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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月兒……”無塵殿中遙遙傳進一聲長喚。音色清脆、落珠滾玉一般,說不出的悅耳動聽。殿內(nèi)小女孩聽聞卻驟然輕抖,轉(zhuǎn)過肉肉的小身子,緊埋入正抱著自己的男子懷中,再也不肯露面。
“縈月!”稍頃,一宮裝窈窕女子推門而入,她身后,帶進大片溫暖晨光,洋洋灑灑。此女身姿高挑,著一身盈盈淺粉,玉面含威,似嗔似笑,一眼望去若四月早春桃李初綻。
“娘親……”小女孩胖胖的身子稍側(cè),從男子雪白衣角后溜出一雙小鹿般的眼睛,怯怯看向粉衣女子。
那孩子約四五歲年紀,一身的嫩黃童子紗衣,頭扎雙團髻,髻心各棲一只鵝卵大小的粉晶蝴蝶,做工精細寶氣儼然。此刻小小頭顱半扭,露出額間一點梅花嫣紅,襯得小臉尤賽粉團兒。
“小七,別嚇到孩子!钡钪卸俗陌滓履凶娱_口道,右手把懷中女孩向上托了托。本是平凡至極的事情,此刻由這男子作出,便沒來由的帶出一股說不出的風(fēng)雅的味道。
“父妃……”女子嬌嗔?v使娶夫生女有了自己的府邸,縱使御封鎮(zhèn)國安平,在自己的父妃面前卻始終還是當初那個拐帶溫柔的三姐姐滿殿亂跑亂玩亂撒嬌的小孩子。
“父妃就是太寵她了。”出口的語氣莫名帶點酸酸的味道。當然,這句話只敢含在嘴邊嘟噥。
轉(zhuǎn)頭問快埋成小鴕鳥的女兒,“月兒,今天功課做了麼?”
手指輕點,引路后便在殿外盤旋的青鳥逐漸縮小成一片素箋,輕飄飄落于理石磚地上,燃成一堆瑩藍色的灰燼。
“哇!”盡管看了好幾次,仍驚奇感嘆的抽氣聲細細傳來,惹得緋音唇角微勾。自己的女兒,真是一個坦率直接的小丫頭。和……他,一樣。
“月兒,為什么不去和師父學(xué)功夫?”琴心劍膽,如果月兒可以做到,是不是……是不是他……也會微笑?蔥管般的指甲深陷入掌心,一陣痛楚傳來,驚破迷思。最近,越來越頻繁的想起他了呢。是因為月兒和他神韻越來越相近了吧,尤其是那雙明澈的大眼。遺傳的力量真是神奇呵。
“月兒沒去上課?月兒來,告訴皇爺爺,是不喜歡去麼?”白衣男子——德貴君若塵聽聞,輕聲問懷里的小孫女。這孩子和小七小時候一樣懂事伶俐,遇事鎮(zhèn)定有主張。而今不想學(xué)劍,也必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吧。
“月兒不想學(xué)!毙∨⑼登屏讼旅鏌o表情的母親,縮縮脖子,半晌還是把腦袋窩進皇爺爺懷里,細聲細氣的說道。
若塵搖頭,止住女兒想要出口的話,任由胸前這個軟軟香香的小東西把衣襟揉成一團抹布!澳窃聝合雽W(xué)什么呢?”
“月兒想學(xué)畫!毙∧X袋想了想,昂起堅定道。
“哦?”這可大出若塵父女的意料。鳳鳴大陸奉女為尊,男子大多退居庭室相妻教女。尤其皇室。學(xué)畫,那是諸皇子郡君才要修習(xí)的課程。女子大多師習(xí)治國平世定邦之道。書畫,是閑暇有余力之后才可以做的事情。
“月兒見過母親在素心齋作畫。月兒為什么就不能學(xué)?”小姑娘不服氣的鼓起雙頰。
“月兒為什么想學(xué)畫呢?”震驚過后,若塵頗感有趣的問。
“因為……因為,我想畫……爹……”最后一個字,盡管含混不清聲如蚊吶,卻如霹靂一般震得人心神俱動。
“月兒……”幾乎是反射性的朝女兒那里悄看一眼,若塵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月兒不喜歡皇爺爺了?”
“喜歡!睅е滔阄盾涇浱鹛鸬耐艏毤氷种傅,“我喜歡皇爺爺,緋月舅舅、雅兒舅舅,還有皇姨、表哥、表姐……對月兒都好……”
“可是,月兒也想要,爹……”又是含在嘴里很細很小的聲音,帶著雖然不安,卻仍然努力表達下去的堅韌,“宇哥哥、愛哥哥、榮哥哥還有欣妹妹……她們都有自己的爹爹,只有月兒沒有……月兒要畫下來,就和她們一樣也有……爹……了……”
“月兒別說了!”
驚見女兒玉顏隨著小孫女的童言童語一點一點蒼白如雪……這樣的小七,這樣蒼白的女兒,好像那時……
他心膽俱顫……
原來還是不能忘記麼?
關(guān)于那個人……
關(guān)于那個冷睨倔強的青年人的一切……
明明已經(jīng)過了這么久……
久到御苑的白木蘭都已經(jīng)開落幾番。
卻還是……還是不能夠……學(xué)會……放下……麼……
“封……”久違的字一朝出口,才發(fā)現(xiàn)艱澀磨礪重若千金。緋音把不安的女兒抱過來,緊靠進一旁的扶椅上。女兒聰穎早慧,所以一直有預(yù)感,這個問題不可逃避?墒,現(xiàn)在的她,無力獨撐……她,需要一點支撐,一點依靠。
“軒轅封!笔种冈诟稿驮聝嚎床灰姷牡胤角臄成拳,“月兒,你的父親叫軒轅……封!
對她來說,這三個字就像一道封印,一旦揭開,便是血淋淋洶涌若潮水的痛。把她卷回當初的恩恩怨怨,當初的紅塵糾葛。
封,如果早知……當初我們還會不會那么做?還是,兩個驕傲的人注定會刺傷彼此?注定,不能擁抱?
緋音把女兒額前散落凌亂的劉海重撥規(guī)整。那雙酷似他的大眼緊盯著她,眼底,是一片未解世事的憂。
苦笑。
凡塵落盡,也許只有三個字可以解釋當初的一切。
——太年輕。
紅塵錯盡,而當時的我們都……太、年、輕!
初識封那年,她十三歲。正是鮮衣怒馬意氣風(fēng)發(fā)張狂恣意的年紀。那年,她跟隨師傅在大青山學(xué)藝,是玄門里天資最高最得意的弟子。彈指花開聆風(fēng)馭劍撒豆成兵……易如探囊。
那年,她遇見他,在草長鶯飛桃紅扇雨的季節(jié)。那時候的天很藍,映著大青山端的層層林海樹色,好像他御劍紛飛的衣袂。
還記得,山中澗底溪旁,夾岸綿延的一片小小桃花林,是她當時最愛的地方。每到四月,那里便是她必至的修行之處。她們師門的授藝方式十分特別,大部分術(shù)法都要靠師姐妹們自行修習(xí)演化。所以,每個人都有一塊獨立的練功場所。有的在山巔,有的在瀑布下,有的在密林……而她,沒有偷溜下山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桃花林里看天、看樹、看魚、午睡、發(fā)呆。
可是,今天桃林里的氣氛很不和諧。因為,出現(xiàn)了一柄劍。一柄沾著血腥氣的劍,挾帶來如霜的寒意,驚擾了她的好夢。
幸好沒有附著的怨靈,緋音皺眉想。一般用來殺伐的兵器上,難免都會帶有十數(shù)甚或上百個怨靈,保持著被殺死時的情緒和扭曲的五官。因為放棄不下恐懼和怨恨,所以不能轉(zhuǎn)世的怨靈——不是怕。只是單純的不喜歡。
可是這柄劍上沒有。
這讓她心情好了一點。
“需要我?guī)兔N?”她甚至有興致和身后劍的主人談天。
“別動!甭曇羿硢。坪跏芰瞬惠p的傷,卻仍能聽出來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他說,“再動殺了你”。
“你放心,”她語淡風(fēng)清,“你的仇人追不到這里來!
他的仇人。她的靈識察覺到了左邊山谷里陌生的血腥,和二師姐咒術(shù)的氣息。呵呵,她這位師姐可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呢。
身邊是約一人寬的青草壓折潮濕的痕跡,他是從溪邊跋涉過來的吧,所以這么輕易穿過她的結(jié)界。緋音把手邊的蜜餞一刻不停的送入口中用力的咬。這個結(jié)界不管練習(xí)多少次,每次施用都還是會有一點點小缺陷。不過,這次的意外,倒還算有點意思。
“……為什么?”男子忍了又忍,終于還是問道,伴著細微的吞咽聲。
“聽過鬼打墻麼?”明知道他看不見她現(xiàn)在的表情,緋音一張清水芙蓉面上卻還是刻意笑得惡意。拿著蜜餞黏糊糊的手指半曲,悄悄結(jié)成一個手印。桃林內(nèi)樹木無風(fēng)自動,搖下深淺紅瑛片片。未待落地,紛紛化成真人大小的紅衣人影,面色秀美茫然若雌若雄,呼啦啦轉(zhuǎn)眼間擠滿一地。
她把口中的果核和不輸于頸畔劍鋒的冷冽一道吐出,“我,是你不該遇見的人。”
他語調(diào)微變,“變回去!”
“劍拿掉!”她得意。
頸畔劍身向前壓送,威脅的味道十分明顯。
她自顧自的細品手中蜜餞。
“……妖女!”
慢慢的,日影西斜,灑落桃林一樹一地的金黃。身后,漸漸沒了聲響。
緋音把肩上的劍捏掉,回身斜睨那個膽敢威脅她的人。砰的一聲,那人挺坐冰冷的半身應(yīng)指向后栽倒,像截木頭。呵呵,真是個呆子。
自始至終,他的劍始終逼在劃傷她的距離之外,即使昏迷。
這個……一身傷口,劍上卻沒有怨靈的……呆子。
有時候她也會問自己,如果早知道彼此將牽扯成一生的痛楚,她還會不會救他?又,會不會留下他?可惜玄門子弟窺盡術(shù)法天機,唯獨窺不到自己的軌跡。還記得帶他回師門時,師傅師伯的欲言又止?上,即使說了,自己也是一定聽不進的吧。畢竟,當時的自己,是那么驕傲。
日子按照既定線程,默默無語的走下去。
她為他治傷。
她把他留下。
當初只是因為看不順眼他的倔強而已。在她身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那么倔強的人。倔強得寧可站到昏倒,倔強到寧愿背負數(shù)十斤厚石跑遍大青山也不肯說出姓氏師承的人。這樣的人,她從來沒有遇見過。無論宮內(nèi),還是大青山。
所以她留下他。
以恩為挾。
做侍衛(wèi)做保鏢做腳夫做雜役……
所以他留下來。
因恩受挾。
做沙包做打手做長工做苦力……
那年他十五歲,長她雙載。會完美無缺的達成她下的任何命令,即使是最沒道理的;會以全然的沉默應(yīng)付她的頤指氣使,然后偶爾在看見紅色花瓣的時候泄漏幾絲悵然憤怒的情緒;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著月光翻看一本從不離身的破爛小冊子,然后瘋狂的練劍……那種,即使不習(xí)武功的玄門弟子,也能輕易看出來的瘋狂……
那時,他太倔強。
而她,太驕傲。
她們的對峙,結(jié)束于一場刺殺。
朝堂從來都不是平靜的,即使是她這樣一個遠離風(fēng)暴寂寂無聞的皇女,也不免要被卷入千里之外的漩渦之中。
那也是一柄劍。卻和他的不同。
平若秋水的劍鋒,刺來的時候卻卷帶無數(shù)的恩與怨,無數(shù)的情與仇,無數(shù)的血腥,無數(shù)的怨靈。
無數(shù)扭曲的靈魂膨張,彼此糾結(jié)著、撕扯著,在霸道到了極點的劍氣挾裹下呼嘯而來。那是喪生在這劍下的靈魂。它們靈臺不清,神識還保留著喪命時的恐懼,并且由于這種恐懼,這種不能掙脫的恐懼而愈加暴烈。
那是天地至陰的煞氣。
超出她的應(yīng)對范圍。
煞氣裂膚。
那柄劍,卷挾呼嘯,帶著一擊必中的意念,越過式神,刺入……他的胸膛。
他的劍,那天第一次沾染了人命?v使功力不敵,但這種近身之下的拼搏,沒人勝得了他。
他說,“我會保護你”。
那是那天他說出最長的一句話。帶血的右手在她臉上留下緋紅的印跡,一如那天她的衣。
她累碎了自己和師傅、師伯、師姐妹們所有能用不能用的式神,在最短時間內(nèi)把他帶往最安全的地方醫(yī)治,為了他的那句話。
然后一切猶如水到渠成。
她帶他回宮。十五歲及笈那天,鳳鳴大殿中,在母皇父妃和諸宗室親貴面前……他,成為她的駙馬。
然后,東城御敕修建的偌大安平公主府中,正式有了當家主夫。
然后,皇室玉碟七公主婁緋音名后,出現(xiàn)一行黑字,安平駙馬-軒轅封。
然后,她入朝堂,奉諭執(zhí)掌宗人府,官位一品。
然后……
然后什么呢?她的記憶中慢慢浮現(xiàn)出一張俊朗而棱角分明的臉,那雙和月兒酷似的眼睛卻不復(fù)當年初相見的明澈。
他不快樂。
是的。慢慢的,他開始變得不快樂。
那種,任何嬉游賞玩珠玉筵宴都只能加重哀傷程度的不快樂。
他的心愿很小,小到嫁與平凡的妻主,攜手相伴、并騎江湖、鋤強扶弱,足矣!足矣!
他的心愿也很大,大到整個公主府、整個皇室都滿足不了,裝載不下。
他,畢竟是只手持劍快意恩仇的俠少。
而她,畢竟是體沐天恩彰儀威赫的公主。
他不快樂。
她亦無法快樂。
他被公主府的高墻、被繁多的皇室禮儀包圍。
她被他的不快樂、被他日復(fù)一日莫名的哀傷困囿。
所有的一切,猶如精煉繞身的鐵鎖,越掙越緊。
日復(fù)一日。
緊到……無法呼吸!
短短三年光景,卻耗盡兩個人的青春。
那時候,他原本蜜色的肌膚上,是言語表述不出的蒼白。
那時候,他原本矯健的身體贏弱,風(fēng)吹柳絮般,一場傷寒就病了半年。
那時候,他不管去哪里靜養(yǎng),總是手不離劍、眼不離窗。
……
那時候,她把自己鎖在書齋五日。然后,截下他的一縷發(fā)絲與自己的混合編好均分兩分。說,“放你自由”。說出口的瞬間,如他蒼白。
那夜抵死纏綿,清晨兩別離去。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遙遙……
兩心知。
兩相望。
一絲滾燙未待滑落便被拂去。
是月兒,她和他唯一的女兒。
那夜之后,他拼盡性命也要帶來人間的寶貝。
月兒被送來的時候,千里奔波,贏弱得小貓也似。一同帶來的,還有那本他從不離身的破爛冊子、寶劍和兩塊布片。一塊上書“惜別未見折楊柳,一曲清歌縈月寒”。原是舊日閑時偶填。
未料,他竟記得。
未料,一語成讖。
另一塊,詳細記著月兒的生辰八字、出生地點諸相關(guān)事宜。
他……終是懂緋音。
他也……終是懂安平。
而今,桃花林內(nèi),黃土相伴,月明星下,清音宛然。
而今,桃花林外,向禪榻茶煙,怕歌愁舞,冷陌長空段段寒。
由袖中拿出書冊,破爛處早已重拾裝裱。
另夾扉頁上,一藍衣男子抱劍當胸,雙目炯炯,非嗔非喜,衣袂無風(fēng)而自翩然。
翻開指點。
寸寸重描。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夕如環(huán),夕夕都成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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