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一次檢查，我被診斷為胃癌初期，因此在醫(yī)院接受手術(shù)治療。
　　術(shù)后住院時，我認(rèn)識了臨床的一位病友。他即便飽受病魔折磨，看起來也仍舊高大英俊，本人事業(yè)有成，家庭和睦，可年紀(jì)輕輕就是胃癌晚期，注定是英年早逝的命運。
　　我當(dāng)時住的病房里加上我和他總共有四個病人，均罹患癌癥，俱都是三十多歲的青年，除了我因發(fā)現(xiàn)及時，無性命之虞外，另外三個人包括他在內(nèi)都隨時可能面臨死神的召喚——雖然醫(yī)生從不當(dāng)著病人的面這樣說，可我好幾次看見他們陪護的家人偷偷抹眼淚，醫(yī)生告訴他們的家屬已經(jīng)沒有治愈的希望，現(xiàn)在的種種措施不過是拖延時間。
　　我對面兩床的病友興許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整日里愁容滿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化療、藥物、病痛令他們?nèi)缧袑⑿嗄�、即將枯死，常常因懼怕死亡而焦慮、暴躁，亦時常因疼痛滿頭大汗、痛苦的呻*吟，甚至七尺男兒痛哭不已。那樣的場景不禁令人唏噓，既感慨于生命的消逝、脆弱，命運的無常、翻覆，亦悲嘆于己身，同情于他人。
　　可我臨床的那位病友卻是大不相同。
　　他從不曾流露出分好的痛苦、懼怕，更不曾哭過、訴苦，安安靜靜的，與尋常人無意，好似他只是得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病在醫(yī)院中治療一段時間就可以病愈出院，甚至他還常常流露出曾令我困惑的解脫的表情。
　　他的床座挨著窗戶，一側(cè)頭就能看見窗外春意盎然的景色。
　　我們的病床在二樓，窗戶外面就是醫(yī)院的病人休閑區(qū)，可以聽見樓下病人的交談、還有孩子的嬉鬧。臨著窗有一棵高大的海棠樹。那時正是初春，冬季的寒意還未曾完全消退，似乎新年的熱鬧也不曾帶走那種肅殺。那個世界海棠尚未開花，只有些花骨朵兒墜在枝頭，羞怯得不肯露面。
　　他常常看著窗戶外的那棵海棠樹，眼神迷離，灰蒙一片盈在眼底，似是生無可戀、哀莫大于心死�？善娈惖拇_實他的嘴角常常帶笑，整個人柔和得像是陷入了人世間最美好的回憶中。我看著他的側(cè)面，只覺得這個畫面既令人心酸絕望，又唯美動人，我心想他一定是一個有故事、有心事的人。
　　可同為病友這么久，從他家人來探望照顧的點滴中，我也了解到，他結(jié)婚兩年，妻子去年剩下一個男孩兒，十分可愛，父母健全，家庭美滿，事業(yè)有成，本該是三十多歲男人最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除了身患絕癥，似乎也沒什么心事，可看他種種表現(xiàn)，又不是懼怕憂心死亡的模樣，反而分外閑適放松。
　　他這種表情只有在家屬都不在的時候才會流露出來，當(dāng)家人來了，他會溫和的笑，甚至?xí)鲅园参恳詼I洗面的母親、妻子和蒼老的老父，逗弄尚在襁褓中的幼子，眼底盈盈是身為丈夫、兒子、父親該有的目光，不見半分哀痛，再也沒有那種引人入勝的強烈反差。
　　我為這種反差而吸引，偷偷觀察他許久，愈發(fā)肯定他有著些什么不為人知的心事和故事，深深的藏在他心底。
　　對面病床的兩位病友相繼離世，他們的家人在病床前慟哭。
　　看著這生離死別的一幕，饒是我筆下寫了無數(shù)生離死別的場景，也不及親眼看見、親身經(jīng)歷來得震撼。那種在生命消失時的無力感，是用再多的筆墨也無法描繪的無聲的悲痛。
　　第二位病友離世的時候，海棠已開了幾多，那位病友的家人在病房里抱著病友的遺體大哭，他年邁的母親甚至昏厥被送往急診，妻子哭到脫力被醫(yī)護扶著離開，一個家庭就因為一個生命的消融而破碎。
　　死者何哀，徒留生者憔悴。
　　待病房里重新歸于平靜的時候，這間病房就只余我和他二人。
　　我正暗暗琢磨他的心理，不知他看到兩位病友的離去是否會念及自身，為自己命不久矣而哀戚時他忽然說：“我也快了。”
　　我詫異于聽見他說話。事實上自從我住進這間病房，除了家屬、醫(yī)護，他不曾和病友有過任何交流，想來在我來之前他也沒有和那兩位已經(jīng)離世的病友有過什么交流。
　　病房里面很安靜，窗戶外是春天的鳥鳴和迎春的人群，病房里剛剛經(jīng)歷一場生離死別，此刻的安靜令我感到窒息。
　　我是個多愁善感并且敏感的人，所以當(dāng)初選擇執(zhí)筆寫書這條路，我本該舌燦蓮花、用自己的見聞東拉西扯以消弭這種氛圍，可我卻分外躊躇不知如何打破。并非我不知曉他的名字不知道如何稱呼——事實上當(dāng)我注意到他的第一天起，我就打量過他病床旁的名牌無數(shù)次——穆遠期。這是一個少有卻讀起來寫起來都很美的姓氏，他的名字遠期也甚有文韻。
　　我想他妻子念他名字的時候一定是低聲婉轉(zhuǎn)，充滿情誼——他的妻子是一個非常溫婉美麗的南方女子。
　　我躊躇于他話中的語氣，不是自哀，似乎就僅僅陳述一個事實，沒有嘆息，沒有不舍，也沒有遺憾。
　　我拿不準(zhǔn)他心中的想法，我當(dāng)時想他雖然不動聲色，可也應(yīng)當(dāng)在心里為自己生命短暫而充滿愁緒，畢竟這世界上誰會不懼怕死亡，誰能在死亡來臨前泰然處之呢？我們都沒有我以我血祭軒轅慨然赴死的氣魄。只是有些人將這種臨死前的痛苦表露，有些人深埋于內(nèi)心。
　　我猜他是后者，就像他藏起自己的故事一般。
　　我斟酌著安慰：“我剛剛檢查出來是胃癌的時候，只覺得是世界末日，心里十分害怕。我還這么年輕，還有夢想抱負(fù)，還有家人朋友，我并不想死。以前覺得死亡離自己十分遙遠，忽然發(fā)現(xiàn)死亡離自己這么近，心里惶恐得無以復(fù)加。后來我在國外的醫(yī)生朋友和我說癌癥是個淘氣的孩子，你越害怕他，他越跟著你，放寬心態(tài)反而會有奇跡。何況我只是初期，積極治療康復(fù)的肯能行很大，他為此還把我嘲笑了一遍，說我小題大做。他和我說過一個病例，那是一個晚期的癌癥病人，可最終奇跡般的活下來。我這才放寬心，只覺得自己之前無頭蒼蠅似的可笑，穆先生也不要這么悲觀才好�！�
　　我想我一定很啰嗦，所以他這種溫溫和和的人才會笑出聲。
　　他笑的時候看著我。笑起來十分英朗，面部表情卻很柔和，暖如春風(fēng)。雖然他已被病魔折磨的瘦骨嶙峋，卻一點兒也不影響他笑容的美麗。關(guān)鍵是他的眼睛，他看著你，對你笑，會讓你產(chǎn)生一種錯覺：他的眼里只有你一個人。
　　我心里默念如果我是一位女士，定會為他這個笑傾倒，他的妻子平常一定又甜蜜又擔(dān)心。
　　“我一點也不懼怕死亡，相反，我很希望死神早點兒光臨�！�
　　我不解，并且有點兒不信�？伤麑嵲谔谷�，太大方。
　　“你是位作者，小有名氣，我的一位朋友讀書的時候很喜歡你寫的故事�！�
　　我不明白他怎么忽然說到了我身上，但是被人當(dāng)面這么誠懇的夸獎，而且還相處在一間病房，這讓我略微有點不好意思：“如果你那位朋友來探病，請務(wù)必告訴我，我一定送他一本書�！�
　　“可是，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彼活D，沒有理會我，自顧自的補充一句，“他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
　　我這才明白，他那位朋友原來已經(jīng)過世，一時間有些尷尬，覺得自己有點唐突了，正想要道歉他卻說：“他說你很擅長細(xì)膩的感情，不哀而慟，讓他那種鐵石心腸的人都能身有同感�！�
　　我這才仔細(xì)看到他的表情，他的樣子似乎是哀傷，又似乎是甜蜜，那種表情應(yīng)當(dāng)是出現(xiàn)在戀人身上。難道他那位朋友是他逝去的戀人？
　　“他是我愛人�！�
　　果然如此。
　　“他已經(jīng)離開我，在我結(jié)婚的前一天，自殺�！�
　　我察覺到這肯能就是能讓他流露出那樣神情的那個故事。他的愛人在他結(jié)婚前一天離開他，而且是自殺，這其中必然有一段故事。
　　我本以為他會繼續(xù)說下去，可他卻不再說話，看著窗外的海棠出神。
　　我雖然知道窺探別人隱私不甚光彩，但仍然想知道他心里的那個故事究竟是何模樣，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個故事有著與眾不同的地方。
　　“穆先生喜歡海棠？”
　　他回過頭，笑了笑：“我喜歡花草，這是棵垂絲海棠，我和他以前住的那個小區(qū)樓下就有很多，花開的時候很漂亮。”
　　“海棠花開一瞬，落也一瞬，我總覺得太過凄涼�！�
　　“你經(jīng)常打量我�！�
　　我沒想到自己平常的那些目光被他收入眼底，又這么直白的表達出來，像是做了賊的小偷，被主人家當(dāng)場揪住。
　　“你想知道我的故事？”
　　“穆先生很好的眼力，我對你確實很好奇，你和這里的病人都不太一樣�！�
　　“那便說給你聽吧，也不是什么纏綿的故事，興許你還會覺得有些惡心�！�
　　“洗耳恭聽�！�
　　他輕輕笑了笑，低聲問：“你對同性戀是什么看法兒？”
　　我一愣，不知道他問話的意思，難道他是位同性戀者嗎？那又怎么會有妻子孩子？
　　“同性戀也只是一種行為方式而已，異性戀也好，同性戀也罷，并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
　　“可是大多數(shù)人都不會有這么寬容的心態(tài)�！�
　　我正想要說話，他卻接著說：“我是個同性戀。”
　　雖然心里已經(jīng)有點猜測，可他真的承認(rèn)，又讓我感到震驚。
　　我說過自己是一個敏感又富有感情的人，心里油然而生的就是一種憤怒，也許是他太過溫和的表現(xiàn)讓我卸下防備，竟然就將心里所想直接脫口而出：“既然你是同性戀，為什么又要和女性結(jié)婚？身為同性戀并不可恥，但是身為同性戀卻和正常人結(jié)婚，欺騙別人感情才是真正的可恥�！�
　　“我除了他，誰也沒有對不起。我娶妻生子，放棄一段為世人所不能容納的感情，做一個孝順兒子，盡職盡責(zé)的丈夫，慈祥的父親，這樣你還認(rèn)為我可恥嗎？我并沒有欺騙任何人的感情。組成一個家庭，并不如你們作家所寫的那樣是因為愛情，更多的時候也許是一種責(zé)任，是為了結(jié)婚而結(jié)婚。”他看著我，并無譴責(zé)，也無怒氣，平靜得就像是陳述一個事實。
　　我一時有些無言，心中覺得方才是錯怪了他。
　　“我很愛他，可我也無法放著病重的母親的心愿不顧，告訴父母他們的兒子是個同性戀，有一個很愛的男友，這輩子都無法愛一個女人，也不打算結(jié)婚生子�！�
　　“我和他相遇于大學(xué)時代，并不是一個專業(yè)，只是大一的時候曾在一起上過大課。他人緣很好，喜歡熱鬧，學(xué)生時代很活躍，也很有才華，呼朋引伴得，無論在哪兒都是中心，所以上大課的時候我就注意過這個交際甚廣的人，陽光明媚，一股青春肆意的味道，讓人羨慕到極點。后來有一次他為系里的女生解圍卻被人在晚上堵截，挨了一頓揍，當(dāng)時我路過，送一身傷的他去校醫(yī)院。那不是我們的初遇，卻是我們正式見面相識。”
　　我看他迷茫的眼神，隨著敘述臉上表情也略有不同，心里明白他已經(jīng)陷入自己的回憶當(dāng)中，就默不作聲，安靜得聽這個故事。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張揚的他那天傷痕累累的樣子，他常說我看著他就像眼里只有他，那天他看著我，我卻覺得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的。也許我早就為他所吸引了吧�！�
　　“我是一個很謹(jǐn)慎的人，自從明白自己不同的性向之后隱藏的很好，可是卻被他看出來。后來因為那次見面，我們成了朋友，他先提出的交往�！闭f到這里他笑了一下，沒有說他那個愛人提出交往時的具體情形，想來那是一段他一定要珍藏不愿意與任何人分享的甜蜜，或者對于此時的他來說，那種甜蜜雖然帶著毒，卻也是他僅能抓住的東西。
　　“你相信么？我們這類人之間會有一種直覺，雖然我們存活于世，關(guān)于自己的秘密鮮少能向別人說，可也許是這種少數(shù)群體擁有的特殊直覺，就像他能感覺到和我是同類一樣，和他相處下來，我也能知道我和他是同類。我一直在等待，等待他開口的那天。因為我知道，像他那樣張揚恣意的人，一定藏不住話。就算我知道他喜歡我，我也要等他先開口，我也只是答應(yīng)我們試試而已�！�
　　“我何其自私懦弱�！彼劾锿纯辔⒙叮局蓖Φ募贡硰澢聛�，靠到了床上，手搭在額頭上，似乎是有些痛苦。
　　“我害怕向前走一步，所以我們的開始由他提出，我也害怕繼續(xù)向前走，我們的結(jié)束也是因為我的自私和懦弱�！彼瓶匏菩�，語氣里沒有太多的后悔和責(zé)難，卻聽得人心里發(fā)酸。
　　“后來我們就一直在一起。他特別喜歡玩，還任性、有著小脾氣，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每次和朋友出去玩鬧必然喝醉，因為這個我不知道說了他多少次。早晨從來不會吃飯，大學(xué)后面兩年我天天去學(xué)校外面他喜歡的幾家早點店買好早點給他送去。吃飯也不準(zhǔn)時，又挑食，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這么大的�！�
　　“畢業(yè)之后我們都有著不錯的工作，打拼幾年，按揭買了一棟房子。那是我們的家，交房的時候他特別的開心，像個孩子一樣拉著我的手，說以后我們就有一個家了。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夜，說要怎么裝修房子，以后等我們都出柜得到雙方父母的認(rèn)可之后，再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這樣就是一個真正的家了。說領(lǐng)養(yǎng)男孩還是女孩，說以后如果父母過來要怎么怎么樣，還說等再過幾年，我們事業(yè)穩(wěn)定之后再買一棟大點的屋子，把父母接過來一起住，人多熱鬧。那天我們都以為未來雖然有阻難，但一定會有光明的一天�！�
　　“我們也不是不會吵架。他是一個脾性很大的人，還沒有安全感，經(jīng)常鬧我，有時候和朋友出去偏偏去那些不安全的地方惹我注意，我們常常因為彼此脾氣不和爭吵，后來沒過幾天就和好，記得有一次我們吵起來，他生氣和朋友去喝酒，手機沒電關(guān)機，我晚上九點多回家也沒見他在家，越想越氣，后來都半夜了他人也沒出現(xiàn)，給他打電話一直是關(guān)機，我這才擔(dān)心起來，把我能找的人都找了遍，沒人能聯(lián)系上他。那晚我一夜沒睡，我心里想很多，我想我應(yīng)該讓他知道我多愛他，也許在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jīng)愛上了他，雖然我們的開始是由他提出，其實當(dāng)時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興，我應(yīng)該讓他不用擔(dān)心，我不是一個溫柔到可以和一個不愛的人生活那么久的人。我害怕他一氣之下沖動得做出什么事情，也害怕他出事。我甚至想如果到早上還是聯(lián)系不上他我就報警。第二天早上他回來了，雖然我心里慶幸，感謝上帝他只是出去買醉，不是出事，可還是發(fā)了一通脾氣。那是我第一次對他那樣大吼，他估計也嚇愣了，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半響才過來解釋，像個認(rèn)錯的小孩子一樣。也許生活就是相互包容，從那之后他收斂自己的那些玩心，很少再和朋友出去胡鬧，我也給他他想要的安心。”
　　“原本以為我們會這樣幸福的生活下去，只要慢慢的說服自己的父母，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實現(xiàn)當(dāng)初我們要組建一個家庭的愿望。雖然我們隨著年齡漸大，婚姻大事終于被家里提出來，親朋好友也不斷的介紹人認(rèn)識，可我們相信只要我們能抵住壓力，就一定能熬過這一關(guān)�？擅恳淮挝覀兿牒图依锾拱椎臅r候，都害怕父母年齡大了無法承受，總想著再緩一緩，慢慢的透露給家里。沒想到我母親因病住院，危在旦夕，只想看著我結(jié)婚�！�
　　“我也猶豫過，可我看著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母親期盼的臉，坦白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親情和他之間，我最終還是放棄了他。我走的那一天他沒哭，很瀟灑的揮揮手轉(zhuǎn)身就走。我知道他是強顏歡笑，可是安慰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我想我們都會難過，可誰沒了誰不能活呢？時間會是最好的良藥，他那樣奪目的人，會慢慢的忘了我，會愛上別的人，會有一個比我更好的人來愛他，會有一個愿意為他不顧所有人眼光的人陪在他身邊，他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得到家里的認(rèn)可，建當(dāng)初我沒能兌現(xiàn)的那個家�！�
　　“之后我準(zhǔn)備和家里介紹的人結(jié)婚，對我來說，結(jié)婚的對象是誰，其實都無所謂，我會在以后的生活里面好好的做一個丈夫，一個兒子，甚至一個父親，我心里的痛苦、掙扎甚至真實的愿望一點也不重要，而且那個愿望也只能是一個愿望，只能被藏在心里，連偷偷的想想都不可以，因為一旦去想，我可能就無法克制自己去扮演好我應(yīng)該扮演的角色。結(jié)婚前一天晚上我還是沒有忍住，我想聽聽他的聲音，我們也許以后再也不會見面了，我只是想聽聽他聲音，想告訴他要好好照顧自己，要保重，可這些話在電話里的時候我卻一句也說不出。我只告訴他我第二天要結(jié)婚，他笑著和我說恭喜。他和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再見�！�
　　他停下，良久沒有在說話，手捂住眼，病房里一時之間沉默異常。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落淚，但是想必他此刻一定不愿意人看見他的表情。之后的事情不用他說我大概也能猜測到，他那位同性愛人在當(dāng)天晚上選擇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不知道那個人是因為痛苦還是因為刻意的報復(fù)，可我心里對面前的這個人卻無法提起太多的同情。
　　我不贊同他的做法，卻能理解。
　　同性戀對于一個家庭尤其是父母而言，是多么難以接受的事情，我接觸過那么多人，那么多故事，自然是明白個中艱難的。沒有一個父母愿意自己的孩子在這樣一個還不算開放的社會中異于常人，走一條艱辛的路。
　　他的選擇也是情理之中。畢竟生活還要繼續(xù)，愛情不是全部，何況同性之愛能長久圓滿的，不過少數(shù)中的少數(shù)而已，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那個極少數(shù)。即便是他們，需要承受的壓力也不是旁人所能感受的。
　　此時此刻我說不出什么安慰的話，但是也無法去批評他什么，半晌才說：“魚與熊掌不能兼得，穆先生的選擇其實并沒有什么錯�！�
　　他嘲諷一笑：“其實我就是自私懦弱而已。他死了，把那個房子和當(dāng)初我送他的戒指留給我，我在結(jié)婚的第二天收到律師事務(wù)所打來的電話，覺得像是聽到不可置信的事情，其實他就是故意的，這樣我就永遠也沒辦法忘記他，要痛苦的活一生�？晌易运�，我做不到這樣痛苦的一生，所以我現(xiàn)在才會躺在這里，和你說話。最后，我還是傷害了所有人。”
　　之后他再也沒有說句話，就那樣躺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想他大概在回憶那段和愛人在一起的時光，縱然磕磕絆絆，縱然最終沒有圓滿，可那也是一段被他視為最為重要的回憶。
　　這也是我和他唯一一次的談話，當(dāng)天夜里，他就陷入昏迷，于睡夢中結(jié)束了一生。
　　都說人死會有靈魂，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找到那個已經(jīng)離開他已久的人。
　　后記
　　穆遠期是在新婚的第二天收到律師事務(wù)所的電話，讓他抽空去律師事務(wù)所處理朱昱的遺產(chǎn)，穆遠期拿著電話的手發(fā)抖，但還是覺得一定是律所弄錯了，朱昱那個人怎么會死呢？前天晚上給他打電話的時候還是好好的，雖然他最后說再見的語氣有點奇怪，但是也應(yīng)該是自己傷了他的心，他的告別而已。
　　律師又細(xì)心的解釋了一遍，朱昱已經(jīng)于昨日凌晨服安眠藥自殺，留下遺囑，存款留給父母，名下的一套房子和一個戒指留給穆遠期。
　　穆遠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律所，怎么完成遺產(chǎn)交接的，看著朱昱的年邁的父母傷痛的面孔，他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來。
　　確認(rèn)朱昱死亡的那一刻，和那份遺囑，他就已經(jīng)明白，朱昱是為他而死。而他又該怎么面對他的至親？他幾乎是倉皇逃離。
　　朱昱的葬禮他沒有去，也不敢去，好像不去，似乎就能拒絕承認(rèn)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白天扮演孝順兒子、溫柔丈夫，夜晚夜深人靜的時候常常夜不能寐、心痛難捱的日子能堅持多久，他知道自己心痛于什么，過去的那些記憶就像毒一樣，一點點滲透到他身體骨骼當(dāng)中，無可救藥。
　　他常常想，如果早知道，早知道會這樣，那么當(dāng)初為什么要懦弱呢？如果自己沒有離開，他們是不是還好好的在一起，不會天人永隔？
　　這樣如行尸走肉的日子過了兩年，他覺得自己就像割離出兩個個體，靈魂漂浮在空中痛苦得想死去，但是卻只能冷靜的看著一個叫穆遠期的□□在父母面前承歡膝下，在妻子面前溫柔體貼，在同事朋友面前溫文有禮，在剛出生的稚子面前慈愛如山，可心里早就死去，□□早就開始腐爛，血液早已凝固，只等著某一天入土為安。
　　最終被檢查出胃癌晚期的時候，穆遠期其實是解脫的。從檢查結(jié)果出來，到死亡，是他最為解脫的時間。
　　對于他而言，夜晚雖已離去，可天卻永遠不會亮了。
　　在朱昱離開的那個凌晨，注定穆遠期的人生將籠罩在黑夜之中，脫離不得。
　　苦海一片，回頭無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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