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瘞鹿冢
。ㄒ迹
元嘉是在庭院中遇到那個人的。
他觀書至夜半,難以入眠,便想著去庭院里小憩一下。
屏退了身邊的婢女后,元嘉一人朝庭中走去。
時已初秋,有淡淡的霧氣繚繞院中,徘徊不去,濃郁的銀桂花香隱隱隨風(fēng)浮動,彌漫在鼻尖。
元嘉聽到一陣細微的枝葉拂動聲。
“是誰!”他轉(zhuǎn)頭喝道,手下一放松,掌中的燈籠就轟然墜地,急促的燭火猛地躍出,一瞬間便燒了個殆盡,余著那火星在殘燼中明明滅滅。
一個身影從桂花遮掩處走了出來。
及到了月光的范圍內(nèi),元嘉才看清他的面容。
那個人仿佛被一層白光籠罩著,衣袂無風(fēng)自動,雙目如同明珠一般,折射出瑩瑩月光,似笑非笑地望向元嘉。
被那樣的目光注視著,元嘉不覺珠玉在側(cè),羞赧難言。
若不是名男子,這樣詭譎的環(huán)境下,元嘉幾乎要以為自己遇到姑射仙人了。
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仰頭問道:“你究竟是誰?”
他身量尚小,站到那人面前,竟是矮了足足一頭有余。
那人聞罷,輕笑了一聲,似琳瑯玉響,金石相擊,接著,他俯下身來,撫著元嘉的臉頰說道:“我?你喚我青崖便好!
當晚回去后,元嘉便做了一個夢。
夢里,一只白鹿于桂花深處緩緩走出,如漆如墨的雙眸無聲地閃著光。
。ㄙE)
自那以后,元嘉便每隔幾日,就去院中見一次青崖。
青崖從來只在夜間出現(xiàn),悄無聲息地來,又毫無蹤跡地去。
元嘉有時會覺得,他們兩個就像戲本里的書生與小姐,在夜半無人時悄悄私會。
這么想著,他的臉上浮起了一抹紅暈。
“快來!鼻嘌峦蝗辉诤竺孑p輕喚道,打破了元嘉的綺思。
他們在玩捉迷藏。
青崖很熱衷于這個游戲。
每當朧月盈空的時候,青崖總會準備好一方錦帕,和元嘉玩起這個游戲,即便只有他們兩個人。
他把錦帕輕輕裹了上去。
眼前一片漆黑,元嘉一邊伸出手,一邊用腳在青石板上探尋,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向前。
因為看不見,聽覺便被無限放大了,連隱藏在草叢深處的蟲鳴聲都清晰可聞。
恍惚間,元嘉聽到一陣有規(guī)律的低喘,他心中一喜,道,就是這里了,張開手臂,用力撲了上去。
手下是藤蔓的綿軟觸感,鼻尖所及,是清淺的薔薇花香。
元嘉猛地扯下錦帕,原來是薔薇花架。
身后之人擁了上來,溫柔地環(huán)住他,在他耳邊笑道:“傻瓜。”
元嘉回頭,睫毛擦過青崖的臉頰,委屈地說道:“青崖,你騙我。”
青崖牢牢擁住他,鼻尖抵在元嘉的脖頸處,來回摩挲著。他似是覺得有趣,抑制不住地笑了起來:“傻圓子!
薔薇的花香愈發(fā)濃郁了。
臨到要離開時,元嘉依依不舍地抱了青崖一下。
他退開,就看到青崖赤裸的雙足。
似乎每次與青崖見面,他都不會穿鞋,只是光著一雙如玉的腳。
“青崖,你為什么總是不穿鞋子呢?”元嘉抑制不住好奇地問道。
青崖?lián)u搖頭,卻是什么也沒說,神色淹沒在黑暗里,與月色一同隱去了。
。ㄈ
不知不覺間,雪落起來了。
屋外大雪紛飛,毫無停歇的趨勢,屋內(nèi),元嘉急得踱來踱去,額頭冷汗直冒,他不知道,青崖的狀況是好是壞。
忽然,一雙手覆住了他的雙眼,手指微涼,元嘉不由地打了個激靈。
他轉(zhuǎn)身,看到身后的青崖,驚喜地喊出聲,然后撲了過去。
青崖緊緊抱住他。
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進來的。
只是這都與元嘉無關(guān)。
元嘉開始過起了足不出戶的日子。
他每日起床后便與青崖窩在一處,或是品茗,或是手談,即便是隨意臥在榻上的簡單對話,他都樂在其中。
有時他們也會玩捉迷藏,只是這一次,元嘉總能抓到青崖。
元嘉后來,還學(xué)著女子,親手用紅繩穿了一個鈴鐺,送給青崖,鈴鐺內(nèi)部偷偷刻上了他的名字。
他遞給青崖的時候還在暗暗猜想,他一定不知道紅繩的含義。
想著,元嘉的臉側(cè)悄悄染上了薔薇的顏色。
這樣單調(diào)到一成不變的日子,他卻絲毫不覺得乏味。
有一天,他們一同觀書,看到《尸子·勸學(xué)》一章時,元嘉不解,他指著“所以及之者,顧也”一句,仰頭問道:“鹿既然能跑掉,為什么又要回頭張望呢?它如果不這樣做,不就不會被人抓到了嗎?”
青崖低下頭來,貼著他的頰邊說道:“大概,是它心甘情愿地被抓吧!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是那樣溫柔,就像春天里碧波蕩漾的湖水,元嘉都要沉溺其中了。
(肆)
又是一年銀桂飄香的時候,新一季秋狩開始了。
元嘉也必須隨侍在側(cè),他畢竟是名皇子。
他不想離開青崖,卻又身不由主,有時元嘉會想,自己就如同一片浮萍,去往何方,哪里由得了自己。
他走前的最后一晚,青崖陪他一同入睡。
元嘉撫著青崖如同墨般流瀉在榻的長發(fā),萬般愛憐。
他想起自己年幼之時也曾有過這樣的時光,那時他的母妃還在,他也不需要為了爭寵去勾心斗角,步步為營。
元嘉忽就哀上心頭,語帶傷感地望向身邊之人:“青崖,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青崖卻未直接回答,他撐起身子,問道:“為何會這么問?”
元嘉不語,只搖了搖頭。
青崖見他這般,嘆了口氣,然后俯身過來,在他耳側(cè)輕吻了下,喃喃道:“傻圓子,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ㄎ椋
一整日的強顏歡笑,讓元嘉頗為疲憊,更重要的是,青崖不在身側(cè)。
他無精打采地走向?qū)儆谧约旱膸づ,掀開簾子的瞬間,卻看到青崖端坐于榻旁,笑著望向他。
元嘉一愣,然后撲了過去,問道:“青崖,你怎會在這里?”
青崖?lián)釗崴念~發(fā),溫聲道:“傻圓子,我不是說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嗎?”
元嘉聽罷,抿嘴一笑,如同飲了蜜糖一般,甜膩得都要溢出來了。
晚間,帳中的燭火隱隱跳動。
元嘉與青崖抵住足,低聲說著話。
元嘉正興高采烈說著白日的見聞,忽然就聯(lián)想到自己的表現(xiàn),頓時失落了下來,沮喪地說道:“青崖,你知道嗎?我今天什么都沒獵到!
青崖不以為意,回道:“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是場秋狩。”
元嘉卻不認同:“不一樣的,只有獵得越多,越珍貴,才越能得到父皇的關(guān)注,我這個樣子,不過供人取笑罷了!
接著又不無惆悵地說道:“失去了父皇的喜愛,我便什么都不是了!
青崖不語,好一會兒,他才問道:“圓子,你真的那么想得到你父皇的喜愛嗎?”
說完,便看向元嘉。
他的目光是那樣專注,如同一支羽箭,直直地射向元嘉,射入他的心臟。
元嘉怔了怔,但還是緩緩地點了下頭。
只是點頭的一瞬,他覺得重逾千金。
帳中的燭火忽然劇烈跳動起來。
青崖笑了,似芝蘭初綻,滿室生輝,他語帶深意地回道:“圓子,你會得償所愿的。”
第二日元嘉醒來的時候,青崖就不在了。
。懀
元嘉漫無目的地四處逡巡著,到目前為止,他還是一無所獲。
猛地,一只白鹿從林深處越了出來,出現(xiàn)在他眼前。
那只白鹿是那樣美,仿佛周身都籠罩著一層瑩白的月光,它就一動不動地立在那里,用黑曜石般的雙眸望向元嘉。
元嘉眼睛一亮,他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他當即調(diào)轉(zhuǎn)馬頭,緊跟其后。
那鹿看了他一會兒,開始奔跑起來,像是在指引一般,它每跑幾步,便要停下來回頭望望元嘉,似乎在等他跟上來。
元嘉心下生起淡淡的疑惑。
及至一個僻靜之所后,那鹿才停了下來,就靜靜立在那里,等著元嘉靠近。
元嘉屏息,搭箭,拉弓,接著快速張開扣弦的三指,射了出去。
箭射進白鹿的身體時,元嘉看到它劇烈顫動了一下,支撐不住地臥倒在地。
它倒下的地方剛好有一株石蒜,赭紅的血液從體內(nèi)潺潺流出,也不知血液染紅了石蒜,還是石蒜染紅了血液。
元嘉翻身下馬,欣喜地跑至鹿旁,剛要張口呼喚侍從,轉(zhuǎn)頭的一瞬,余光卻掃到一絲紅色。
他的心忽然就毫無征兆地猛跳起來。
元嘉伸出手,微微顫抖著把那物抽了出來。
是那根紅繩,上面還綴有刻著他名字的鈴鐺。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倒在一旁的白鹿,那白鹿眼中霧氣氤氳,有淚在其中縈轉(zhuǎn),不停地喘息著。
心跳聲在鼓膜處無限放大,元嘉承受不住地閉了閉眼,神色悲喜難辨。
他的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原來是侍從跟了上來。
元嘉低下頭去,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然后他緩緩抬起頭來,抬頭的一瞬,面上恢復(fù)如常,他對循跡而來的侍從說道:“快去給父皇報喜,說天降祥瑞,獵得白鹿一頭!
那侍從欣喜地轉(zhuǎn)身,身形漸漸隱沒在了幽暗的林中。
元嘉松開緊握的左手,掌中的紅繩倏然落地,他的掌心,是被鈴鐺深深硌出的一個印痕。
插入書簽
“鹿馳走,無顧,六馬不能望其塵。所以及之者,顧也!薄妒印駥W(xué)》
“世事同蕉鹿,人心類棘猴!薄 元·貢師泰《寄靜庵上人》
【蕉鹿】《列子·周穆王》:“ 鄭人有薪於野者,遇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苯,通“ 樵 ”。后以“蕉鹿”指夢幻。
【瘞】:yì,掩埋,埋葬:~埋!。
因為某些原因要用《全清詞》(雍乾卷),無意中看到一首詞的詞題是“瘞鹿!,覺得很有意境,就借用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