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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和莊曉嫻成親,向沈老爺辭行前,那個因為唯一的兒子而突然蒼老的老人曾似是認命地嘆息:“我對不起你戴老師啊,當初若非我一心要君博考取功名,那孩子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田地……”
周炳只是沉默。
其實說不上是誰對不起誰——若真要說誰對誰錯,那誰都是對的,也誰都是錯的。
周炳自己就是個不能參加考試的讀書人,他能夠理解那種空有滿腹經綸卻報國無門的茫然與痛苦。
說到底,這場悲劇的主因得歸結于沈君博心比天高卻過于急功近利的性格。
所謂志大才疏,大抵就是對這類人的最好詮釋。
周炳牽了牽嘴角,靜靜聽老人言語。
“周炳,我知道那孩子很對不起你,可他的路還很長,你一定要幫幫他……”沈老爺說這話時是抓著周炳手的,其力道之大,倒不像個上了年紀的普通老人。
周炳看著緊緊抓著自己的手,良久才點了點頭:“沈老爺,你放心,我答應你,會看好他!
離開沈府時,莊曉嫻問他為什么還要答應沈老爺的托付。
周炳皺著眉想了想,最后只是笑笑,聲音輕淡如風:“他是老師死也要保護的孩子!
這是他的真心話,卻不是全部的真心話。
莊曉嫻從來是溫柔體貼的,即使他叫她先行回草原,她也不曾有過一丁點的抱怨。
如果連磨墨和添香都猜得到他要去的是哪里,莊曉嫻沒道理猜不到。
但她并不問,只是安靜地囑咐他要注意身體、路上要小心等等等等。
周炳站在路邊看她坐進馬車,看馬車轆轆行上官道,然后他獨自一人去了盛京。
周炳已經不是以前那個飛揚跳脫、隨心而動的周炳了。
沈君博呢?是不是還是那個心高氣傲卻不失正直、有著遠大志向的沈君博?
若說心中沒有惶惑與無措是不可能的,但周炳在看到那個在寒冷空氣里更顯單薄的身影時卻一下子平靜了下來。
他牽著馬,就那么靜靜站著、看著。
看著那個捂得嚴嚴實實的青年努力挺直背脊,看著那張只適合江南溫柔空氣的俊秀容顏努力吞下咳嗽……
沈君博一回頭,看到的就是那個牽馬立在巷口的高挑男人,風塵仆仆、滿面倦色,唯有一雙眼清明澈凈,仿若盛京遲來的溫軟綠意。
不過半年光景。
已是半年時光。
光陰如水,不知不覺中能夠帶走很多當時以為會一輩子的感情,比如糾纏不休的愛恨情仇,比如令人心痛心冷的背叛傷害……
沈君博定定看了那似乎陌生了很多的男人很久。
他想自己應該恨他。
可此刻在這寒冷寂寞的他鄉(xiāng),見到這個原以為再也見不到的男人,他卻只覺得茫然,以及雖然不想承認但確實存在的溫暖親切,點點滴滴,好似家鄉(xiāng)水汽氤氳、泛著微甜的輕軟氣息。
“……”
站在風口處的男人動了動唇,卻并沒有發(fā)出聲音,看口型,像是想打招呼,又因為種種憂慮而猶豫。
沈君博轉開了視線。
他不想開口。
他倆之間,實在已無話可說。
他甚至不明白,這個男人為什么還要出現在自己面前。
周炳看著站在屋檐下的青年漠然地移開目光,怔怔盯著灰白天色發(fā)呆。
他也抬頭看了看天空,灰藍的顏色沉悶抑郁,令人心情亦隨之低落默然。
沈君博再看過去的時候,人已經不在了,巷口那株槐樹仍光禿禿的枝條上勾纏著一個包袱,大約東西并不多,暗青顏色在冷風里忽東忽西的飄蕩……
他緊了緊衣領,頂著仍舊刺骨的北風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走到近前,沈君博愣住了。
包袱上,系著一個紅艷艷的平安結,金線繡出的簡單圖案表達了美好寓意。
殷紅的顏色,熱烈如火。
被風吹得冰冷的手輕輕碰了碰那小小一團火紅,隨后摩挲著,直到指尖因為摩擦不再麻木,才摘下包袱和平安結。
他低頭細細看著不過手掌大小的平安結——
做工很不精致,繡線也歪歪扭扭的,只勉強看得出個大概圖形。
“該不會是哪里撿來的殘品吧……”自言自語地說了句,沈君博有些驚訝于自己居然還有打趣的輕松心境。
包袱里的東西并不多,只是些在江南隨處可見的尋常物事,竟然還有一方蘇繡巾帕。
松開手,包袱里的東西掉落地上,瓷器碎裂的聲音在呼嘯的風聲里并不明顯,而那方素帕也很快便被寒風卷向天際,剎時沒了蹤影。
每年十月,大草原上的擊走課都會停課一個月。
那正是秋末冬初的時節(jié),江南此刻也許還只是寒意初現,但偏北之地的草原早已滿目蕭瑟,呼嘯而過的冷風以摧折一切的力道橫掃這片無垠天地。
這種天氣,誰也不明白周先生為什么會留下舉案齊眉的夫人,一個人孤身遠行。
莊曉嫻從不過問周炳的去向。
她只是默默打點好行裝,默默倚在門邊目送那高瘦身影漸行漸遠,終至融化在仿佛沒有盡頭的遠方。
漫天風沙催人老。
這種老,不一定是體現在外貌上,而在眼神、氣質里,勾勾纏纏,便已滄桑年華。
這是周炳每年在盛京見到那個瑟縮的身影時心中漫漫的傷懷。
沈君博這種人,落得如今這種下場,只能說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雖然如此想,但周炳心底總有那么一分兩分的不確定與茫然。
他曾經是真的對那個人恨之入骨,卻也明白,很多事、很多人,其實都是無可奈何。
沈君博本來也是可以當個好官的,只是很多時候,一步錯、滿盤皆落索。
他想沈君博一定還恨著自己。
可每年在那棵槐樹下,他都能看到那人立在大門口,表情雖漠然,卻又像是在等待他的到來。
除了第一年帶了些小玩意給沈君博,周炳再不曾帶過任何東西。
他只是去看一眼。
用自己的眼睛確定老師唯一的兒子還活著。
用自己的眼睛確定,沈君博,還活著。
定居關外第六年、也是沈君博去往盛京的第七年,周炳失約了。
沈君博站在老槐樹下等了一天一夜,僵硬的身體幾乎連呼吸都已冰冷,就連早就習慣了的咳嗽,也似乎凍在了心肺間,無聲無息地絞盡所有力氣。
那一年近年關的時候,周日清攜圣旨來到了盛京。
熬了這么多年,他終于等到了召回的這一天。
沈君博接了那明黃緞面,觸手輕薄光滑,沁人涼意恰如屋內火苗也舔舐不去的冰冷溫度。
周日清看著眼前已被磨去當年驕躁的身影,心中頗為感慨——如今這個面沉如水、眼神幽暗的男子,褪去少不更事的青澀后,身上竟也有了種不動聲色的深沉與令人琢磨不透的深不可測。
火燭爆出一聲輕響,沈君博微微一驚,抬眼望向周日清:“周大人,我們即刻便啟程么?”
周日清笑笑:“沈兄且先收拾好行裝,待明日我們再動身。”他看著門外紛紛揚揚的薄雪,“這雪下起來也不知要到幾時啊……”
沈君博勾勾唇,聲音淡然平靜:“周大人不必憂慮,看這天色,想必半夜就會雪停了。”
周日清只覺眼前這人淡淡微笑、輕言細語的樣子很是溫文爾雅,極容易讓人生出親近之心,七年前初次見到對方時那咄咄逼人的銳氣和不知深淺的傲氣似乎已經完全煙消云散……
“沈兄——”
沈君博正攏著袖子看著燃得正旺的火柴發(fā)呆,聽他開口,便抬眼看過去,眉略略挑起,映著明亮火焰的眼光彩攝人:“是?”
他的聲音還是那種帶了點清亮的柔和,這大概是沈君博身上唯一沒有刻上七年印記的東西了。
周日清見他閑中帶笑的樣子,突然就哽了下,本就到口的話語也改成不痛不癢的閑話:“這幾年也難為你了,其實皇上對沈兄還是十分掛記的。”
沈君博看了他會,微一挑唇,眉眼彎了下,似笑非笑:“皇上乃一代明君,沈某何德何能得皇上掛心!
第二日,雪果然停了。
周日清是騎馬來的,回程考慮到沈君博一介文人,便改乘馬車。
掀開簾子進到車廂去之前,沈君博最后望了眼那株白雪皚皚的槐樹——白茫茫的視野刺得眼睛發(fā)疼,隨風簌簌而下的碎雪翩翩獨舞,冷清而寂寞。
乾隆還是很賞識沈君博,招他回京,便是高官厚祿加身。
督察院六科掌院給事中,正四品的京官。
又思及他七年背井離鄉(xiāng),特準其回鄉(xiāng)探親,一個月后再回京上任。
不可不謂皇恩浩蕩。
沈君博卻是茫然。
他想著自己年少時的豪言壯語,心里卻早已難起一絲波瀾。
他不惜一切向上爬,為的,是能夠當一個為民請命、為朝廷效力的好官。
如今他已經有了權力,突然間卻不知該如何自處了,真是莫大的一個笑話。
沈老爺早于一年前過世,便是回鄉(xiāng),他沈君博也已無親可探。
倒真真是孤身一人、再無牽掛……
回程路上,遇見了已不當師爺改當教書先生的汪正。
雖然談不上什么交情,到底也是相識一場。
學生們陸陸續(xù)續(xù)行禮離開,喧鬧的課堂慢慢安靜下來,偶爾有歸鳥咴鳴而過,一派悠然平靜的流水人家。
汪正看著眼前似乎已脫胎換骨的沉穩(wěn)男子,試圖找出幾分當年那個“沈大人”的影子,終歸失敗。
沈君博也慢慢打量著對方,閑散自如的溫和里也終歸找不見當年的那個“汪師爺”。
該說光陰無情,還是人事無常?
“沈大爺還不知道吧?周炳夫婦也都不在了……”
汪正只是隨口說起那些故人,卻并不妨神情淡然的男子停住了倒酒的手,愣怔的樣子竟有那么幾分天真稚氣。
“不在了?”低低重復了遍那三個字,沈君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睫壓住了目光,“此話……怎講?”
汪正輕輕瞅了眼桌上潑出的一點酒漬,嘆了聲:“我也是前幾日碰見了那兩個叫磨墨、添香的書童丫鬟才知道的。也就去年的事……先是莊曉嫻三月底被驚馬掀落受了重傷,沒幾日就去了;之后周炳郁郁寡歡,好不容易振作起來的時候——”他喝了口酒,目光落在西邊那漫天的霞彩上,“為了救個孩子,被大水沖走了。找了三天最后才在下游找到,是被水草困住……”
沈君博沒作聲,良久,才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那水性,保得住自己也就不錯了,還逞英雄救人……”
低不可聞的聲音不知是嘲諷還是別的什么意思,汪正已有了七分醉意,也沒聽得真切,只嘆笑了聲,似是可惜似是感慨。
開春的夜風仍舊帶著涼意,但畢竟是溫柔多情的江南,絲絲縷縷浮在身上也是清爽柔和。
走進漸漸暗下的天色里,沈君博突然憶起去年那個深秋之夜,獨自站在那株似乎從來不曾有過綠意的槐樹下,獨自等待的寒冷寂寞。
原來那家伙不是故意失約的。
他只是去不了了。
漫漫獨行,想的,只有以為已經遺忘的過去。
夜幕輕輕籠住所有景色,一眉細月悄悄掛在天邊,星辰寥廓,心塵寥落。
沈君博回京任職,娶妻、生子,日子依舊如流水。
大家閨秀的妻子溫柔嫻淑,有著一雙清澈明凈的眼和干凈清甜的微笑,會在他徹夜閱讀卷宗時為他撥亮燭火;一雙兒女可愛活潑,好動的性子也不知到底是像了誰,即使冷著一張臉也會毫不氣餒地巴巴纏上來。
他的行止再無當年的春風得意與咄咄逼人,默然的安流下是隱藏得更好的堅持。
他還是想當個好官。
不止是為了當年的志向。
而是為了……
為了曾經對他說過“當個好官”的那兩個人。
獨自一人,真的太冷清寂寞,好歹,還有種堅持不是一個人的。
至少,他身邊也還有一個代表了未出口的祝福和祈禱的平安結。
如此,也便夠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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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這是當初聽著似是故人來這首歌一氣寫完的一篇,怎么說呢,歌詞雖然悲,但其實旋律和梅姐姐的聲音真的是非常溫柔婉轉,倒也不覺得怎么悲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