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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無情還在昏昏沉沉半夢半醒時,聽得似有人喜悅歡呼如鵲鳥。
那聲音似在天邊,又像在耳畔,他心下生奇,自然想前去看看。
好在那夢也未把他纏得太緊,他不作多少掙扎就醒了來。
揉眼,掀被,披外衣,拍掌下地,打開房門……初升冬陽的微弱光芒下,只見眼前的山石池花上,不管黑的灰的綠的紅的黃的,都覆著一層茫茫潔白,泛著顫顫光亮。
這還是神侯府的小樓。這又不是昨天的神侯府小樓。
難怪昨夜溫靜得不自然,萬物都悄然沒了聲息,宛若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沉睡,原來竟是落起了雪。
正走神這當(dāng)兒,小山后面?zhèn)鱽硇⊥逆音[聲。
是無情的四位小劍童。
金劍,銀劍,銅劍,鐵劍。
銀銅鐵三童正你扔我我扔你,追追趕趕玩得不亦樂乎。那雪不大,積得不多,打雪仗也只方便搓個泥丸大小,不用多大力打到身上就散成了粉末。但幾個小童都笑得開心,百八十年沒見過雪似的,稚嫩孩子氣顯露無疑。
一旁袖手觀戰(zhàn),看熱鬧正起勁的金劍無意間往這邊瞥了眼,遠(yuǎn)遠(yuǎn)見著自家公子站在這,心中嚇一跳,急忙跑過來。知他身上有傷未愈又擔(dān)心他著涼,將他送回屋去。
“公子好早,何不多睡會兒,”手上幫忙整理衣衫,金劍低著頭愧疚道,“莫不是被我們給吵醒了?不怪他們,都是我的錯,我該帶他們離得再遠(yuǎn)些的。”
他垂著眼,小心翼翼的。因為知道無情不會斥責(zé)他們,反而更加自責(zé),頭也不敢抬。
穿好衣裳后覺得不那么冷了。
無情將手縮回寬大衣袖中。體質(zhì)不好的緣故,身體還是冷冰冰的,尤其是手,幾乎和冰塊無異。
他坐在凳上,擁了擁金劍的肩膀似是安撫,只是問道:“金兒,你可知這雪是何時下的?”
無情其實不那么想知道,不過隨口一問,也好緩解下小童的緊張。
“我不知,我睡得可好了,”緩緩松了口氣的金劍搖搖頭,“昨夜睡前還沒動靜的。今早鐵弟弟起床小解,發(fā)現(xiàn)竟下了雪,把他樂得,跳得那個高,都快上房頂了!
大約是被鐵劍樂得找不著北那樣子的快樂感染到,金劍眉眼彎彎,只是想到眼下自己的處境,他又咳了一聲,乖乖地恢復(fù)了原來平靜的表情。
但無情沒注意到,他望向正在那邊玩耍的銀鐵銅三位小劍童。
他們還未察覺到金劍哥哥已經(jīng)走開,到無情身邊來了,還在那自顧自玩樂。
銀劍躲銅劍的雪球時,竟不小心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金劍見無情蒼白的臉上有隱隱笑意,也有些放下心來,又奇道:“對了公子,你說怪不怪,這都三月里了,春意不濃倒也罷,怎么還會下雪呢?”
還未等無情開口,他便哎呀了一聲。
無情問:“怎么?”
金劍急道:“我只知六月飛雪,定有冤情——戰(zhàn)國賢人鄒衍遭人所誣入獄,連老天也看不過去,夏日六月為他飛雪鳴冤。眼下這三月飄雪,是否也是不祥之兆呢?”
他是真有些急了,小臉擔(dān)憂得眉頭緊蹩,牙也咬緊了薄薄的嘴唇,雙眼懷著悲憤一眨一眨,像是在說若真是如此公子定不要放過壞人。
四小童跟無情久了,身上的正義感也與日俱增,一見不平之事,心中便不快樂。
無情暗忖,這幾個小童弟弟,還是小娃娃時便知曉事理,愛打抱不平,匡扶正義,想必長大后更會如此。強身健體也好,防身助人也好,他可得多教他們些武功,也不至于往后和人打斗起來吃了虧,落了下風(fēng)。
他輕輕握了握金劍捏著自己衣裳的手,又揉他的腦袋,道:“想多了罷?這是場好雪也不一定啊。”
“好、好雪?”他不解地問道。
“每年每年,總覺得要等到落雪,冬天才算過了,這一年也算揭過去。因而上一冬竟都沒雪,心里一直怪不自在的,總覺得少了什么,”無情道,“如今它來得晚了些,來錯了時節(jié),但好歹也是來了,我當(dāng)然是開心的。所以說雖然怪了點,它依舊是好雪,你說是不是?”
“嗯……”金劍將信將疑地點頭,又撓著頭道,“可我從小到大,還真沒見過這么晚的雪咧,可都是很早就急急地下了。前幾日園子里的樹都抽新芽啦,嫩綠嫩綠的,那色兒比畫師的顏料好看多了。我是沒眼見著,弟弟他們還說看到了燕子,飛得來來去去的,興許是要筑巢,也不知逗我不是——總之,春天都來了呢。”
說到春天,不知是不是想起去年春天一起放紙鳶的日子,他的語氣情不自禁地輕快跳躍起來,好像唇齒字句間都帶著清新的幽幽青草香。
“是啊,春天都來了!
無情喃喃著,朝金劍微微笑了笑,而后目光向上,穿過檐瓦外那還枯瘦但已略微顯露生機的枝椏,一直到那高遠(yuǎn)無邊的天空。
雪停,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
追命那邊暫無消息,不知進展如何。但前幾日收到鐵手傳回神侯府的書信,說和冷血一起辦的案子已近尾聲,這幾日便能回來。
但不知這“幾”日究竟是幾。
又是否是今天呢?
諸葛先生朝野歸來,身上好似披著一層薄薄的寒霧。
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的白發(fā)似乎增多了些,好在看著精神卻還不錯。
“今天可有些冷呀,老了,都有些吃不消啰。余兒,你怎樣,覺得如何?”
諸葛想問的是你覺得這天兒怎樣,不想無情卻忽視了這個問題,只關(guān)注了前一半,答道:“哪有呢,世叔老當(dāng)益……不不,世叔沒有老,依舊壯!
無情這么說自然是有理由的。
諸葛先生口中說著冷,臉上卻是紅光滿面,帶著喜悅,身體好得很,這一點小寒對他來說可算不了什么。
“世叔今天好像心情不錯,有什么好事嗎?”
“好事?如果你指又有人加入蔡京那派,要助他與我斗個你死我活的話……”諸葛先生笑著搖頭。
無情也不由跟著苦笑,這哪里算好事,分明是讓人頭疼的壞事。
“不過余兒,我聽說,這兩天他們要回來了?”
“嗯,二師弟和四師弟應(yīng)該會先到,三師弟倒是還沒消息,不知他可還順利……”
正說著,有兩人進來,還未走近便喊了聲“世叔”,“大師兄”。
“啊,你們可終于……!”看清來者,無情驚喜一呼。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語音。
一位青年,正直謙厚,溫和從容。
一位少年,冰冷銳利,強大堅忍。
然而溫和也好銳利也好,兩位來者的臉上均掛著笑容,發(fā)自內(nèi)心地高興。
這不是四大名捕的鐵手和冷血,又會是誰?
這時隔三月的再會姍姍來遲,再見面自有許多話想說。
只是案子太費心費力,路途也太過勞累,疲憊的鐵手冷血和諸葛先生、無情大師兄寒暄了幾句,之后便各回屋去好好洗澡休息,打算晚飯時再出來。
廚娘得知今日鐵二爺和冷四爺回來,準(zhǔn)備大展身手做一桌的美味佳肴。
不消無情叮囑她們也知道,二爺?shù)淖熳詈盟藕,不挑,四爺喜葷食,愛吃大魚大肉。
“‘倒是可惜三爺沒回來,我們可都替他留著好酒呢,自家釀造,那可是街市上買不到的!便y劍學(xué)著董姨娘的語氣,又遺憾地嘆道,“她還跟我說了,說你還小,你就盡管饞吧,饞吧……反正不能喝!
無情道:“那是自然,即使你想,我也不肯答應(yīng)的。你又不是你三爺,誰知酒量如何,要是一口下去就倒,不是還得麻煩其他人把你背回去?”
銀劍撇撇嘴,背著手后退幾步,躲到了金劍身后。他一下跳到他背上,環(huán)著他脖頸,玩鬧著輕輕搖晃。
銀劍小童認(rèn)真道:“嗯。我知道,酒和女人可不同,是越存越香,越放越美的。我會快點長大,金哥哥也是。但愿她們也會幫我們留著!
注意力又在前半句的無情聽完,唉了一聲,不由搖首直嘆“你這孩子,究竟跟誰學(xué)的壞”。
沒有猶豫,沒有隱瞞,特別爽快地出賣。
銀劍眨眨眼,一臉孩童的天真爛漫:“三爺。”
想作短暫休憩,不小心踩落枝頭的雪,梭梭地抖下許多細(xì)粉來。鳥兒鳴叫著,拍拍翅膀飛走,留下一地白花花。
午后,無情和諸葛先生下了一局沒有結(jié)果的棋,和小童們漫無邊際地聊了會兒,然后返回小樓,繼續(xù)修理在上次任務(wù)中不幸受損的輪椅。
——那似乎已不能再叫輪椅了,一堆爛木頭,一堆可憐殘骸。
但無情得修好它。
轎子能給他安全感。轎子不是人,但卻不會背叛他,比人更值得信任。
是戰(zhàn)友也是朋友。除了與諸葛先生和三位師弟在一起時,只有在那轎子里他覺得最溫暖安全。
輪椅也差不多如此。他會輕功,不僅會而且還挺厲害。即使不算上輕功,沒有小腿也可以靠膝蓋或是借助木腿行走,但帶來許多方便的轎子依然是他不愿分割的一部分。
正如有的人會給自己種養(yǎng)的花草取名,他甚至還給自己的輪椅也起好了名字。
不愿離開,所以要努力修好它。
無情有自信修好它。
這幾日來他一直在修理那輪椅,并將一切進行得差不多了,只差最后幾個關(guān)鍵機括。
今日他依舊耗費了好幾時辰在這上頭,并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終于將它修復(fù)好。
他坐上輪椅,轉(zhuǎn)動機括。
他的舊友又回來了。
他的腿腳又回來了。
其他都整理以及準(zhǔn)備妥當(dāng)后,無情打算去找鐵手和冷血。他想他們睡了一下午,起來沒有不知道,但現(xiàn)在一定都餓壞了。
要出小樓去其他樓,得經(jīng)過一個種滿花草樹木的園子。
園子里的植物自然不全是無情親自照顧的,但他也有出過幾份小力。
只是還未走近,那迎面的風(fēng)便送來似曾相識的氣息。
無情停下輪椅,不由一哂。
他搖著頭。
“你不知道么,你啊,最不適合玩藏貓兒了!睙o情提聲道,冷著眉眼,卻掩飾不了悅色,“怎么,這么快便回來,也不現(xiàn)個身?”
“大師兄,嘿嘿,別來無恙啊!睂Ψ酱蛑泻。
“嗯,別來無恙!
“我一見著你,就高興,”咕咕咕猛烈灌酒后,又是一陣滿意嘆息,“特別高興。你不愿聽也罷,我可得吟詩給你聽!
無情循著聲音,緩緩?fù)苿虞喴瓮腔淞种腥ィ骸耙鳌?可我還是半分都不想聽,怎么辦?”
“這我不管,你可知我們都多久沒見了?”
“我想想……也不過是大半年吧。”他一邊淡然回答著,一邊避讓開地上的一塊石頭,向前而去。
對方略帶委屈道:“是啊,大半年……我們這都大半年未見了,大師兄,你竟也不曾想念?”
“沒辦法,誰要你吟詩那么難聽,每次我的耳朵都被你折磨壞了!
對方聽后一副很是受傷的樣子,酒也不喝了,連連唉聲嘆氣,哀天愁地。
“罷了罷了,你既非要如此,我也攔不住你,”輪椅在身后雪地上劃出兩道淺痕,無情止住了腳步,“那就來吧,我就勉為其難聽這一回吧。三師弟!
眼前的人語調(diào)一下子輕快起來,得意又開心。
“嘿,那你可就聽好了。”酒灌夠了,醞釀也夠了,“這個,那個,讓我想想我要吟的是哪首。啊對了——綠蟻新醅酒——”
七八步遠(yuǎn)外,那人舉著葫蘆,搖頭晃腦,抑揚頓挫,自我沉醉,一副文人學(xué)士腔調(diào)。
不過可沒人敢和他同派。
他自成一派,胡鬧瘋癲派。
“紅泥小火爐——”
只是無情看著他,心里竟也不禁跟著他念,全然忘了自己還露天待著,忘了這春雪天的寒,忘了自己手的冰。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沒有月華,亦無星光。
微風(fēng),細(xì)雪。
三月頗有涼意的春夜,他愜意倚在那棵上年忘了開花的桂樹下,慵慵懶懶的模樣,一手提葫蘆,一手舉一只不斷有雪飄進的小酒杯,笑著問他。
那一瞬無情竟恍惚覺得,時間是緩的,歲月很長,他們還有許多大好時光。
最不怕雪了。冷寒侵襲也不如何,雪是冷的,心是熱的,不妨一口飲盡情深意長。
也最不怕離別了。天南地北,萬水千山,躍過火海,踏過荊浪,一路披星戴月風(fēng)塵仆仆,終有一日,你我一起重逢在某個心之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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