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一個月后的某次校級大會上，人群摩肩接踵涌向后山的禮堂。爬了五分鐘的樓梯累得精疲力竭，喘氣聲混在嘈雜的腳步音中向山頂緩緩進發(fā)。大廳內(nèi)白熾燈晃得人眼睛生疼，前面的師生推推搡搡落座完畢，我打著哈欠跟在班級末尾經(jīng)過落了漆的木門最后走了進去。
　　話筒線纏在一起，幾個老師在幕布旁手忙腳亂左扯右拽，愣是解不開那個堅固的電線結(jié)。而那廂校長攤開稿紙已經(jīng)端坐在棗紅色的會議臺后面，開始了他冗長拖沓的講話。臺上方言與噪聲齊飛，臺下閑聊共睡意一色，我手肘撐在前座掰下的方桌上，扶著臉頰看向同排右邊中心的位置。
　　她和年級主任鄰座，有說有笑地進行著交談。人至中年的主任表情溫和又不失威嚴，同身側(cè)的她一起認真地聽著校長的發(fā)言，又時不時地針對內(nèi)容談一些自己的觀點。她一邊贊同地點著頭，偶爾也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說話間一舉一動都帶著對面前長者的尊敬之情。
　　性格好，脾氣好，功課好，長相好，待人接物自成一派，工作任務(wù)一絲不茍。我喜歡她，超級喜歡她，比全銀河系任何一個有機體都喜歡她。我知道她生物偏科（為此我努力學習生物希望她能問我一些生物題，然而并沒有什么成效）；知道她后脖頸有一顆痣（座位原因，我不是癡漢）；知道她認真研究題目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緊咬下唇（課間觀摩）；知道她握筆姿勢是模仿書法社的一個學姐而形成的（此學姐是全校偶像）。她是我所羅門的財寶，我愿珍藏卻永得不到。
　　初冬天空渾濁得像淘過米的河水，徹骨，刺目。偶爾也有星點的雪粒從天上掉下來，在人們眼際內(nèi)飄幾分鐘就不見了。開學已然三個月，同是女生，我身上卻沒有一個特點足以被人記住。陰沉、話少、不善交際、功課倒數(shù)，我的全部屬性在這三個月里通通開誠布公，于是半徑兩米內(nèi)根本沒人愿意跟我說話。我刨好樹洞只待冬深入住，更將自己跟外界的人劃開距離。
　　她對所有人笑（除了我），跟所有人打招呼（除了我），大家都被她溫柔以待。也許她笑容的所及范圍內(nèi)偶爾有我的出場，但出演角色是在謝幕時那個連名字都不會報的背景布。
　　11月氣溫驟降，整個人乏得很，太陽受了勾引跟了冷空氣過日子，生活習慣趨同，連陽光也漸漸學會了制冷。套了件風衣，頭發(fā)盤進鴨舌帽，在某個周日我老不情愿地拖著馬上就要和被窩長在一起了的身體上街購置柴米油鹽。
　　步至長安街的時候順便逛了一趟書店，窩在那里啃書一下忘了時間，等再站起身時，我抬眸瞥向了墻上鐘表。糟糕！已經(jīng)十點多了。跟店員大叔打了招呼，借走看了一半的書，袋子套在手腕上將手揣至兜內(nèi)，左玻璃門半拉半掩——我探出的頭正對上頭發(fā)亂糟糟的她的眼睛。
　　我嚇得松開門把后退三步，玻璃門冷不丁了打在她臉上。她吃痛地向后趔趄，我又趕忙上前推開右邊的門去拉她。結(jié)果她腳未完全收回，正正好不偏不倚磕在了我撞開的門角。
　　——這下要結(jié)下梁子了，絕對！
　　我不安地在旁邊來回走動，看著她捂著腳坐在地上低低呻吟。急中生智回店里借了大叔新買的口罩和墨鏡，一副嶄新面貌過去扶她，她好氣又好笑地拍掉我伸過去的手：「真是的，都這時候了還遮什么啊，不如連衣服一起換了�！�
　　慚愧極了，我反復(fù)搓著手掌剛才被她摸（拍）過的地方，站在那里惴惴然不敢說話。她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因個子矮我半截而探究般抬頭看向我墨鏡后的眼睛，我不知道她是否能看穿我瞳仁里的喜憂參半。
　　「欸——真是個有趣的人啊你。明明是個男生卻這么膽小，怕我吃了你不成？」
　　平時柔聲細語的她此時略帶嘲諷的語氣讓我倍感新鮮，我從沒想到會被她以這樣一種態(tài)度而注視……等等，男生？！
　　確、確實，我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裝扮，中性風衣，運動風棒球帽，十分可疑的墨鏡加口罩，怎么看都不像個女的。我心一橫，故意壓低聲音說道，「對、對不起�！�
　　她并未聽出什么端倪，仍是饒有興致地打量我。隨后握住我掛著袋子的手腕向外一拉，「別堵在門口了，外面人都進不來了�！�
　　袋子生得太過脆弱，硬是被她生生扯斷了。《自然的經(jīng)濟體系：生態(tài)思想史》和《自達爾文以來》兩本書堪堪摔出地面，疊在我的腳上。她驚呼了一聲，先我之前撿起了書本，掏出面巾紙小心翼翼地擦干凈后遞給了我，「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到這袋子這么……欸，生物學的書啊，我偏偏對這方面很是苦手呢……」
　　我接過來抱在懷里對她搖了搖頭告訴她沒關(guān)系。她松了口氣，豎起食指抵在唇上，「那么咱倆就算扯平咯。剛才的事當作我們的秘密，不許跟書店老板通風報信喔？」
　　她一雙眉眼言笑晏晏，瞳孔里像有初雪在閃閃發(fā)光。
　　——我覺得我更加更加喜歡她了。
　　睡不著。睡不著。我睡不著。
　　我已經(jīng)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到了凌晨三點的時光。整個腦子跑馬燈似的不斷回放白天的相遇、輕微的肢體接觸和她最后那個定格在風中的表情。握著自己手腕反復(fù)回憶她手心的體溫，然后又像十分鐘前那樣吃吃地笑了起來。
　　而后前腳還在發(fā)愁自己的興奮度影響到了睡眠，后腳閉上眼睛臆想了不到三分鐘就突發(fā)進入了夢鄉(xiāng)。意識是清晰的，腿腳是靈活的，張開握緊拳頭也可簡單做到收放自如，我伸手捏上自己的臉，甚至還有丁點的痛覺殘留在頰邊，都令我懷疑我現(xiàn)在是否真的身處自己的夢境之中。
　　我在周圍陌生的家具間穿梭，走到門邊輕擰了一下門把手，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不再留戀這比我自己家大幾倍的豪宅，我坐電梯下了高層，徒步走出高檔小區(qū)，才發(fā)現(xiàn)這是市中心的黃金地段，跟我家隔了三四條街，天城學府售樓區(qū)附近。
　　路過公交牌，踮起腳研究了一下路線，又偏開頭望見了街對面的書店——哦？不是我白天去的那家嗎，和她初次邂逅的寶貴地點。
　　我輕快地走了過去，雖然是在夢里但絲毫也不想浪費淘好書的機會，手剛覆上門把準備向里推，突然一股外力從里作用，我還沒動門已被拉開了一半。剛想道謝，抬頭一看心下立即嚇得魂飛魄散。
　　對面手也松開得猝不及防，未來及反應(yīng)玻璃門正對我的鼻梁撞來，我低吟了一聲倏地跌坐在地。里面的人又急著出來，去推另一邊的門，我還沒收回的腳被撞了個正著。
　　天啊，天啊——
　　我看見了——自己。
　　那個一驚一乍面如土色地在我身邊徘徊的，身著風衣，頭戴帽子的可疑人物，不正是白天的我嗎？！
　　我立刻低下頭去假裝捂著腳哀嚎，不敢抬頭讓她看見我的臉�？晌彝蝗挥窒氲竭@是在夢里，在夢里以其他視角撞見自己應(yīng)該……不奇怪吧？
　　另一個「我」手足無措地在我旁邊踱了好幾圈，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折回店里，過了一會兒換上了口罩和墨鏡全副武裝地出來了，自以為很帥氣地向我伸出了手。
　　……原來白天的我看起來是這么蠢的嗎？
　　我簡直被自己氣笑，沒好氣地說：「真是的，都這時候了還遮什么啊，不如連衣服一起換了�！�
　　——這句話好熟悉，熟悉到好像剛剛才聽過一樣……
　　我又被自己嚇到了。我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裝，鴨卵青的針織衫，灰色短裙黑色打底褲。余光瞥見齊肩的黑色短發(fā)——
　　我，在夢里，變成了我喜歡的那個人了。

　　第二天到學校異常得早，我忐忑地坐在座位等待著她的到來。在同學們一個個絡(luò)繹抵達教室的期間，我在腦海里無數(shù)次地剖析著可怕的現(xiàn)狀，又不停地向自己提出疑問：如果我在夢里變成了她，那夢里的另一個我是誰呢？
　　我能夠想到第一種可能性就是夢里的「我」只是個npc，單純地重復(fù)著我白天的行為，而我本人則又以她的視角重溫了一遍白天的相遇。
　　那么第二種可能性，就是在我的夢里，她和我互換了。我們感受著彼此的心跳、想法、秘密，互相遇見又離開。
　　天啊，如果真的是第二種情況，那她不就知道白天那個假娘炮男生的真實身份就是我了嗎？！她會不會厭惡我？會不會嫌棄我？會不會以后更一句話都不跟我說了？我們連開始都沒開始，就要這樣結(jié)束了，我不要——
　　在我面如平湖胸藏驚雷心下快要抓狂的時候，她推開門緩緩走了進來，和擁上來的朋友們親切地打著招呼。我連忙低頭假裝閱讀課文，一邊又豎起耳朵留意著她的言談。
　　沒過一會兒她的聲音消失了，周圍議論聲卻擴大了。發(fā)生了什么？是不是談到了白天她與我的會面和夜晚的夢中奇遇？大家都將覺得我奇怪了嗎？覺得我惡心了嗎？我名不見經(jīng)傳的高中三年就要毀在這上面了嗎——
　　胡思亂想之際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影。她安定地站在我面前，溫和的聲音落在我的頭頂。
　　「早上好啊�！�
　　我嚇出了一身冷汗，斷然不敢抬頭。周圍的竊竊私語緊密包裹著我把我裹成了繭，密不透風的氛圍讓我艱澀喘不來氣。
　　我喉頭顫動，囁嚅著，「早、早上好……」
　　聲音細若蚊蠅，我不確信是否能傳入她的耳蝸。稍后大家踩著晨讀鈴聲回了自己座位，我不知道她是第幾個離開我桌前的。
　　她第一次在學校里跟我說話了，還是以這么引人注目的方式。我壓抑著心跳，腦中不斷做著揣量：這是否跟昨日的相遇有那么一點關(guān)系呢？她是否也做了和我相同的夢，在夢里與討厭的我互換身體了呢？
　　下課接水我排在她后面；上課交作業(yè)我把本子疊在她上方；吃午飯我坐在她斜對面；體育課跑步我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后一寸。我竊聽著她同朋友的交談，互相分享的小秘密，對天氣的抱怨，明星八卦的不置可否。比以往更加瘋狂、更加渴望、更加地……
　　遺憾的是一整天下來我并沒有從她口中聽到一句有關(guān)于我的事情。連昨天她上街的所見所聞即使除去我的出場她也全然閉口不提。我郁悶至極，也只好在她值完日后離開了人已經(jīng)所剩無幾的班級，不再假裝做作業(yè)而刻意逗留。
　　晚上洗漱完畢，少了些胡思亂想的由頭，闔上雙眼很快見了周公。
　　我又做夢了。同樣的真實無比、感受真切，卻又朦朧虛幻、混沌不明，讓我感覺似夢似醒，像在四維空間飄蕩一般。
　　今天的她在校服內(nèi)套了一件縹色的長袖襯衫，跟白天如出一轍。我挽起袖口，生怕給她弄臟了，又規(guī)規(guī)矩矩捏下一個毛球，輕輕放在桌角，打算下課扔進班后的垃圾桶里。
　　朋友們一個個聚來我身邊，我皮笑肉不笑地應(yīng)付著，用余光瞟見慢慢向我接近的另一個「我」。果然，她在我后面落了座，趴在桌上假寐，實質(zhì)在探聽我與同伴的聊天內(nèi)容。如果這個「我」此時體內(nèi)真的是她的話，那么她為什么不直接來找我，問我是不是在她的身體里？她是在按兵不動等我先開口嗎？還是在顧忌著什么不能與我發(fā)生接觸？
　　——假使如此，我又該擺出什么態(tài)度��？
　　細想了下，總之最后我還是決定先不要與別人談起此事最為妥當。安安穩(wěn)穩(wěn)在夢中度過一天后，早上六點的鬧鈴把我從她的身體里抽了出來。
　　我渾身疲乏，感覺已經(jīng)兩天沒有睡覺了。明明人在床上，眼睛閉著，沒有夜游，沒有打鼾，沒有噩夢，身體卻一點得到休息的跡象都沒有。
　　我好整以暇地過著白天被人無視，夜晚眾星捧月的生活，神經(jīng)衰竭愈演愈烈，絲毫得不到緩解。我寤寐思服，晝夜交替，對她的喜歡卻是更上一層。
　　白天的我們像不相識的陌生人，除了偶爾的眼神交流外沒有絲毫接觸。夜晚我安靜地待在她的體內(nèi)，無時不刻地關(guān)注著另一個「我」，就像白天虎視眈眈盯著她的自己。

　　后來我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對話發(fā)生在體育測試我摔倒后又接連被兩個人踩了兩腳磕掉了牙的時候。我痛得呲牙咧嘴，鼻歪眼斜，張開血盆大口（字面意思上的）一聲聲哀叫著。踩了我的兩個同學在一旁連連道歉，說是因為我的存在感太低她們只顧著最后一圈的沖刺了根本沒注意到我摔倒。受到傷害我的心痛極，悲憤蓋過了已經(jīng)疼到麻木的牙床。
　　體育老師還未被人通知，也沒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一邊和年輕女教師侃大山一邊給沖過終點的學生們掐表。她是第一批抵達終點的人，坐在草坪上歇息。在我跌倒的第一時間跑了過來，剛要扶起我，我背后就中了那堪載著兩個年輕少女體重的兩腳。
　　我倒在塵土飛揚的跑道，嘴唇疼得顫抖，一個字都吐不出。她和身邊幾個人一齊將我拉起，緊張地問我是否站得起來，能否堅持走到醫(yī)務(wù)室。我的臉感受著來自她掌心的輕柔擦拭與撫摸，打心底里慶幸她并沒有嫌我臟亂，嫌我狼狽，一激動竟把眼淚給生生擠了出來。
　　「很疼嗎？看起來非常疼啊……實在不行的話——」她拍了拍旁邊的朋友，「你快去通知老師，讓老師背她去醫(yī)務(wù)室吧，你看她都疼成這個樣子了……」
　　抵達醫(yī)務(wù)室，簡單處理了一下我躺在床上睡下了，卻是什么夢都沒有做。不知多久后被口腔疼醒，額頭布滿冷汗。我渾身酸痛艱難地坐了起來，一扭頭發(fā)現(xiàn)她就坐在旁邊，半個身子趴在隔壁床上睡著了。
　　意識到她一直守在這里甚至沒有去上接下來的課，我伸出手背抹了抹眼睛，一時心情復(fù)雜，竟什么都說不出口。
　　放學后她又陪我去牙科診所看了看，替我支付了一部分醫(yī)藥費又送我回家。我心中一股熱流直沖向心室，鼻頭發(fā)紅，眼眶漸漸蓄滿了淚。她見狀立馬掏出紙巾塞給我，「喂喂不許再哭啦！雖然我知道你很疼，但是你想嘛，五官是相通的，你一哭，牽動了這里，嘴里是不是就更痛了？」
　　我乖乖地點頭，被她牽著一步一步向前走。
　　臨分開前她在口袋里窸窸窣窣掏了半天，最終拿出來了一顆太妃糖遞給我：「甜的東西最能治愈人心了，你吃了之后心情就會好些�！�
　　我握緊攥著太妃糖的手心，嘶啞著一句一頓地回復(fù)道：「沒有你甜�！�
　　心下給自己的滿分情話點了個贊，一抬眸，眼睛卻粘在她的笑臉上揭不下來了。
　　她被我逗笑，站在風里披著夕陽灑落的光，唇角勾起剛剛好的幅度。她湊近我，突然輕輕地在我頰邊啄了一口。我臉龐瞬間燒紅，她卻是笑得更好看了，摸著我的頭發(fā)說道。
　　「那這樣吧，下次等你的牙不疼了，我就親這里好不好？」
　　她用食指點了一下我的嘴。
　　至此，我已完全淪陷。

　　當天晚上我懷著擔心她要體會一遍我失去牙齒的痛楚的心情躺下了，過了一會兒又回到了校內(nèi)微風拂面的操場。喘著氣、頂著風、流著汗，我竭盡全力地奔跑著，在老師按下的秒表的同時第二個沖過了終點。
　　我驚覺了什么，在草坪坐下歇息，轉(zhuǎn)頭瞇起眼睛向?qū)γ媾艿揽慈�。這個時點，是在「我」身體里的她馬上就要摔倒的時間。眼看著她馬上就要踢到那塊裸露出來的石頭而導(dǎo)致失去平衡，我趕忙站了起來朝那邊邁出了步子�？蛇�沒跑兩步，她就已經(jīng)面朝下重重栽了下去，后面兩個勢頭正足比著速度的女生前后跑了過來。
　　糟了，點倒是掐得不早不晚，但是我忘了把自己從這里跑過去的時間給算進去了！
　　我繼續(xù)邁著沉重的雙腿跑過去，喘著粗氣用力扶起她拉向一旁。后面那兩個女生如期而至，一人一腳毫不猶豫堪堪踩在了她的背上。
　　天煞的，到底沒有躲過去——！
　　臉上汗混著血，又加上兩行清淚，我才知道原來從旁看我當時的樣子是如此慘烈。一想到現(xiàn)在是她在我體內(nèi)承受著這份痛苦，我就心疼得不得了，趕忙伸手輕輕擦向了她臉頰沾上的塵土和血漬。
　　在醫(yī)務(wù)室守著她，但還是沒能抵擋朦朧的睡意。怕占了她的地方，我趴去對面的床上打算小憩一下。結(jié)果一睡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過來時她正用一種不知該怎么形容的眼神盯著我看。意識到我醒來了，又立刻偏過頭去，促局不安、扭扭捏捏地張了張嘴又閉上，想向我道謝卻害羞到說不出口。
　　我從來沒想到她也有這樣的一面，還是通過我的身體表現(xiàn)出來的。頓時滿足又欣喜，用手撐著下巴鬼使神差地來了一句，「你真可愛。」
　　她驚了一下，又低下頭去，耳朵紅到像是不小心蹭上了染發(fā)劑。
　　啊啊，真可愛……！
　　自那之后我們的友誼迅速升溫，她從來不顧及周圍人的議論紛紛和指指點點，該怎么和我談笑風生還怎么樣。不逾越、無差池、我們似乎天造地設(shè)，全世界唱著歡樂頌將我們推在一起。我們一起摘樹莓，嚼在嘴里變身烈焰紅唇；一起烤餅干，咬著硬如磐石的實在不能稱之為食物的不知名物質(zhì)；一起做功課，生物英文相撞，化學政治共舞。我喜歡她，我太過于喜歡她，我想我遲早有一天會被這些日常蒙蔽雙眼，自我意識過剩地認為她也會喜歡我。
　　我每天在白晝體驗著自己從未想過能收獲的恩賜，夜晚用她的身體對「我」的示意淺嘗輒止。日子恣睢過久，危機感離家出走，孤獨人標簽頁腳撕裂；警惕性胎死腹中，好奇觀成就一本厚實的著作，我卻無權(quán)翻看。它們背離了我，被鳥獸叼走，在渾濁的云罅間尋覓著新的宿主。
　　我越來越沉溺其中，沉溺這日夜顛倒醉生夢死的能力，沉溺這愈發(fā)虛幻的卻又確實是現(xiàn)狀的生活。我有時甚至會向自己發(fā)問，我真的存在于現(xiàn)世嗎？我會不會也是走失在他人的夢境的一個夢靨者？
　　窗外霪雨霏霏，堆煙楊柳被雨打得四下零落。遠山含黛，霧氣迷蒙，天氣差到極點，我腦子也亂成一團。曼德拉說如果發(fā)出聲音是危險的，那就保持沉默。不要為自己的茍且而得意洋洋。我們胼手胝足走過日常，天高海闊，我還想繼續(xù)走下去。以另一個身份。
　　所以我打算今天就跟她攤牌。
　　她笑著擺了擺手同我打了個招呼，轉(zhuǎn)身就要向外走。我連忙叫住了她，舌頭都不聽使喚了，「那個，放學后在教室等我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她有些為難，困擾的表情我盡收眼底。但在我殷切眼神注視下，她勉強地點了點頭，「……好吧，那你要盡量長話短說喔�！�
　　心臟揣在胸腔上下沖撞快要跳出來，我忐忑不安地坐在座位上安靜地等著值日生打掃完畢。等班里終于只剩下我一人的時候，黑板正上方的鐘表指針堪堪指向了六點三十分。
　　漸近的腳步聲讓我趨于平靜的心跳又開始狂亂起來。她推開門探了探頭，目光定格在我身上，隨后徑直向我靠近。
　　「抱歉久等啦。」她一臉平靜，「那，有什么事要說？」
　　「嗯……」
　　我囁嚅著，手指交纏打著轉(zhuǎn)，頭要低進黃昏的余霞里。
　　「好�！�
　　她說。
　　「��？我還什么都沒有說……？」
　　「不管你說什么，我的回答都是『好』�！�
　　「即使我說交……」
　　「好�！�
　　「……」
　　剩下的時間里兩人面面相覷，各自心照不宣，卻相顧無言。氣氛尷尬到極點，我故意咳嗽了幾聲說回去吧，她仍然說好，沒有任何多余的言語。
　　撐著一把傘沿著熟悉的道路比肩行走，一路無話。我心下復(fù)雜萬分，雖說是表白「成功」了（話說這真的算是成功了嗎？），但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是什么呢？
　　今晚，我也要這樣去回答她的表白嗎？
　　——這真的是我的表白嗎，還是她的？
　　夜深入夢�；貧w她的身體，我攏了攏脖頸后的碎發(fā)，和朋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窗外陽光正好，沒有分毫要下雨的跡象。天氣預(yù)報再也沒人相信，像是了違了三次約后被拋棄的借貸者。
　　我的腦門突突地跳著，總覺得心里有些急躁，怎么也平靜不下來。話題結(jié)束，氣氛冷場，我趁機正準備借故抽身，后方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叫住了我。
　　我轉(zhuǎn)身，是她，那個夢里的另一個「我」。
　　……她叫了我什么？那個名字……那個名字不是我的嗎？
　　不對，不對。我現(xiàn)在正在她的身體里，她卻扮演的是我的角色。現(xiàn)在冠在我頭上的姓與名都應(yīng)該全然是她的，是她戶口本上白紙黑字錄入的，是她家人殷切注視著她呱呱墜地時起的，含著深刻的內(nèi)涵與寓意，無限的盼望與期許。
　　從她口中吐出的怎么會是這么蒼白無力、單薄膚淺、除了她全班人都避之不及的白晝的我的名字呢？
　　我皺著眉回頭，對她的聲音置若罔聞。她局促不安地說放學后在教室等她一下，她有話跟我說。
　　你跟我有什么話好說呢？
　　「……好吧，那你要盡量長話短說喔。」
　　她忙不迭點頭，一言一語一顰一笑通通映入我的瞳底。我收起狐疑，轉(zhuǎn)身走出了班門，靠在走廊的墻壁反復(fù)做著深呼吸。
　　試著同旁邊兩個女生閑聊，我盡量顯得不那么突兀地切入了話題。
　　「可能現(xiàn)在說這個有些奇怪，但能請你們把我的名字念一遍嗎？」
　　她們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又互相對視了幾眼，異口同聲地吐出了那個名字。
　　那個丑陋的、粗鄙的、不堪入耳的，白天的我的名字。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
　　她們舌尖彈起的字眼，應(yīng)該拼湊成她的名字才對。怎么會，又怎么可能會是我的呢？
　　「你們確定？你們確定嗎？」我搖著其中一個女生的肩膀大聲質(zhì)問，她嚇得縮緊了脖子：「當然確定啊……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念錯朋友的名字啦……」
　　我拉著女生的手腕走向窗邊，指向坐在班內(nèi)不知道在高興什么的她：「那她的名字呢？她叫什么？」
　　「嗯……她啊……雖然是一個班的，但是名字好像記不太住……叫什么來著？」女生撓了撓頭發(fā)，扭頭問向身側(cè)同伴。同伴也歪著頭想了一下，突然「啊」了一聲，說我知道了，好像是叫……。
　　同樣是那個不堪入耳的、丑陋的、粗鄙的，白天的我的名字。
　　這兩個名字在無數(shù)我和她一起哭一起笑的場景中漸漸重疊。
　　我蹲在墻角捂著腦袋，從相遇那天開始，無數(shù)的白晝無數(shù)的黑夜，無數(shù)的現(xiàn)實無數(shù)的夢境悉數(shù)相撞在一起，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在旺盛的氧氣中燃燒殆盡。
　　我一直……喜歡著的人……到底是誰？
　　從教室里傳出了兩刻鐘的鐘響，像核爆突然炸在了我的腦內(nèi)。我渾身一顫，后腦猛地磕上了墻壁。
　　吃痛地揉了半天，我的手順著脖頸下滑，摸到了那顆微微凸起的肉痣。輕咬著嘴唇，我站了起來徑直走向班門，靠近表情復(fù)雜緊盯著我的她。
　　不，我。
　　「好�！刮艺f，「不管你說什么，我的回答都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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