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漸漸近了。
　　如豆的亮光，躺在燈盞里，風(fēng)吹起來歪歪斜斜，短命的模樣。
　　巷子中忽有一聲輕咳，回音清脆的敲擊著墻磚，傳到很遠去。執(zhí)燈人將燈盞舉高，火光照亮一雙眼，明明滅滅間，見他雙目炯炯，不怒自威。道是誰？呵！好一個威猛的將軍！
　　那執(zhí)燈者只將燈盞往他身后一照，便見仍有兩人，一者是危冠古袖，卻面容慘淡，另一人衣衫破爛，卻難掩張揚跋扈。
　　那豆火苗搖搖晃晃，將三人留在了黑暗中。
　　執(zhí)燈者轉(zhuǎn)過身，往那幽深中去。
　　“走了�！�

　　三人且行且停，那路卻愈行愈長�？湛帐幨幍奶斓�，只余兩面墻，雨過的濕氣，使人嗅的氣悶。跋扈的那位首先繃不住，大聲喊了一句“站住”，乍響起，人心俱是一驚。卻見那執(zhí)燈者未停，仍徑直朝前走去。
　　大叫的這位不悅，皺起眉頭，“你這是把我們帶到哪去？”見那人不答，他上前一步欲拍他肩膀，孰料那人影如蛇一樣，滑溜溜從指間脫開。
　　跋扈的這位訕訕的收回手，“嘖，真是見鬼�！�
　　將軍的聲音在一邊響起，“先生，莫要與他沖突。”
　　跋扈的這位轉(zhuǎn)頭望他，幽暗的環(huán)境望不見面目，只白生生一張面皮，似連五官都沒有�！柏Q子何人！”
　　將軍垂下頭，“在下狼牙軍統(tǒng)領(lǐng)�！�
　　跋扈的這位說：“呵！區(qū)區(qū)小將，爾等見我當奉尊禮。本官乃當朝宰相，人稱我……我是……誰……”他說到一半似是頭疼，拿手捂著腦袋，痛苦的搖。
　　將軍點頭，“宰相大人�！�
　　“對，我是宰相�！�
　　宰相又望向那愁容滿面的青年，“這般苦相，叫人厭憎�！币膊粏査彰�，便將他明晃晃晾在一邊
　　“你可知我當初風(fēng)光？”他傲然抬眼，嘲諷般望著將軍，“權(quán)傾朝野，百官皆看我臉色，連那金座上的皇帝，見我也要禮讓三分�！彼擦艘谎蹖④�，“你這武將，不若隨了我，我給你財富，美女，地位，豈不比在邊關(guān)苦守好上百倍千倍？”
　　將軍謙遜道：“不敢。將在外，只尊陛下圣諭�！�
　　“你有何顧慮？”
　　將軍道：“苦戰(zhàn)多日，只等援兵。在下萬萬不可棄軍隊不管�！�
　　“嚯？我與那皇帝小兒商量幾句，將你軍隊調(diào)回便可�！�
　　“非也，”將軍道，“沙場朝堂，不可亂了秩序�！�
　　“哼，本官什么都做得，還怕甚秩序？”宰相嗤之以鼻。
　　將軍卻未再多言。
　　三人沉默并行許久，忽聽靜謐中有磚塊迸裂之聲，一聲接著一聲，煞是瘆人。
　　那青年忽的顫抖起來，眼中滿是恨意。
　　磚體剝落，從中伸出無數(shù)慘白的，鮮紅的手來，它們在寂靜的甬道中揮舞著，五指成爪，妄圖抓住什么狠狠撕碎，似乎這般才能平息滔天的不甘與暴怒。
　　聲聲的碎裂中，將軍往前一步，握緊腰際長劍，聲色肅然，“二位退后�！�
　　兵刃驟然出鞘，血手斷了一地，斷肢無聲掙扎著。將軍方要再度舉劍，不知何人在背后將他推了一把，他迎著斷肢血手撞去，眼前霎時暗了下去。
　　背部突然承受了火辣的劇痛，他驟然睜眼，卻看到幾步開外，那熟悉的書案，上頭擺著他少時最愛的小木劍。
　　一個盛怒的老者，正執(zhí)著木棍怒火滔天的望著他。
　　“……父親？”
　　那老者充耳未聞，又是一棍下去，蒼老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逆子！放著好好的家業(yè)不管，你竟去從戎！你母親老來得子，非但不得安享晚年，從此還要為你擔驚受怕！”
　　一道稚嫩的聲音，強忍著痛意，從將軍口中發(fā)出，“父親，男兒保家衛(wèi)國，并無何錯啊！”
　　“休要狡辯！”老者目眥盡裂，手下棍棒更狠。
　　將軍呆住了。
　　這是他……小時候。
　　他茫然望了望自己的雙手，骨節(jié)修長，又有幾分少年人的稚氣。
　　他一下一下替年幼的自己受著杖刑，疼痛中仰頭望著自己年邁的父親。
　　啊……是的。
　　那時的他氣惱于父親的專制，即使棍棒加身，都不曾正視他一眼。自然也看不到父親的神情。他后來毅然進了軍隊，此后連連征戰(zhàn)，再無法回家。
　　“父親……”他輕聲呢喃著，溫溫熱熱的液體滑過臉龐，“父親，兒子過得很好……我在邊關(guān)守衛(wèi)時，也曾想念過家鄉(xiāng)……”
　　淚模糊了眼睛，最后定格在了老者老淚縱橫的畫面上。
　　“但我……并不后悔……”

　　倏爾有人扯住他的肩膀，他置身于硝煙四起的戰(zhàn)場。
　　“將軍……再堅持一會兒！”那是他副將的聲音�！按蛲赀@一場，我們就能回家了……”
　　他睜開眼，看到自己被人拖著，那人也幾近脫力，不斷有鮮血順著手臂浸潤將軍的皮膚。
　　“老于，放手。”他聽到自己說。
　　副將一言不發(fā)。將軍看著自己斷了一半的左腿，輕輕嘆息。
　　“放手�！�
　　“不。”副將咬牙，“援軍快到了……”
　　馬蹄四起，異族的呼聲近在耳畔。副將滿是希冀的目光瞬間暗了下去，他的背后布滿了箭矢，他拖著將軍走了許多路，直到再也走不動了。
　　將軍想起很多事情，他記得副將是個孤兒，他救了這個孩子，也救了很多人�？山裉焖麄兌甲冯S他將命和血留在了戰(zhàn)場上。
　　一柄彎刀從馬背上橫空劈來，將軍陷入了黑暗。

　　空蕩蕩的小巷回蕩著腳步聲。
　　將軍睜開眼，望著青年與宰相漸行漸遠。他們的步伐匆匆，也并未回頭。
　　他動了動指頭，卻發(fā)覺動彈不得——他陷入了墻上血手的叢林中。
　　“這是……我的罪孽？”他低喃。有些迷茫，倏爾又回復(fù)清明。
　　他輕笑，“來吧�！�
　　那些手陡然收緊，他被緊緊抓住，五指深陷他的皮肉，卻不見血來。那副脆弱的人類身軀，漸漸扭曲成了詭異的弧度。
　　將軍將那拳頭握的泛白，已是痛極，卻一聲不響。
　　那青年突然回了頭，褪下了慘淡的表情，只將那將軍的姿態(tài)靜靜的看著，眼中卻翻滾著詭譎的思緒。
　　而宰相，大步走著，不回頭，也毫無幫手之意。
　　許久，那面墻忽的翻了個面，將軍連帶著那些手，整個的不見了。
　　執(zhí)燈人的聲音忽的響起，“走。”
　　剩下二人面無表情，安靜的跟在后面，無聲無息的走著。

　　天地間氤氳著雨后的濕氣，徒叫人嗅著氣悶。
　　兩人并肩走著，跋扈的那位繃不住了，“站��！你帶我們?nèi)ツ�！�?br>　　執(zhí)燈者停也未停，他便不耐的伸手去抓，半途叫人劫了去，轉(zhuǎn)頭一望，那青年正一瞬不瞬盯著他，“別碰。”
　　“豎子大膽！”跋扈的家伙怒意噌噌上涌，“你可知我乃當朝宰相！”
　　青年嗤笑一聲。
　　那又如何？他想，再高的地位，還不是一樣摔了下來，慢慢的忘卻了本我。
　　“你笑什么？”宰相不悅，“從沒人敢如此嘲笑我�！彼蝗徊挥勺灾鞯膿u頭，“不，有的�！�
　　有的。
　　誰？
　　不記得了。
　　宰相破天荒的沒了囂張跋扈，垂眸入了神。
　　誰呢？
　　那漫長的巷子，有鮮紅的綢緞滑過，誰的足尖輕點，從峭壁上飛快落下，他伸手去抓，綢緞?wù)谧∷难郏麉s清楚的看到一雙眼里的決絕。
　　隱隱有女子聲音，輕飄飄浮在空氣里。
　　“若你如初時，只是個求學(xué)的書生……”
　　誰……
　　“你都已官居高位，為求勝，便要背叛國家嗎……”

　　“什么人！”宰相暴怒的四顧，入目卻皆是黑暗。
　　青年冷眼瞧著，余光望見執(zhí)燈人頓住了腳步，似要轉(zhuǎn)過身來。
　　他猛地將宰相一把抓過來，目光沉沉，“往前走，前面就是答案�！�
　　宰相愣怔的盯住他，囁嚅許久，蹣跚著一步步向前走去。
　　“往前……往前……”
　　宰相的臉漸漸如膠泥般融化了，他如幽魂般緩緩走著，那破爛的衣衫漸漸復(fù)原，袖口有祥云圖案，隱隱有華貴之意。
　　他仰首，眼前是一片刀光劍影。
　　那是數(shù)萬殘缺身體的將士，身披破碎的鎧甲，長槍與面目染滿血污。
　　一身紅衣的女子，麻木的站在最前方。
　　片刻便如幻覺般破碎，眼前再度一片空茫。但宰相卻痛苦的彎下腰去。
　　無數(shù)股力量在他體內(nèi)交匯，翻騰。他恐懼的扒開衣服，腹部赫然是一張面容驚恐絕望的人臉！那張臉在他肚子里橫沖直撞，像是要掙破它與外界的這層隔閡。它的嘴張大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無聲的尖叫著。
　　宰相不可思議的尖叫著。
　　他腦中飛快滑過許多畫面。
　　他在燈下苦讀，他被御史拒之門外，他將書卷沉入蓮池，卻教一雙纖手攔了下來……
　　他平步青云，手握重權(quán)，他在皇帝面前編造著謊言，將國之將帥送入敵人十面埋伏的戰(zhàn)場……
　　那雙手遞過一杯酒，他飲了下去。

　　“不！不！國主無道，民不聊生，我只是順應(yīng)天道！是他們執(zhí)迷不悟，與我何干？我沒錯！我沒錯！”他面目猙獰，似哭似笑，直直伸出的手指著虛空，像在訓(xùn)斥一個不存在的人。
　　一瞬風(fēng)云俱寂，宰相一怔，尚未發(fā)聲，只聽轟然巨響，數(shù)萬冤魂從他體內(nèi)炸出，頃刻間他便神魂俱滅。
　　遮天蔽日的血紅。
　　有女子的聲音嗤笑道，“人間魔界，不過一線之隔……你看看你自己……如今是個什么樣子�！�

　　執(zhí)燈人停了下來。
　　他一停，似乎時間亦一同停滯了，再無風(fēng)，再無空氣。
　　青年停下腳步，“何種刑罰，自可一并施與。”
　　執(zhí)燈人卻搖頭，“先生無罪�！�
　　青年一怔，隨即笑道：“陸大人如此豁達，不怕天庭責罰？”
　　“先生�！蹦侨苏f道，“天地間至輕至重，俱是‘情’。天道‘仇情’，先生只不過是爭不過天道�！�
　　青年撫掌大笑，“有趣有趣�！�
　　再望向前去，他已少了顧慮，“走吧，走完了，我便可放下�！�
　　渾渾天地間，一盞青燈如豆。
　　執(zhí)燈的人沒有雙手，燈火打在墻上，亦沒有影子。

　　“到了�！�

　　燈火照亮了那深巷的盡頭，將軍堅毅的臉龐。他抓著面目扭曲的宰相，牢牢抑制住他所有的掙扎。
　　執(zhí)燈人掃視三人，天地間便有鐘聲長鳴。
　　“將軍，根本沒有所謂朝廷的援兵，佞臣宰相在你苦戰(zhàn)之際，與敵方勾結(jié)向皇帝進讒言，你死時身旁已無一兵一卒，戰(zhàn)旗燃盡，敵將砍去了你的頭顱，萬馬將你的尸身踐踏成塵土�！�
　　“宰相，愛你的女子終于忍受不了你背棄國家的行為，在你酒中下了毒藥。而她，亦已跳崖追隨你而去。”
　　他轉(zhuǎn)頭望向那青年，“誅仙臺上九十九道天雷，星君，紅塵十世情劫，望君珍重�！�
　　有光穿過幽深的巷子，將混沌劈開，盡頭的朱紅大門轟鳴而開，猙獰的鬼差將目光投來。
　　三人俱已了無聲息，如死水，如暗影，他們面上不帶任何表情，似是大徹大悟，又仿佛只是被抽去了所有情緒的木偶。
　　他們一步步往那光明走去，走過罪孽，走過執(zhí)念，走過凡塵的種種。舊日的時光漸漸從身上褪去，彷如初生。

　　那火熄了，散了一縷輕煙，飄飄蕩蕩，似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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