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厲妖劫
。瓥|方尋墨
秋風(fēng)過后,姑瑤山樹木的葉子便全落了,草木蕭索,風(fēng)也冷了,那些修煉成精的小妖怪們便不喜歡出門。青兒找不到玩伴,便端上一籃后山熟透了的果子,顛顛地跑到句余宮央求谷老爺爺講故事。谷老扔了幾本書讓青兒自行去看,便悠悠地躺回椅子上抽煙袋。
青兒匆匆翻了幾頁,句中語意,并不能看得明白,便偷偷揣了話本,跑到厲合臺的小竹屋,央著瑤姬姐姐一句句講于她聽。青兒偏愛聽瑤姬姐姐講故事,仰著小臉,望著瑤姬姐姐捧著一卷泛黃的書卷,一截白皙的小臂便從緋紅的袖子里露了出來,絕色的眉眼沾了淺淺淡淡的笑意,溫潤的語調(diào)描繪出一幅幅引人入勝的故事畫卷。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爁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蒼天補,四極正;□□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背方州,抱圓天!
“山有厲妖,吐食顓民,女媧斬厲而得青石。厲妖現(xiàn)而青石不穩(wěn),良國勇士卿斬厲而護九洲!
“厲妖現(xiàn)而青石不穩(wěn)……瑤姬姐姐,這句是什么意思?”
青兒兀自苦思,一抬頭卻見神女手指緊攥著書卷,神色驚恐地望著書頁上的字,身子不住地發(fā)抖。
“瑤姬姐姐!”青兒跳下石凳,去拉神女的手臂,觸手一片冰冷,接著手被猛然甩開,書卷亦砸在了地上。
神女臉上緩緩展開一抹凄厲的慘笑,口中仍喃喃道:“厲妖現(xiàn)而青石不穩(wěn),厲妖現(xiàn)而青石不穩(wěn)……”
青兒未曾見過如此神態(tài)的瑤姬姐姐,嚇得癱坐在了地上,不敢哭,也不敢叫,直到谷老爺爺將她抱出厲合臺,才回過神來,拽著谷老的衣襟問道:“爺爺,姐姐這是怎么了?”
谷老咋巴咋巴嘴,嘆氣道:“說了你這小丫頭片子也不明白!
“可是青兒想聽故事,厲妖最后怎么樣了?被良國卿殺了嗎?”
谷老斜瞥了青兒一眼:“你要聽?”
“嗯!”青兒點頭。
谷老抽了口煙,在煙霧迷蒙中將剩下的半卷書講于青兒聽……
“原來如此,厲妖是大壞蛋,它出現(xiàn)人間就會有災(zāi)難,所以良國卿才殺了她!
“這八荒野史,不過是人聽說來的。這些記錄都是半真半假。不可全信!
“青兒不明白!
“爺爺再給你講個故事吧。”谷老吐了口煙,思緒像是隨著煙氣飄遠。
……
傳說在千年之前,東山良國有一個叫斷封卿的男子……
荒山,雜草,鴉啼,人跡。斷封卿背著竹簍從山坡滑下。
晴天霹靂,似將山峰劈成兩半,響聲過后,山火四起,山頭迅速圍成一片火海。
火光之中,映出一個紅衣的女子,一身紅衣烈烈,似要與整個火海融成一片。
斷封卿探手從竹簍里取出弓箭,搭箭拉弓,平凡的竹箭便攜著神力,射入火舌;鹕囹v躍幾次,最終緩緩熄滅。女子緩緩起身,露出一張絕色的臉,烏發(fā)明眸,雪膚麗顏,美的不似人間凡物,一雙清澈的眸子望向斷封卿,莞爾一笑,紅衣在山風(fēng)中微微飄起。
“你叫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一臉茫然,只跟著喃喃念道。
“你的家在哪?”
“你的家……”女子更茫然了,不安地看向斷封卿。
斷封卿輕笑,揉了揉女子的額發(fā),道:“你定是天地所育,山神所養(yǎng)的神女,才會聽不懂人世的語言!
“神女?”
“你可愿隨我回去?”
女子并不能懂這些話的意思,只是看著面前之人向她尋求同意的眼睛,如化進了一泓清泉似的溫柔,心中便多了一份莫名的信任和依賴。
“我給你名姓,你叫……”
“我叫……”
“袂朱崖……”
……
二.
京城護國寺的休鳴法師今日在寺前講座,好多好多的人都去聽座,休鳴大師是京城有名的高僧,佛學(xué)淵博,修為甚高。
神女拉著青兒逛燈會,便看見一群人匆匆忙忙地往前跑,一位老者道:“休鳴大師的法會就要開始了!”
青兒和瑤姬便便被人流涌到了護國寺前。無數(shù)虔誠的信徒圍坐在高臺周圍。高臺蒲團之上坐著一個慈眉善目的僧人,輕捻佛珠,將佛法緩緩道來.
青兒看向那高臺,只覺得那僧人眉清目秀長得極是好看,神色溫潤讓人心生親近之感。忽然手上一緊,瑤姬緊緊握著青兒的手不住地發(fā)抖。青兒抬頭,看到神女臉上出現(xiàn)如那日在厲合臺一樣的神情,迷離,凄厲,慘笑。
青兒心中不安,伸手拽了拽神女的袖子。神女卻松開了青兒的手,如沒有靈魂的木偶一般,穿過信徒,踏上臺階,斂裙在僧人面前坐下。
“吾來問佛。”
“施主請問!
“問佛,何為愛,何為大愛?”
“仁道為愛,大愛渡世!
“何為道?何為法?”
“善為道,普善為法!
“殺妻殉道,可為道?”
“殉小愛成大愛可為道!
神女臉上的笑容越咧越深,仰頸哈哈大笑幾聲:
“你的佛,毀情棄愛!”
一雙迷離的眸子注入了絕望的情感,慢慢有了焦距,像是在蒼白的記憶中連到了前世的因果,如蛇信一般向今世吐著怨恨的毒。
佛者安之若素,合上眸子,用那悲憫眾生的聲音緩緩念了一句詩號,“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不能說,不能說,多說是錯,多說是劫……
……
“朱崖,這里是我們的家!
深山,古部落,人煙。一個背著竹簍的男子拉著一個紅衣女子的手。
紅衣女子有一雙清澈靈動的眸子,帶著點疑惑和新奇,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許多人從村落里跑了出來,圍在了斷封卿的身邊,七嘴八舌地問道:“封卿,你終于回來了,這位姑娘是誰啊”
朱崖雖不理解那些村民的話,也能猜的出是在說關(guān)于她的事情,遲疑了一下,用稍顯生硬的聲音道:“我叫袂朱崖……”
麗色絕艷,笑容亦傾倒眾生。
……
如開得艷極的芍藥,慘烈的紅,慘烈的艷色,開在神女慘白的臉上。明明面前女子一身素凈的白裙,休鳴卻覺得有絕艷的紅色從她身上漫延開來,熾烈得刺眼。
“大師可愿渡吾?”神女唇角微微翹起,似是挑釁。
“佛法愿渡任何人!
……
山崩地裂,山火洪災(zāi),妖魔亂世,人間煉獄,有情也好無情也罷,山崩地裂的誓言在這亂世里終成了謊言。
草履麻衣的僧者捧著一只缺了口的缽,一路來到斷封卿的村落。
斷封卿雙手掩面跪在僧者面前。
在迷茫中掙扎,在掙扎中迷茫。
“我欲問佛!
“施主請問!
“何為道?何為法?”
“普渡眾生為善道。普道于世為佛法!
“殺妻救世可為道?”
“個人情愛為小愛,救難于世為大愛,殉小愛成大愛可為道!
佛最是悲憫,最容得了私心也最容不得私心。
……
青兒咬著嘴唇發(fā)言道:“袂朱崖是厲妖,她出現(xiàn)人間就會有大災(zāi)難,僧者告訴了斷封卿真相,讓斷封卿殺了袂朱崖,泯除災(zāi)難。”
谷老抽了口煙,咧觜嘿嘿笑道“青兒就是聰明這后續(xù)倒被你猜對了幾分,不過是有對有錯,且聽我慢慢道來。
……
婚宴,火光,血色,哀鳴。故事像是一匹用血染紅的綢帶緩緩鋪展開來,血色的盡頭卻連著山明水秀,人間和樂的美好畫卷。
……
聽完,青兒已淚流滿面,“厲妖真是可憐,她并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唉~”谷老一改素日嬉笑的神情,在煙霧中成了一個抑郁的老人。猶豫了半晌道“你當(dāng)真以為這就是良國卿斬厲的真相!
青兒驚詫道:“青兒不明白!
“青兒啊,爺爺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谷老提筆點墨,將那寫了八個字的白紙條翻起,青兒雙手捂住嘴,驚詫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
柳堤,白橋,錦繡人家。神女?dāng)咳沟蜕碓诤舆吪跗鹨粧g清水,看著水中的影子,水中的女子,朱痕輕點額心,明眸烏發(fā),神色清無如死物。
岸上柳下一人,凈面僧衣,安靜地望著袂朱崖
近幾月,天災(zāi)不斷,死寂多年的火山口突然暴發(fā),方圓十里如降天火,海水暴漲,淹沒了許多海邊部落,地震更是愈加頻繁。天災(zāi)亂世,餓殍遍野。繁華的京都雖未被波及,卻不斷涌入各地的逃難災(zāi)民,連這錦繡的柳堤小鎮(zhèn)亦能感受到災(zāi)難悵然的氛圍。
神女任手中的水從指縫間流盡,起身回到岸上,指著不遠處的施粥棚正在排隊領(lǐng)粥的一群狼狽不堪的災(zāi)民,嘴角勾起一絲不知是挑釁還是痛心的笑容,她道:“你的眾生正在受苦,你待如何?”
休鳴悲憫眾生的苦難,舉起手中念珠,正要念一句佛號,神女靠近一步,緊逼不舍地問道:“你待如何?”
迷離的眼神中唯一的色彩,竟是一點怨毒而絕望的光。
休鳴合上雙眼,掩去了眼中的掙扎,只有握住念珠的手不斷收緊。
手被拉住,耳邊一個輕柔的聲音道:“娶我好嗎?為了你的蒼生!
休鳴猛然睜眼,映入眼簾的女子面色蒼白,神色哀戚,艷色的唇激動地微微發(fā)抖。
一人糾纏千年不止的掙扎,一人掙扎千年不滅的執(zhí)著。
……
紅燭,喜堂,綢花。虔誠的佛心何曾受流言蜚語所擾。
護國寺休鳴大師愿娶凡塵女子為妻,一世修行盡染紅塵?上д哂兄,鄙棄者有之,可在這亂世,這不過是京城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又有誰會真正在乎。
房間里熏爐中香煙裊裊,飄起,散開,無形。
鳳冠霞披,襯得神女的容顏更加的明艷,仿佛她天生便襯這一身如火的紅,炙烈而耀眼。
紅燭落淚,是喜慶結(jié)連理,還是悲泣恨別離。
休鳴將斟滿的酒杯遞于神女,交杯酒,交杯酒,交結(jié)同心,白首不離。
神女不動聲色地接過酒杯,清歡灑的香氣混著脂醉花的香味在鼻間流轉(zhuǎn)。
清歡酒,酒中逸品,混入脂醉花,極易醉人,飲者非十日不得清醒。
不能見,不能見,相見是錯,相見是劫。
神女笑了,笑得張狂而凄厲,朱艷的唇開合,聲音近乎悲泣地喊道:“你記得,你都記得對不對?斷封卿!”
酒杯砸到桌子上,案上燃燒的紅燭顫抖幾下倒入酒跡中;鸸庹穑t艷的喜綢,炙烈的火光,像是天生的佳偶,定要在抵死纏綿中,相容相消。
火光中,紅衣的女子重合了前世的影,炙烈的顏色灼痛了休鳴的眼睛,連心也痛得微微發(fā)抖。
同樣的火光,同樣的喜堂,同樣在火光中明艷如斯的女子在睡夢中睡得安穩(wěn)。房間之外,身著喜服的斷封卿雙膝落地,跪在僧者面前,淚流滿面:“大師,這一世,我負她良多,我只求你,讓我生生世世的輪回都帶著這一世的記憶,我愿世世入修行,償還,對她的虧欠……”
……
沉默的僧者起身,將神女顫抖的身子緊緊擁入懷里,他在她耳邊輕喚:“朱崖……”
一聲輕喚,模糊了千載光陰,似乎時間從未流轉(zhuǎn),沒有僧者,沒有千年之劫,她還是那個不經(jīng)世事的神女,在那個民風(fēng)淳樸的古部落,他輕喚著她的名……
神女忽然靜下來,張狂與怨毒從臉上一散而盡,伏在僧者肩頭失聲痛哭,千年的怨恨只在這一刻脆弱得不堪一擊,只剩下滿腔的委屈似要隨眼淚流盡。
恨太困難,不恨又怎么泯平千年的不甘。不甘心,自己竟然是被無情犧牲掉的那個,沒有人問她一句愿不愿意。
袂朱崖,你愿不愿意為了蒼生犧牲掉自己?
不甘心,從頭到尾,那人連一個選擇的權(quán)利都不曾給予,便這樣絕然地將自己推入死境。
破魔矢挾攜佛火破空而來,伴著一聲鈍響,洞穿兩人的身體。佛火加成,火勢更烈,兩人周圍頓成一片火海。神女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想說什么已說不出話來。喜堂之內(nèi),佛咒頓起,佛火煉心,熊熊火焰中佛印飛速地流轉(zhuǎn)。
痛,痛得四肢百骸都在顫抖,心口的部位已被洞穿,心便麻木到無知覺。
最后映入眼簾的是僧者眼角滑落的眼淚,他的淚,始終,只是悲憫著眾生。
在靈識飛散的那一刻方才頓悟,原來,自己始終沒有得到那份信任與尊重,原來,執(zhí)念千年并無化解那份不甘。輪回,一切都是輪回,不解不滅的輪回。
青兒癱坐在地上,看著面前的火海,捂著嘴幾乎哭不出聲來。她緩緩松開緊攥著的右手,右手掌心處躺著一張揉皺了的紙條,紙條之上蠅頭小楷書就八個字:厲妖之心,青石之靈。
上古,女媧欲以五彩石補天,獨一石遍尋不得,厲妖憐憫蒼生苦難,將厲妖之心獻與女媧,女媧以佛火煉心,得補天青石。然厲妖之心只有千年靈力,千年之后,必須尋得另一顆厲妖之心替補。
上一個千年之劫來臨之時,僧者欲以佛咒煉心,以袂朱崖之心煉就青石,姑瑤山前任神女,谷老的主人清河本體便是一只厲妖。清河以已心替代,轉(zhuǎn)換袂朱崖靈識,換得袂朱崖轉(zhuǎn)生之機,自己則魂飛魄散,靈識消泯,六界不存。
青兒將紙條緊緊貼住自己的心口,她知道,在那有著心跳的地方,躺著這世上的最后一顆青石,而她,是這四海八荒唯一的一只厲妖。無論如何,她都要好好活下去,靜靜地等待著下一個千年之劫的輪回……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