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弗蘭西斯一閉上眼，就看得到克萊爾。

　　她站在高高的柴堆上，雙手反綁，白色衣裙襤褸骯臟，黑發(fā)卻如同最昂貴的綢緞，仍舊光亮迷人。天上一群烏鴉嘶叫著飛過，短暫地蓋過人群聲嘶力竭的詛咒，鴉群帶來的寂靜中止后是又一波惡毒的謾罵。

　　牧師在一條條陳述克萊爾的罪狀，一邊說一邊劃著十字。他一遍遍厲聲問她是否悔罪、是否祈求得到主的寬恕。

　　克萊爾只是微笑。她淺灰色的眼睛在毒辣的日光中幾近透明，宛如人偶面頰鑲嵌的玻璃珠，冷漠而居高臨下地映出眾人的丑惡嘴臉。她卻毫不在意，只是自顧自地加深唇角莫測卻美麗的弧度。

　　牧師的指尖終于摸索到長長羊皮卷軸的末端，他深吸了口氣，不自然地盯了克萊爾一眼，開口嗓音卻仍舊干啞而渾濁：“斯泰恩家曾經(jīng)的女兒，克萊爾，摒棄主給予我們的純潔、和平、節(jié)制的信仰，在惡魔的蠱惑下墮落，妄圖教唆迷途的羔羊走入歧途，將落入地獄最深處、在無盡火焰的懲罰中等待最后的宣判�！�

　　市政廳塔樓時鐘的長臂漸漸與短臂相會，鐘聲鳴響，驚起一陣鳥羽的撲簌。

　　十二點整，邪惡的巫女將會被處以火刑。

　　“不，我將會永生�！笨巳R爾平靜地開口，語調(diào)分明溫軟無害，卻在鐘響后的靜默中顯得森然可怖。

　　這不是異端執(zhí)迷不悟的嘶吼，這是基于強大自信的宣言。女巫克萊爾甜美地微笑，看向莫測的遠方。

　　火焰燃起來，蹭蹭向上，貪婪地舔舐上她的衣擺。熱浪扭曲了她的臉龐，但她仍然在笑，縱使黑發(fā)在烈焰中灰飛煙滅，臉孔宛如燒化的蠟燭漸漸模糊，她仍然在微笑。

　　人群歡呼起來，發(fā)出的聲音卻與尖叫相仿。他們興奮卻又恐懼。

　　弗朗西斯睜開眼。他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到了身前的桌面。兩顆寶石在幽暗的蠟燭光焰下熠熠生輝。

　　左手邊的石頭呈不規(guī)則形，通體是深到極處的紅；另一塊寶石澄澈而透明，只在內(nèi)核有一團淡灰的陰影。

　　它們都曾經(jīng)是斯泰恩家的至寶：永生的魔法石，和天賦異稟的煉金術師克萊爾。

　　弗朗西斯有些失常地低笑起來，兩指捻起魔法石，透過色澤熾熱、觸感卻冰冷的光滑表面看向深處。他看到了一個惡俗的故事。出身低賤卻才華橫溢的煉金術學徒愛上了導師的女兒。這對年輕的情侶發(fā)現(xiàn)了斯泰恩家最深的秘密－－魔法石。這是令所有人覬覦的攜帶詛咒的至寶，斯泰恩家族卻想將這它獻給權勢蒸蒸日上的宮相丕平，換取人間無上的榮華。

　　他們很清楚丕平會干什么：令梅洛王朝覆滅，取而代之。但他不會是個合格的王，遑論他還妄圖獲得永恒的生命，永遠端坐紅堡的王座。

　　克萊爾偷出了魔法石，和弗朗西斯連夜逃出亞堔。他們只知道不能讓丕平得逞，卻似乎草率地沒有細想日后。

　　那一晚，弗朗西斯看著慘淡月光輕撫下克萊爾的容顏，唇角繃緊。只要是煉金術師，就會對永生迷戀不可自拔，他也一樣。他不是沒有想過從她那里偷走魔法石獨自遠走他鄉(xiāng)。他甚至險些這么做了。

　　退一步說，當初他來到亞堔拜入斯泰恩家族的煉金公房，多少也是因為隱隱綽綽的傳聞，傳聞斯泰恩族人掌握了永生的秘密。

　　他們毫無意外被半路截獲。克萊爾的父親并不想讓女兒送命，讓前來的騎士從她身上搜出魔法石的瞬間，塞給她封印有傳送陣的寶石。

　　寶石只有一顆。斯泰恩家族顯然無意對膽大包天的窮小子加以恩澤。再說了，這場混亂總需要一個替罪羊。

　　克萊爾乖順地笑著打開封印，卻在最后一刻將寶石扔進弗朗西斯懷里。

　　弗朗西斯這才發(fā)覺懷里還多了一團陌生的冰冷。

　　她將什么都看得很清楚，她知道他的野心、他的欲望。但她仍然很早就決定為他而死。她為高尚的愛情、信仰、正義獻出生命，以此為條件洗凈污名回歸樂園。

　　弗朗西斯在異鄉(xiāng)醒來，赤足行走在道旁，卻未被盜賊侵擾。他的衣衫破爛，形容枯槁，卻在無意中令瘸者盡情奔跑、盲人審視世界、啞兒出聲祈禱。

　　言語不通，但異鄉(xiāng)的人將他尊為主在人間的使者，崇敬他的神圣，欽佩他的潦倒，歌頌他的謙卑。

　　這一切只因那塊紅色的石頭。

　　遠方的軼聞傳來，吟游詩人繪聲繪色地描繪出一個女巫在火焰中覆滅的景象。弗朗西斯毫不費力地就能想象當時得場景，風的波動，焦灰的臭味，人群的騷動，克萊爾的神情和語調(diào)。他宛如身臨其境，親眼目睹。

　　他將成為不死的圣人，而她將淪為萬人唾棄的女巫。

　　弗朗西斯曾經(jīng)有整個亞堔煉金術師中最靈巧的雙手，克萊爾的父親稱贊過他“有可能點石成金”。這雙如今粗糲消瘦的手，擺弄起許久不見的坩堝，調(diào)配藥劑。

　　他綠色的雙眼曾經(jīng)因為克萊爾的一個微笑而徹底明亮起來，但這樣的火焰已經(jīng)熄滅很久，直到此刻，直到他凝視著融化的魔法石，才再次有細碎的、鬼魅樣的火光在翠綠的虹膜里狂舞。

　　弗朗西斯捧起那透明的寶石，唇貼上去，卻不覺得冷。

　　他隱姓埋名地趕回亞堔，在夜半的迷霧中，隨著夜梟的嚎叫掘開斯泰恩在荒郊悄悄筑起的墳。留給他的是一堆扭曲的焦黑，但他不覺得可怖。

　　他捧起變形的頭骨，珍重而纏綿地親吻，喉嚨里發(fā)出低啞的笑聲。他說：“你真是個殘忍的女人，留我獨自在煉獄煎熬。是的，你將會在主身側(cè)永生，而我要為你強加我的罪永遠地滯留這腐臭的世間�！�

　　他拾起細巧的、大約是指骨的部分，低頭虔誠地以唇許下諾言：“所以我不會讓你走。和我一起墜落在這世間吧，克萊爾，成為我的一部分。哪怕到時間的盡頭，我都不會放手�！�

　　弗朗西斯將愛人的骨骸結成最美最純凈的寶石，與魔法石相融。

　　捧在手心的石頭有血液的殷紅，正中結了瞳孔一般的灰影。

　　弗朗西斯舉起細巧的薄刀，對著水銀鏡子一絲不茍地挖出自己的右眼。

　　他有最靈巧的雙手，刀刃滑過肌理，避開纖弱的神經(jīng)，不留下絲毫無意義的傷害，不因為劇痛而有絲毫的顫抖。他看著鏡中映出的空洞凹陷，露出歇斯底里的笑。那是地獄之門，他將會把圣潔的天使永遠在其中囚禁。

　　鮮血順著他嶙峋的顴骨流淌，滴落下巴，鮮明的痕跡宛如隱忍已久的眼淚。

　　從那天起他有深翠的左眼，右眼卻赤紅。

　　圣人弗朗西斯的行蹤泯滅，終于只存在于潦草的手抄文獻中。

　　他成為無名的異瞳者，不朽不滅。他行走過起火覆滅的王朝宮殿，穿過圣戰(zhàn)者尸骸堆起的白骨原野，出沒于鼠疫肆虐的城市窄巷。

　　他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即便不愿，但他仍然不能死，他在等待主第二次歸來，將他判下地獄。到那時，他會看見升上天堂的那雙灰色眼睛里解脫的笑意，然后他會再次執(zhí)迷不悟地伸手，拉著她墜落。

　　“在那之前，就讓我永遠束縛住你。”

　　但審判永遠不會到來，面前鋪展開的是無盡的傲慢、嫉妒、憤怒、懶惰、貪婪、暴食和色.欲。人在歡愉的現(xiàn)世煉獄中掙扎、沉淪，他只要看著就好。

　　只要弗蘭西斯一閉上眼，就看得到克萊爾。

　　睜開眼，透過紅色異瞳看出去，罪惡橫流的世界也到處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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