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的雪來得晚了一些，但是一旦降臨便是狂風(fēng)暴雪，霜刀寒劍擘肌剔骨而來。寒風(fēng)夾著雪花撲到人臉上，仿佛鋒利的飛刀，要把風(fēng)雪里的人一個個千刀萬剮。橤蘭顧不及風(fēng)雪，任由寒刀劃過自己柔嫩白皙的臉頰。
　　“我要見我父親，只一眼�！�
　　“詔獄重地，姑娘請回吧�！�
　　“家父弟弟被抓到這里生死未卜，家母日夜憂心已經(jīng)奄奄一息，求你要我見他們一面，只一面�！�
　　“姑娘請回吧，這是規(guī)矩，我不敢放姑娘進去�！�
　　橤蘭正與看守周旋，錦衣衛(wèi)府的朱紅大門突然打開了，寒風(fēng)飛雪中走出一位清癯高削的書生，后面跟著兩個穿朱紅飛魚服配秀春刀的錦衣衛(wèi)。橤蘭見他穿著石青長衫，風(fēng)雪中越發(fā)顯得清瘦孤寂，狂風(fēng)暴雪中的一棵蘭草。橤蘭心里詫異此人為什么會在此，莫非也是受“陳案”牽連入了魔窟。她只是怔怔的看著他，不提防他已經(jīng)到了她跟前。
　　“姑娘何人？到此何事？”
　　橤蘭看著他，久久沒有回過神。鄀莚見眼前的女子，寒冬中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青緞襖，雪花簌簌落在她頭上身上，漫天飛雪，冰雕的一朵蘭花苞。
　　“我想見我父親和弟弟�！�
　　“令尊何人？”
　　“太常侍承蕭義邴。”
　　鄀莚想了想，向旁邊的看守輕聲道：“要她進去吧，不要為難他們。”
　　那看守道了聲“是”，帶著橤蘭向里面走。橤蘭走了幾步，回過頭見他也正回頭看她，連忙轉(zhuǎn)過臉去。
　　橤蘭跟著看守穿過好幾道門，越是往里走越是潮濕陰暗，這里就是外人聞風(fēng)喪膽的人間地獄了，所幸在她經(jīng)過的牢房里沒有見到恐怖的血腥場面。又不知繞了多少道彎，橤蘭終于見到她父親和弟弟，只是隔了不到三天，在此見面三人都覺得是夢中相見。
　　橤蘭見到親人忍不住哭起來，看他們并沒有受刑，心里寬慰許多。蕭義邴蕭睿思見到她也是又驚又喜。說不到一會話橤蘭就被看守催促出去，她依依不舍告別了父親兄弟，三人都覺得此次一別便是天人永別，又忍不住痛哭。
　　蕭義邴道：“生為直臣，死為直鬼。我今日雖死于佞臣之手，忠烈之心自有昭雪之日�！�
　　橤蘭心里替她父親傷心，皇帝如此對待他，他卻還要替他盡忠。
　　她知道這次受“陳案”牽連的人不計其數(shù)，只要進了錦衣衛(wèi)的詔獄，無論清濁，都是必死無疑。橤蘭從錦衣衛(wèi)府回來后，蕭家就為父子兩個準備好后事，只等著收尸治喪。讓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七天以后蕭家父子竟然毫發(fā)無損的回到家里。外面?zhèn)餮允清\衣衛(wèi)指揮使鄀莚格外通融，這時候橤蘭又想起風(fēng)雪中的那個清雋少年來，怎么樣她也不會想到他和那個讓人聞風(fēng)喪膽的惡魔有什么關(guān)系。
　　蕭睿思回來道：“還真看不出來，那個鄀莚看著文質(zhì)彬彬的，可惜了一張好皮囊，包著一架心狠手辣，厚顏無恥的賤骨頭�！�
　　蕭義邴不平道：“他同他父親一樣，欺上罔下，殘害忠良，這樣的人天必誅之�！�
　　“沒有皇上的意思他怎么殺的了？”
　　“你再說一遍�！笔捔x邴怒道。
　　“本來就是，難道他不是為皇上辦事？”橤蘭道。
　　“圣上正是被這樣的奸邪小人蠱惑�！彼赣H還要向下說，連忙被她母親打斷道：“剛從鬼門關(guān)出來，就又不想要命了。要不是他，你也出不來�！�
　　“我心胸坦蕩，一身忠骨，要我受他恩情，我寧愿死在錦衣衛(wèi)的詔獄，留得身后清名�！�
　　那個冬天幾乎每天都有因為“陳案”被殺的人，朝廷上下一片惶恐，刀光劍影，血腥殺戮在一片白雪的覆蓋下顯得那樣寧靜。橤蘭心里卻只有一個名字。她早有耳聞，鄀莚的父親鄀旻與當(dāng)今皇上年齡相仿，因為輔佐皇帝登基時立下大功，被封為忠寧公兼掌錦衣衛(wèi)，一生深受皇帝信任，他死后由獨子鄀莚承襲爵位和官職。錦衣衛(wèi)雖然是世襲制度，但是子承父業(yè)接管指揮使的他還是第一個。鄀莚自幼聰穎，博聞強識，文采奇絕，又文武兼長，深受皇帝賞識。當(dāng)職后治獄甚嚴，為官清正，只是幫助皇帝清除權(quán)臣殺人無數(shù)。
　　橤蘭家不遠有一處山谷，初春草木萌發(fā)出嫩芽，細雨過后山林里彌漫著清寒的香氣。寒春或清秋的夜里橤蘭總喜歡一個人偷偷從家里溜到山谷中去，靜夜為嫩寒更平添了沉寂的美。一天夜里她又偷跑出去，隱隱看到遠處的夜空閃著一片白光。
　　“難道是螢火蟲，怎么會這么亮？”
　　她心里想著，慢慢靠近那片光。漸漸香氣越來越濃，是蘭花的香味。一片蘭谷出現(xiàn)在她眼前，無數(shù)棵白蘭花寂然綻放，上空一輪冷月下飄著九盞白亮刺眼的孔明燈。她從來不知道這山里有這樣一個地方，更讓她驚詫的是蘭花中站立的那位蘭花一樣的少年。他抬頭望著空中的燈，雖然只看得見背影，但是她肯定就是他。
　　鄀莚轉(zhuǎn)過頭，月色下更顯得孤獨憔悴，他的神情中永遠散發(fā)著隱隱的無奈與哀傷。
　　“你怎么會在這里？”他微微一笑輕聲問她。
　　“你怎么也會在這里？”
　　“我想蘭花應(yīng)該開了，過來看看�！�
　　“我從小就喜歡來這里，卻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
　　“這些花只適合遠離塵世靜靜的開。”
　　“那我豈不是打攪了她們的寧靜�！�
　　“怎么會？你就是其中的一朵�！�
　　“我的名字里倒真的有一個蘭字，只是自愧名不副實�！�
　　“橤蘭兩個字剛好名副其實，即便沒有蘭字，也只有這種花能比得了你�！�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橤蘭驚訝道。
　　“我只是想知道�！�
　　“在這里見到你好像做夢一樣�！�
　　“我也覺得，第一次見你就好像做夢一樣。”他望著她，眼神很溫柔，她也望著他，兩個人久久含情相望，才是第二次見面，卻好像已經(jīng)認識了一輩子。
　　“你喜歡來這里嗎？”
　　“喜歡，不過不是常來。”
　　“公務(wù)太多。”
　　“是我會沾污這里的清幽�！�
　　“為什么？”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睓G蘭悵然道。
　　鄀莚笑道：“我最喜歡蘭花，它們應(yīng)該生長在幽山空谷中，雖不如在侯門繡戶優(yōu)渥嫵媚，但吸收天地靈氣，可以不受羈絆自由自在，是真正的鐘靈毓秀�！�
　　“你也可以的�！�
　　鄀莚悵然一笑，道：“我永遠不可能的�！�
　　橤蘭還想說什么，卻沒有開口。
　　“你該回去了，女孩子家不該這么晚出來的�！�
　　“月亮還很亮的�！�
　　“路還有黑的地方�！�
　　橤蘭覺得他是在下逐客令，悄悄的離開，走到山谷口偷偷回過頭，他還在月光下站著，正看著她離開的身影，圍繞著萬株蘭花。
　　自從那一夜后，橤蘭茶飯不思，每天只是在窗口坐著，惝然若失的樣子。她總會夢見那一片蘭花，他就站在蘭花中。她知道她不該喜歡他，父母早已為她訂下婚約，她早晚要成為別人的妻子�？墒乾F(xiàn)在她沒法再去喜歡別人，去作她父母期望中的賢妻良母。
　　春天逐漸到了盡頭，又是芳菲落盡的時候。一天夜里橤蘭坐在窗口看月亮，屋子里沒有點燈，月光下隱隱看到她亮亮的眼眸和睫毛。今天的月亮尤其的清澈，那里的蘭花應(yīng)該已經(jīng)謝了。橤蘭心里這樣想著，望著夜空的月亮，眼睛里閃過一絲驚異。她怔了一下，起身拿出衣服斗篷穿上。她的動作輕的幾乎聽不見，但是非常迅速。夜里的霜露很涼，她躡手躡腳從家里出去，一離開家門就飛快的向山谷方向跑，還沒到入口，她就已經(jīng)看見遠處天空一片刺眼的白亮。
　　橤蘭氣喘吁吁的跑過去，見到他的背影止住了腳，安靜的等他回過頭來。不知過了多久，鄀莚轉(zhuǎn)過頭，眼中一種難以置信的驚訝。
　　“你怎么會在這？”
　　“不知道，我只是突然覺得今夜你一定會來�！�
　　“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鄀莚仍舊是微微一笑，一個月不見，他的面色更加的白，憔悴清瘦了好多。但是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澈，就是這雙秋水的眼睛，從第一次見到他起，她不相信他是冷血無情的人。
　　“你怎么了？好像瘦了很多�！�
　　“我這些日子不在京中，邊境戰(zhàn)勢緊急，過去探聽敵營的情報�！�
　　橤蘭這才發(fā)覺近來“陳案”的株連好像平息了不少，原來是因為他不在京中，分身乏術(shù)。
　　“你怎么會把這些告訴我�！�
　　“再多疑的人也需要有信任的人，我相信你。不相信任何人是很痛苦的�！�
　　橤蘭不知道下面應(yīng)該說什么，她很想說如果他愿意，她希望一輩子作這個讓他信任的人。
　　久久鄀莚道：“不要再來這里了�！�
　　“為什么，你不想見我。”
　　“我最喜歡蘭花，可是從始至終從來沒有養(yǎng)過一棵�！�
　　“你覺得她們應(yīng)該自由自在長在山谷中�！�
　　“不是，因為我不配喜歡她。”鄀莚悵然道。
　　“你為什么要這樣說？”
　　“我是什么人你最知道，我真的很喜歡你，所以我更加不能害你。吳士賓世代書香，為人正直，你父親為你選的夫君很合意，你嫁給他一輩子都會很幸福�！�
　　“你連父親為我訂下的婚事都知道，可是你可知道我心里所想。我知道你現(xiàn)在所做的不是你的本意，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和你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重新開始�！�
　　“不可能的，做過的事情不能當(dāng)作全沒有發(fā)生過。何況，我鄀家世代為皇上效命。我想走，我父親爺爺?shù)脑谔熘`也不許�！�
　　“為什么要為別人活著，難道他們在天有靈不愿意你活得幸福。”
　　“他們自然想我好，但相比忠君之名，什么都不重要。我從來到人世就注定不能為自己活。我只是想做個修書工文的秀才，過自由自在閑云野鶴的日子，卻可惜此生非我有。我從來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里，我不能要你和我一起過這種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只希望你能平安幸福的過一生�！�
　　“既然這輩子你不能娶我，我也一輩子不嫁人�！�
　　“不要這樣，你快樂我就無所求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幸福在哪，我說到做到�！�
　　橤蘭頭也不回的離開了山谷，鄀莚站在月下悄悄的哭。許久一個錦衣衛(wèi)教尉過來道：“稟報大人，事情已辦妥�！�
　　“滅燈�！编e莚說完拂了一下眼睛就走。
　　第二天橤蘭要父母退了吳家的婚事，自己情愿終生不嫁，為父母養(yǎng)老送終。她父母起初還以為是她一時戲言，后來見她真的打算不嫁人，也顧不上面子，要吳家選了吉日把她娶過門。另一邊皇上有意賜婚要鄀莚娶一位大臣的女兒為妻，鄀莚推脫父親自幼已經(jīng)為他選定親事，言而無信禽獸也，不能違約，鬧得皇帝很沒面子。
　　入秋后吳家下了聘禮，預(yù)備月后就來迎親。夜里橤蘭偷偷從家里出來，連夜跑到忠寧府。鄀莚從府門出來，見秋天里她只穿著一件單衣一雙薄繡鞋，頭發(fā)睫毛衣履早被夜里的露水打濕，走到跟前抱住她道：“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到了正午大概所有親友都知道我逃婚來找你的事，你要是不要我，也沒有人肯要我了。我就遁入空門，青燈古佛一輩子。”
　　“你怎么這樣犯傻。”
　　“我很高興。”
　　橤蘭留在鄀莚家沒有再走，第二天鄀莚親自去蕭家提親。門口多了一只黑毛惡犬，兇狠的汪汪叫。侍從敲了許久門里面也沒人答應(yīng)，最后蕭睿思出來道：“家有惡犬好看門。家父說了，從此權(quán)當(dāng)我大姐死了，她做出這種敗壞祖德的丑事，蕭家再不認她這個子孫，更和你扯不上干系�！闭f完哐啷一聲關(guān)上大門。
　　鄀莚回去不敢同橤蘭說她父親不再認她的事情，橤蘭卻拿出一封她父親的書信，平靜道：“你剛走信就到了，父親說我不知廉恥，他一定很傷心很生氣。我既然敢來，早料到了有這一天。只希望他們不要為我氣惱傷了身體�！�
　　鄀莚在她旁邊坐下，拉過她一只手。
　　不久后橤蘭的父親因為她嫁給鄀莚憤憤而死，趕上鄀莚在外公干，橤蘭獨自披麻戴孝回家奔喪。家里大門緊閉不許她進門，她就在門口跪著，夜里下了一場大雨，全身被淋濕。第二天鄀莚也穿著孝服趕回來，見她面色憔悴慘白，連忙把她抱到懷里，橤蘭見到他就大哭起來。
　　侍從上前稟報鄀莚前來吊喪，蕭睿思在里面聽見怒道：“要我出去殺了這只惡犬�！�
　　他母親連忙拉住他道：“我們?nèi)遣黄鹚�，你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家里再有個好歹可怎么活？”
　　蕭母說著叫人開門，見到橤蘭如同見到不共戴天的仇人，氣紅了眼對她又捶又打道：“都是你，我造的什么孽，養(yǎng)了你這個禍害！”
　　橤蘭只是哭，鄀莚把她拉到身后道：“岳母大人息怒，皆因我而起，求不要苛責(zé)她�！�
　　蕭母哭道：“我如何擔(dān)待得起，只求你們躲我們遠遠的，從此井水不犯河水，讓我們家安生些吧�！�
　　鄀莚帶著橤蘭在靈前跪下拜了三拜。
　　從蕭家回來橤蘭一直不說話，鄀莚道：“有沒有后悔過？”
　　“不管發(fā)生什么，我永遠不會后悔�！�
　　橤蘭成了鄀府的女主人，鄀莚為官廉潔，生性淡泊，府上只一個他父親一代留下的老翁料理雜事。煮飯洗衣都是橤蘭親自操作。橤蘭發(fā)現(xiàn)鄀莚雖然在外面老成持重，無時無刻不活在爾虞我詐，刀光劍影中，但離開了朝廷，他是個很單純很簡單的人，他要的只是幾屋子的藏書和一個真心喜歡的人。他有她在身邊，就好像一個孩子得到了渴望已久的玩具，一切都是那么單純而心滿意足。他喜歡和她一起讀書，一起刷門廊的竹板，一起打水仗，一起手牽手在庭前賞花。她不知道這些時候是否能讓他忘記外面的腥風(fēng)血雨，但是他如水平靜的目光中閃爍著過去不曾有的光彩。
　　在“陳案”兩年后，皇帝又開始了新一輪鏟除權(quán)臣的序幕，這次最先遭殃的是大將軍劉尋。和上一次的“陳案”如出一轍，鄀莚更加夜不歸宿，橤蘭知道又有好多的人要慘死。
　　一天深夜鄀莚突然回來，橤蘭穿著睡袍從床上起來，見他兩眼空洞。她悄悄走到他跟前，這樣的情況下她只是靜靜的守在他身旁。
　　“你能聞到我身上的血腥味嗎？”橤蘭不語。
　　“我注定是要下地獄的�！彼恼Z氣聽上去好像在開玩笑，但是神色異常凝重。
　　“你要下地獄，我就要犯下世上最大的錯，陪你一起到地獄去。”橤蘭把頭深深的埋在他懷里。
　　“你為什么要喜歡我？”
　　“這能怪我嗎？是你要我喜歡上你的�！�
　　鄀莚緊緊的抱著她道：“這輩子多虧了有你。好想就這樣抱著你，馬上就死了�！�
　　“你想我也馬上就死了嗎？”
　　“劉案”延續(xù)了一年多也沒有塵埃落定，這里面又牽扯進了橤蘭的弟弟蕭睿思。蕭睿思覺得父親氣死，姐姐辱沒門風(fēng)皆因鄀莚而起，投進鄀莚的死敵全察的門下，全察因為牽扯進“劉案”，為了自保讓蕭睿思作了替罪羊，蕭睿思被殺。
　　鄀莚回到家里，見橤蘭木然的坐在床上，他坐到她旁邊道：“什么時候走？”
　　“等你回來，見你一面就走�！�
　　“你自己保重�！�
　　“我知道，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了，但是……”橤蘭忍不住哭起來，久久止住哭道：“最喜歡那句‘白發(fā)誰家翁媼’，我想那到底要多大的福氣才可以長相廝守一輩子，大概只有等來世了。”
　　“死多少人我從來不想辯駁，因為做了就是做了，可是我真的想告訴你，我真的想保全他，可是我沒有辦法。我不想他死，因為他是你弟弟�！�
　　“我知道，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人雖不能在一處，心還是一起的�！�
　　鄀莚一直靜靜的坐著，好似一尊雕像，他沒有回頭，因為他不想看到她離開。直到太陽落山，夜闌深靜，屋子里漆黑一片。他確定橤蘭真的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被子下壓著一件牙白色綢衣，上面繡著無數(shù)朵白蘭，是橤蘭留給他的，他知道她比他更痛苦。
　　因為兒子的死蕭母一病不起，橤蘭回家里探望，她母親已經(jīng)奄奄一息，見到她虛弱道：“你給我滾，我不要見到你這個禍害�！�
　　橤蘭含著淚回頭就走，剛轉(zhuǎn)身就見到小妹慧可，慧可淚眼汪汪，同樣仇恨的眼睛看著她，道：
　　“都是你非要和那個殺人魔在一起，要不然我們家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我要替父親哥哥報仇�！�
　　橤蘭一言不發(fā)，悄悄的離開，幾天以后她母親就過世了。橤蘭再去奔喪還是不肯要她進去，送進去的錢被慧可灑出來。她在門口跪了一天一夜，最后拜了三拜悄然而去。
　　以后的日子里橤蘭每天都呆在蘭谷，一只手拉住另一只手，就像當(dāng)初他拉著她的手一樣，直到天已經(jīng)很黑了也不肯回去。
　　“大小姐，天黑了，回去吧�！毙⊙绢^拿過披風(fēng)給她。
　　“天黑了嗎？”橤蘭茫然的道，“那就等月亮出來再走吧�！�
　　“小姐想開點吧，不管怎么樣也要保重身體。”
　　橤蘭望著滿眼的衰草道：“情結(jié)易結(jié)難解，我這個結(jié)是死結(jié)�！�
　　因為陳劉兩案殺戮太多，在朝廷和民間引起了很大不滿�；实垡呀�(jīng)利用錦衣衛(wèi)掃清了權(quán)臣，為了應(yīng)付悠悠之口和遏制錦衣衛(wèi)的權(quán)利，決定對錦衣衛(wèi)的首腦鄀莚下手。廢除詔獄的詔令剛下達鄀莚就感到鳥盡弓藏的日子就在眼前了。由皇帝暗示，彈劾鄀莚的奏折越來越多，不久鄀莚就被停職監(jiān)禁在家。
　　鄀莚在府上整日只是讀書養(yǎng)花耕田，他很慶幸臨死之前終于可以過上幾天自己夢想中的淡泊日子，只是少了一個人。每天夜里他都會在窗口讀書，望著天上的繁星，想到橤蘭他無限的痛苦，他很想知道她現(xiàn)在在干什么，想到她知道他就要死了，甚至還會親眼見到他身首異處，她以后又該怎樣活下去。睡著的時候她也要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她很害怕會失去他。
　　橤蘭得知鄀莚的近況恨不得飛進去看他，但是理智告訴她她見不到他，更飛不進守衛(wèi)森嚴的忠寧府。自己的家卻再也進不去了。
　　鄀莚事先派心腹護送橤蘭離開，永遠不要回京城，還要來人轉(zhuǎn)告她，此生不能再相守，還有來世，萬萬不要因為他做傻事，否則他死難瞑目。
　　當(dāng)橤蘭確定鄀莚不能幸免后卻變得異常的平靜。她生下了他們的兒子，覺得哪里都像他。橤蘭囑托那個人帶孩子去徐州等他們，如果三天后他們沒有到，孩子改姓詳，蘭之根是為芷，就叫詳芷。從此隱姓埋名，再也不要回來。
　　橤蘭說完跪下道：“他這一輩子受人驅(qū)使利用，就只剩這一個孩子，求你替我們將他養(yǎng)育成人，大恩大德來世再報�！�
　　對方連忙跪下道：“大人與小人有大恩，死也要保住公子不可。”
　　橤蘭對孩子含淚道：“我和你父親這輩子過不了的日子，就全靠你替我們活了�！�
　　此時鄀莚已經(jīng)被關(guān)入刑部大牢，皇帝念及鄀家父子兩代盡忠效力，沒有株連的意思。本來決定是處斬，但是朝臣怨聲太大，稱鄀莚罪孽滔天，不處極刑不足平憤，但皇帝還是又網(wǎng)開一面，將大臣擬行的剮刑改為車裂。離開家時鄀莚將家中的一切為之一炬，這里的一切他不許任何人來驚擾踐踏。這里是他這一生唯一屬于他的寧靜和幸福。
　　一天夜里橤蘭突然回到蕭府，慧可不許她進門，她徑直闖進去直奔她父親的書房，進去就開始翻東西。
　　“你要干嘛？”
　　“曾祖留下的那柄劍呢？”
　　蕭家雖然是書香門第，但是祖上隨太祖皇帝征討天下，太祖曾賜過一柄玄鐵寶劍。
　　“你要干嘛？”
　　橤蘭見慧可神色驚慌的向書案底下瞟了一眼，過去從案下的暗格里抽出那把劍。
　　慧可過去搶她的劍道：“你要干嘛�！�
　　橤蘭不理她，目光灼灼好像一只狼，掙開她朝門外走。
　　“你不能再管他，你會死的�！被劭沙藓暗�。
　　橤蘭好像沒有聽見，飛快的消失在夜幕中。
　　因為擔(dān)心鄀莚耳目眾多，上面吩咐獄卒每日只從牢門下面的小洞給他送飯，送飯的人也不許和他說一個字。鄀莚想起了小時候父親為了讓他專心讀書，把他關(guān)在書房不許出去，也是要人這樣給他送飯。自己笑道：“這輩子就是當(dāng)狗的命�！�
　　刑部大牢守衛(wèi)森嚴，但錦衣衛(wèi)的耳目無處不在，有忠心鄀莚甘愿為他舍命的幾個人愿意幫助橤蘭救他出去。
　　橤蘭穿著黑斗篷跟著事先準備好的看守來到牢門口，夜死一樣寂靜，大鐵門吱的一聲打開了。孤燈下他就坐在那里。橤蘭有一種恐怖的感覺，今夜是個終結(jié)。
　　見到橤蘭他眼神中并沒有閃現(xiàn)出驚愕，微微一笑對后面的人道：“先下去吧。”
　　“大人……”
　　“下去。”鄀莚向他擺了擺手。
　　那人踟躕了一下，輕輕關(guān)上鐵門。
　　鄀莚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看我。”
　　“我們走吧，有辦法可以出去�！�
　　“我不能走，走了就是亂臣賊子，祖宗一時英明就斷送在我手里。何況我逃不掉，最后都是個死。我不能連累你顛沛流離�！�
　　“我不管，我不要你被人五馬分尸，你多活一天我也多活一天�！�
　　“我這一生被忠義孝悌四個字困住，手上沾了太多人的血，枉死了太多的冤魂�！惏浮f人，‘劉案’兩萬人，他們的血足以把我溺死千萬次。我死不冤枉。我這輩子活得太累，除了為別人活從來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么。只有你是我最大的安慰，有你這一生我也不枉活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如今，過去的罪孽我都不在意，只是覺得對不起你。你不要和我一起死，你替我好好活著，過我想過卻從來都不能過的日子。”
　　橤蘭搖著頭哭道：“那些人是皇上要殺他們，不是你要殺他們。說到底造孽的是他不是你。真的有人要為這些罪孽受過，也應(yīng)該是他，不是你�！�
　　見鄀莚久久悵然不語，橤蘭撲到他懷里道：“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離開我�！彼浪辣ё∷孟裆晕⑺梢幌滤蜁�。鄀莚摸著她的頭發(fā)，靜靜的哭。
　　橤蘭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張道：“我已經(jīng)生了一個孩子了，你不能扔下我們的�！�
　　鄀莚驚喜的把她的頭扶起道：“真的，我們有自己的孩子了？”橤蘭點點頭。
　　“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我等著你給他取名字�！�
　　她注意到他的神色黯淡下來。
　　“我不能走，也走不了�！�
　　“你為什么要這樣，你這樣死根本不值得。你為了他承受這樣多的煎熬和罵名，他現(xiàn)在要把你五馬分尸，還要把千秋萬世后的惡名都推到你一人身上�！�
　　“我知道不值得，可是你我都不是為自己活。我由始至終都悲哀的逃得過利韁逃不過名鎖。何況我們今夜出得去，又躲得了多久�！�
　　橤蘭知道他是不可能和她走了，絕望的緊緊抱著他只是哭。這時候外面的侍衛(wèi)聽到聲音聚到門外，正要上前鄀莚喝道：“我要走誰攔得住，都退回去，我自不會逃�！�
　　那些守衛(wèi)平日就懾于鄀莚的威名，現(xiàn)在他雖然身陷囹圄，但仍對他心懷敬畏。守衛(wèi)們漸漸退后，離著一丈多遠看著里面的情形。
　　鄀莚輕輕捋著她的頭發(fā)道：“如果下輩子我只是一介寒儒，你還會喜歡我嗎？”
　　“我多希望你只是個窮書生，那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睓G蘭已經(jīng)平靜下來，眼淚也止住了，聲音里只有絕望。
　　“那到時候你不要嫌棄我又窮又沒有本事�！�
　　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會和她開玩笑，她好像從未見他傷心絕望過，或許因為他從來就沒有過希望。
　　“帶好我們的孩子，好好活下去，皇上眼里從來只有殺不殺得干凈，沒有該不該殺，此次只要我一人死，肯放過我們?nèi)澹咽谴笮�。你帶著孩子不要告訴他我是誰，長大以后要他過他喜歡的日子。下輩子就算受過只能作你手里的一只梳子，我也一定會去找你，給你梳一輩子的頭�！�
　　下輩子，在他們看來渺茫無望的幻想。
　　“可是這輩子太長了。”
　　橤蘭抽出布帛中的劍，朝著兩人的心窩刺進去，一劍穿心，干凈利落。他答應(yīng)過她，她也答應(yīng)過他，兩個人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開。他們倒下去，面對面靜靜望著對方，他的神色先是驚恐，漸漸平靜下來。她的神情很幸福，手還像從前永遠緊緊抓住他的衣襟，害怕失去他。他知道她愿意和他一起走，這對她才是最快樂的。
　　侍衛(wèi)們急忙到跟前，此刻他們的世界里卻沒有一絲喧嘩，一切都與他們無關(guān)了，只有她和他。他們終于可以永遠在一起，彼此久久凝望，帶著不易被察覺的微笑。他們本是絕世離塵形影相伴的一對精靈，卻不得不受塵世的煩擾，現(xiàn)在他們終于可以永遠不再分開，無論天上還是地獄，永遠相守。
　　全察后來帶人查抄了鄀莚留在錦衣衛(wèi)府的秘信公文，里面竟有一封足以置他于死地的密件。全察此刻才知道鄀莚手下留情沒有要他死。他當(dāng)初收蕭睿思入伙就是有意要害死蕭睿思，通過此事要橤蘭不得不離開鄀莚，使鄀莚失去摯愛，痛苦一生。全察得知鄀莚以德報怨，自己卻陷害他，羞愧難當(dāng)，當(dāng)夜回家就在書房自盡。
　　鄀莚死后親友害怕惹禍上身都不敢憑吊他，他生前的幾個心腹在他墳前自盡。墓前聚集了無數(shù)披麻戴孝的百姓，都是被他昭雪的冤獄，還有無數(shù)因為“陳案”“劉案”死去冤魂的親友，要挖墳掘墓，將他噬骨食肉。兩撥人在墳頭好一頓大鬧，驚得半年有余才略微平息下來。當(dāng)憤怒的人群砸毀墓碑挖開棺木，卻發(fā)現(xiàn)里面是一座空墳。鄀莚事先交代過心腹，如果能為他收尸，就將他焚化，骨灰灑在蘭谷，能免受鞭尸露骨就是此生大幸。
　　他們二人的骨灰被灑在山谷，清秋時候蘭谷里竟然開滿了白蘭花。此后那里的蘭花尤其旺盛，只靜靜的為自己而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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