,像以前一樣健康?墒巧砩系膫淘僖蚕坏袅。他的左臉被人割破,整整縫了十七針,再也沒辦法恢復(fù)他俊朗的樣貌。我想贖罪……我……我想盡一切方法去彌補他,給他喂飯、幫他洗漱、扶他出去走走。我開始上課了,我頂替他去上那以前的我認為惡心透頂?shù)恼n程,然后回來講給他聽,反正沒人能辨認得出我們。他是個很好的學生——那種認真的神情是教授們很少能在他的學生臉上看到的。
“他毫無怨言地原諒了我。我……我像個小孩子一樣伏在他肩頭慟哭,他一直在微笑著安慰我。我都對這樣愛著我的弟弟做了些什么可怕的事啊——我竟然直到那時候才明白費里西安諾對我的意義:唯一的親人,唯一能無條件包容我的人。我……我想贖罪,我真的——”
瓦爾加斯嗚嗚咽咽地哭著。他頭頂那一縷翹起的卷毛垂落了下來,搭在他肩上。
我將身子向前傾,“瓦爾加斯先生,您做的很好了,不必為此而愧疚……”
“不,你不明白!”他尖叫著,狂亂地搖著頭,“即使這樣我也不懂得珍惜他……或者說是珍惜我自己。看看我這副模樣吧!”他卷起袖子,露出他蒼白纖細到食指和拇指就能扣住的手腕,慘淡地笑了起來,“你知道我的疾病吧,波諾弗瓦先生?我沒有多少時間了……我必須盡我的一切能力延續(xù)我的生命!
“我聽信了我的‘朋友’,熱血沖頭跑去黑血場獻血!我早該知道那里會發(fā)生這種事情……費里西安諾一再勸說我留下,他告訴我那里不安全,但我完全不聽,固執(zhí)己見!蓖郀柤铀褂挚蘖似饋恚拔也桓蚁胂笏篮蟮谋砬椤铱蓱z的弟弟,你不知道我們家有多窮……他知道我的病后會瘋的……”
“你怎么能付的起高昂的治療費用呢?”
“捐款。網(wǎng)上,學校,公益基金……我是用的是我同學的名字。我怎么敢讓我弟弟知道?”他露出了一個笑容,稱著他紅紅的鼻頭看上去有些滑稽。
“現(xiàn)在的我也不指望什么了……我唯一的慰藉就是他來看我的時光。我就像是在向死神偷時間。”瓦爾加斯虛弱地咳嗽了一下,“我……我現(xiàn)在很幸福,有愛我的親人陪著我……可惜我可憐的弟弟……”
“另一位瓦爾加斯先生今天下午就能來了!蔽覞M意地合上筆記本,將鋼筆插在自己胸前的口袋上,站起身子,“希望你能夠隱瞞住你的疾病,并趁這時間好好恢復(fù)一下氣色。你看上去很不好,這會讓你弟弟擔心的!
“謝謝你,我會的!蓖郀柤铀归]上眼睛。
*
我從瓦爾加斯的病房出來,貼心地為他輕輕拉上門。
“羅馬諾看上去怎么樣?”
“好極了。”我轉(zhuǎn)過身,看著站在我面前的卡里埃多院長先生,“他在自己的妄想中活得很不錯。他連患病的病癥和臉色也能模仿了,但他顯然沒見過真正的艾滋病病人。他咳嗽得很假!
“這不是重點!痹洪L先生皺眉,隨即又松開,“他是我看大的孩子……他們都是我看大的孩子。費尼已經(jīng)死了,我不希望羅馬諾再出什么岔子!
“事實證明,他已經(jīng)出了很大的岔子。”我聳了聳肩,“因為弟弟的死亡而導致的精神妄想。上帝見證,他連自己得艾滋病都能想得出來了!誰知道他下一步是不是會說他和亞里士多德一起喝茶?”
“……羅馬諾是個可憐的孩子。費尼也是!蔽业呐笥褢z憫地看著病房的門,“他當初那么叛逆,也只是想讓別人多認可他一點,可惜他用錯了方式。后來他被查出來白血病的時候,我勸說費尼等一等匹配的骨髓,不要做傻事?伤谖颐媲绊槒牡卮饝(yīng),第二天就出了車禍……除了骨髓和保險公司的賠償金外什么都不留下!
“瓦爾加斯家里的兩兄弟都固執(zhí)得像頭牛!蔽胰嗔巳嗵栄,“正如現(xiàn)在這個妄想癥患者的狀況。我正努力地把他從幻覺里拉出來,他卻蹬了我一腳哞哞地沖著幻覺的光墻上撞!
“所以你才應(yīng)該好好地閱讀一下他的幻想,好研究出幫助他的方法!笨ɡ锇6鄧@息,“被真相傷害,好過被謊言欺騙!
“你欠我一個天大的人情!
“我會用我的余生來還的。”
“哦,這話聽著真可怕。不過我倒是可以把它說給漂亮的金發(fā)美人。”我擺了擺手,轉(zhuǎn)身向著精神病院的出口走去,“我可得回去了。一早上都在聽他無謂的妄想和懺悔……”
“謝謝你,波諾弗瓦!”
“看在上帝的份上,收回那句謝謝吧!”
我笑著回頭招了招手,做出一個用拳頭打人的動作,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瓦爾加斯所呆的病房。
那間病房的門緊緊地關(guān)著。
就好像里面的人永遠也不會出來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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