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封身莊嚴凈土的第三百年，蘊果諦魂收到了第一封信箋。
　　雪白的紙，筆跡秀麗飄逸，也許是用了講究的墨，還帶著一股淡淡的紫檀香氣。說得瑣碎，大多是對他的關(guān)心之語，卻十分的誠懇而敬仰。
　　菩提落葉從他常坐的窗畔前飄落而進，微微泛著枯黃的顏色，蘊果諦魂隨手拾起一片，夾在回信里，仿佛是某種安慰的昭示。

　　二

　　蘊果諦魂消匿了蹤跡的第三年，無塵修者決定離開明巒。
　　他也曾目送龠勝明巒潛伏于天閻魔城暗樁得令后離去，將毒蛇不動聲色的藏在談判許久磨出來的虛偽和平之中，心里感到一陣陣復(fù)仇的快意。
　　然而那來自于天佛原鄉(xiāng)的少女佛者湘琉璃色的眸子卻冷靜得近乎于殘酷，被收束的權(quán)柄只意味著即將傾落的鍘刀。
　　他卻并不是死心塌地的類型。

　　三

　　蘊果諦魂偶爾會夢到當(dāng)初身在明巒的時日。
　　萬塔匯聚、白霧繚繞的清圣之地，即便是再如何凄厲慘烈的戰(zhàn)火也無法染污它凈朗碧藍的天空。衣衫素白的同修站在他身側(cè)，垂落的淺色長發(fā)宛若絲帛，神情卻果敢而能斷。
　　還有那個蒙他蔭庇，天真爛漫的孩子。
　　蘊果諦魂一面凝視著手中的信箋，一面默默忖度著欲落的措辭。筆跡之下的淡淡哀傷不知不覺已如煙雨氤氳，他卻難以分辨其中淵源。

　　四

　　被棄置的佛體仿佛自行坐化，凝固成了一座闔目的佛像。
　　解開封印的厲族，望著自己曾經(jīng)的身影，一時之間，竟然也陷入了沉思。
　　為了避人耳目，他不曾選擇披掛明巒佛者的皮囊，而是自行修煉，萬難而成往日纖塵不染的面貌。
　　此法也傳授與了同族，一并潛伏進了清凈無儔的玉清道界。
　　然而蘊果諦魂封身，天佛原鄉(xiāng)匿影后，他卻再也不必費這許多心思，徑自造下無數(shù)殺業(yè)后，以他人容顏冷眼旁觀或是出手管束了明巒千年。
　　直到此刻，圣魔烽煙再起，又是他的入世之機。

　　五

　　那水藍身影的儒者秀朗俊雅，初見之下，便叫人心生好感。誰知他帶來的，卻是暗藏兇機的消息。
　　蘊果諦魂驚異之下，莊嚴凈土便再也留他不住了。是誰假冒自己名目呢，蘊果諦魂暗自沉思，卻也不動聲色的投身戰(zhàn)火。
　　枯禪輪杵，沒想到再見這法器時，竟是在故人墳冢。
　　蘊果諦魂不由駐足，眼前仿似出現(xiàn)了千年前，那孩子明媚無瑕的面容，而今卻已盡作黃土。
　　儒者哀慟無聲，蘊果諦魂反倒出言安慰，死生無常，他見得還曾少么，只是心中猶有私語，你交到了好的朋友呢，一燈禪。
　　他念著詩號，慢慢遠去，白色衣裾隨風(fēng)揚起。
　　恍惚已是隔世的光景。

　　六

　　魑岳支額假寐，驟然聽聞一陣嘈雜。
　　同族氣急敗壞的回到領(lǐng)地，清美嚴酷的道體盡毀，袒露著一張猙獰的臉。
　　安慰了他兩句后，魑岳卻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方才似乎是做了夢，夢見那被“巒主”請來的擘畫者拖曳著淡青霧氣般的薄紗披風(fēng)，施施然而降，白玉似的臉頰邊緣沾著一點暗紅污漬，盛氣凌人的說，端木燹龍在找魂鐵。
　　他兩人為了那不明所以的神物籌謀劃定后，同族方才輕描淡寫的說，懸壺子被端木燹龍拿來逼迫靖滄浪，被我一掌殺了。
　　魑岳眉峰一揚，不知該作何表現(xiàn)。
　　那小小的玉清道子，卻是叫他同族一手教養(yǎng)，眼看他慢慢長成的。
　　孰知同族斜睨他一眼，卻是冷笑了起來，道，差點忘了告訴你，你養(yǎng)的那個小孩兒，也叫端木燹龍燒了干凈。

　　七

　　蘊果諦魂重回明巒，曾被那冒名者侵占的住所，如今竟不曾留下蛛絲馬跡。
　　無塵，他在心中默念這兩字，只覺一種冷然的平靜。
　　昨日知交，今朝死敵，逃不出世事輪轉(zhuǎn)，然而從前亦是沙上城堡，煙中須彌，欺瞞與哄騙交織出的所謂真心，不應(yīng)念起。
　　蘊果諦魂是佛修精深之人，身負地藏大愿，真正不為私欲動眉，他雖覺慨然，心中卻只把定一念，除厲鎮(zhèn)魔，余事俱不掛心。
　　這卻是他遭人怨懣的緣由。
　　然而對于此中種種一無所知的蘊果諦魂只是放下眾相枯輪，點檢起了書架上的經(jīng)籍典論，卻不意看到一個暗格，打開來看，竟是十幾封微微泛黃的信箋。
　　蠟封破損，紙張不知是為著歲月，抑或經(jīng)年累月的撫摸，此刻顯出一種沉郁的柔軟質(zhì)地。
　　——是他回給一燈禪的信箋。
　　蘊果諦魂略一心數(shù)，他所有的回信皆盡在此，想來應(yīng)是山之厲冒他之名，將它們一一截下，私自拆檢查視，未曾真正送到一燈禪手里。
　　而他寫來的所有詞句里，都對這件事未曾提及。
　　蘊果諦魂沉默良久，終是一聲輕嘆。

　　八

　　修者，修者！請等等我——您要去哪里？
　　可是，您不等巒主回來嗎？
　　……您還會回來吧？

　　他在月夜里不曾回頭，自然也看不到那個白色衣裳的少年，為著自己也不明白的理由落下淚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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