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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硯
皓魄當空,疏影橫斜,幽幽暗香飄滿弄風堂的院子。
端硯站在雪中已有幾個時辰,大雪落滿肩頭,身上的鶯茶繡綿裙亦看不出本來面目。她愁眉微蹙,櫻唇微啟,口中發(fā)出一聲輕嘆。
都怪自己不好,若不是一時任性偷溜下山,就不會被堂主蕭無音軟禁在此,惹出不必要的麻煩。要是師父找不到她,不知心焦成什么樣。
遠處傳來踩雪聲,不多時,蕭無音著一襲裘衣,立在端硯身后,“把洛川喚到此處,我便放你走!
洛川是端硯師父的名諱,整個太華山?jīng)]有人直呼其名,初被蕭無音提及,端硯略微一愣。
蕭無音譏誚道:“怎么,你寧愿死在這里?”
【壹】
自記事起,端硯就住在太華山上。據(jù)洛川說,她是從糞坑邊撿來的孩子,為了看到她不至于想起污穢之物,必須取一個風雅的名字。
師父的話,端硯自然是信的。后來卻發(fā)現(xiàn),洛川居然真的只讓她負責端硯臺。
莫說是硯臺,就算金錁子,天天端也會膩。
夕陽將落,端硯披著一身余暉回到大殿。繞過裊裊生煙的青釉提爐,一個年輕男子盤腿坐在榻上闔目打坐。他橫眉修長,青絲如墨,簡潔的白色長衫,襯得他尤為飄逸出塵。
他是洛川,太華山護法,膝下只有一個徒兒。
端硯一直覺得,師父對自己的感情,不僅僅是師徒情,似乎還有一種道不清的曖昧。難得沒有其他人在,不如試探一下。她摟住洛川的胳膊猛晃,長長的睫毛忽閃幾下,“師父,我想下山。”
洛川緩緩睜開眼睛,一雙眸子燦如星辰,“太華山待得好好的,你要下山做什么?”
“做官,光耀太華山的門楣。”
“如果提出這個要求的人,是太華門下其他弟子,為師不會阻攔。但你跟我們不一樣,即使為師放你下山,你也做不了官!
過去,洛川曾說,端硯由他親手撫養(yǎng)長大,從未提及生父生母,難道是……
端硯眼睛一亮,“是不是因為我身世異于常人?”
洛川將頭搖得高深莫測,“你想得太遠,卻忽略了最根本的東西!
抓耳撓腮半天,端硯敗下陣來,在師父面前連拜三次,叩請指點迷經(jīng)。
洛川說:“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你是女的!
果然是她想太遠。
她說:“我女扮男裝就好了!
“不安全!
“我長得安全!
“不準。”
師父的回答是不準,而不是夸她貌美,說明,她的相貌的確算不得上等。
要是能突然變美就好了。
端硯記得曾經(jīng)有人說過,寂城里有個弄風堂,女主人蕭無音會做一丸名為轉(zhuǎn)容丹的藥,服下后,可以轉(zhuǎn)換一次容貌,變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為了師父看著順眼,值得試試。
挑了個洛川練功的時間,端硯換上一身男裝,溜下山直奔寂城。
弄風堂瓊宇崇麗,雕梁畫棟,五彩祥云繚繞,渾似九重仙閣。端硯分明沒有來過這里,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此處住過許久。
堂門口,一個女子久候多時。她輕挽一下垂在耳邊的發(fā)絲,衣袖滑落幾分,露出右腕上的一顆小黑痣,“想要轉(zhuǎn)容丹?”
“你知道我要來?”聽她的口氣,應是堂主蕭無音。
她挑眉一笑,莞爾道:“除了轉(zhuǎn)容丹,世上無一人會想到我!
多年無人問津,看來不好相處。端硯思及于此,說話格外謹慎幾分:“無音姑娘,轉(zhuǎn)容丹不是凡物,想必極為貴重。需要多少銀兩,你告訴我,我去籌備!
蕭無音將端硯上下打量一番,似是不屑,“布衣荊裙,身無長物,你拿什么給我?”
難道貴如天價?端硯有些緊張。
“我不要銀子,怕銅臭味熏壞了弄風堂!笔挓o音斜睨端硯一眼,唇角浮出一絲玩味,“只要你做一件事,替我挖掉一個人的心!
【貳】
端硯不肯濫殺無辜,被迫留在堂中,直到答應了,才可以出門。
今天,蕭無音又來問話,卻換了個要求,讓她把洛川帶來。
一個把人命視為草芥的人,突然提出個不算過分的要求,必有陰謀。端硯想從蕭無音妖魅的臉上尋到些蛛絲馬跡,可惜只有不明其意的笑。
蕭無音低下身子,平視著她,“洛川來這里如入無人之境,你有什么不放心?難道你喜歡洛川,故意排斥我?”
端硯瞬間緋紅了雙頰,忙擺手分辯,“沒有這回事,我跟師父清清白白,你不要亂說!
數(shù)年前,端硯察覺到師父對她的好感,開心地跑去確認,洛川僅是一笑置之。她不死心,繼續(xù)追問,他若心中無情,怎會有那種眼神。
洛川摸摸她毛茸茸的腦袋,“等你長大了,師父再告訴你!
絕對是緩兵之計,等長大了,他肯定會改口,等再長大些,一天天拖下去,拖到兩人都忘記這回事為止。
或許師父有喜歡的人,所以對她沒什么興趣?可他罕少下山,山上只有端硯一個女子,師父總不能喜歡男的吧。
某天夜里,端硯躲在門外,從門縫中看見洛川拿著一張紙,一看就是半天?赐炅,又放回柜子里藏好,用一把銅鎖鎖住。后來,師父下山辦事,端硯試圖打開柜子偷看張紙的內(nèi)容,可惜沒有成功。
下山前,洛川留給她一個錦囊,并交代,師父不在身邊,遇到危險時會用得到。
錦囊一直帶在端硯身邊,按照上面說的做,不就能遠離弄風堂了嗎。她迫不及待打開,查看上面的字跡,上面只有兩個大字:“快跑!
師父好坑人。端硯的臉色青白輪轉(zhuǎn),變來變?nèi)ァ?br>
蕭無音留意到端硯的變化,一抬手,紙張輕飄飄飛起,落在她的手中。目光上下一掃,笑意陡然凝住了。
“是洛川的字跡,十八年了,仍跟當年一樣工整雋秀!笔挓o音望向端硯,唇角微微勾起,“既然有他的紙條,便無需你來傳話!
她右手舉到半空,指間多了一支蘸足墨汁的筆,在空白處補上幾行字,將紙條折成紙鶴,拋向廣袤的藍天。
紙鶴張開翅膀,徑直飛往太華山方向。
【叁】
端硯十分矛盾,既希望洛川來,又怕他會遇到危險。
該來的終歸要來,不過兩個時辰,弄風堂門口,就出現(xiàn)了洛川風塵仆仆的身影。喊一聲師父,端硯奔過去,扯著洛川的袖子,躲在他身后。
在見到洛川的一剎那,蕭無音的目光變得柔和起來。里面有思念、怨恨,甚至有深深的眷戀。
“我來帶丫頭走!甭宕ǖ脑捄啙嵱辛,握住端硯的手,轉(zhuǎn)身欲離開。
“等下!”蕭無音自身后喊住他,提了裙裾快步追來,展臂攔在洛川面前,“就這么走了,不肯看我一眼?”
洛川垂目不語,堂中的氣氛變得十分詭異。
蕭無音眼中有淚光閃動,“你我多年的情分,換不來你的一句問候?”
十八年前,洛川尚是一名少年,掌門見他膽大聰慧,破格讓他做了護法。若是無風無雨,洛川未來大半生都會耗費在太華山上,不見一絲波瀾。
上天偏偏讓他遇上蕭無音。在那段旖旎的時光里,洛川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只羨鴛鴦不羨仙。倘若沒有遇到那場禍事,或許,他會放棄多年的修行,回歸紅塵。
大雪漫天,狂風肆虐,暗黑的云朵鋪天蓋地,陰沉著整片天空。太華山門下的一個叛徒,不知學了哪路邪門的法術(shù),禍害了城里幾十口人命。
洛川勸他回歸正途,對方不但不聽,甚至動起手來。洛川孤身對付一個孽障并非易事,幸而有蕭無音相助,才將對方拿下。
那叛徒開口保證,以后不會荼毒生靈,洛川心地善良,放他一條生路。沒想到對方竟是詐降,獲得自由后,第一件事便是偷襲洛川。蕭無音反應過來,一劍將其斬殺,而洛川倒在血泊中,意識不甚清明。
大夫說,唯有服下一片靈竅心,方有一絲生還希望。
洛川再三叮囑蕭無音,不可為救他,荼毒人命。等他再次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傷勢痊愈,腳邊的地面上有數(shù)滴血跡。
到底她是害人了。洛川悲憤交集,恨不得殺掉自己,將那片靈竅心還回去。最終,理智戰(zhàn)勝了沖動。與其毫無意義地死去,倒不如好好活著,用這條命造福天下蒼生。
洛川走了,重歸太華山。臨別時,用法術(shù)將蕭無音困在弄風堂,以免她再傷無辜。
一別,就是十八載。再相見時,已非昨日。
洛川眸子里滿是冰冷,不見當年的一絲柔情,“當你濫殺無辜的一刻,我和你這個妖物之間,就沒了半點情分!
蕭無音用涂滿蔻丹的手指,點了一下端硯的方向,“我是妖物,那她一塊石頭化身成人,在你眼里,就不是妖物了?”
明明是師父撿回家的女嬰,怎么可能是石頭。
在端硯狐疑的時候,她感覺到洛川的手在發(fā)抖,情緒極為激動。
眼波一轉(zhuǎn),蕭無音嫵媚道:“怎么,要我來說嗎?她的原身是一方端硯,我們比翼情深之時,寫詩作畫用的就是這方硯臺。我與你不能在一起,難道她可以跟你雙飛?”
洛川目光逐漸變得黯淡,薄唇微啟,“是!
他的話什么意思,是不能跟蕭無音在一起,還是可以跟端硯雙飛?
院中寂靜如水,樹枝上的積雪承受不住分量,跌落下來,碎了一地白玉。
【肆】
弄風堂里狂風大作,雙方劍拔弩張,只待其中一人出手,定是一場血戰(zhàn)。
長袖一舞,在眼亂之際,蕭無音劈掌攻來,洛川側(cè)身躲過,正要回擊,卻見她已化掌為爪,扣住端硯的咽喉。
情急之下,洛川脫口而出:“放開她,我留下隨你處置!
蕭無音凄然一笑,“一方硯臺,在你心中抵得過你我多年的情分,我活得真是悲哀!笔挓o音將一顆藥丸塞進端硯口中,以法力迫使她咽下。
端硯按著胸口,蹲在地上干嘔半天,始終吐不出來。
蕭無音在她耳邊輕聲說:“你來這里,為的不就是丹藥嗎,我給你了,你怎么又不想要呢。我若是你,就趕緊消失,免得一會兒變換容貌,嚇壞了洛川!
不等她做出反應,蕭無音一掌擊出,用掌風將她送出院外。
接連撞上四五棵樹,端硯才落到地面。往右邊走幾步是一條河,站在岸旁,望著冰面上的倒影,端硯幾乎將唇咬出血來。
她的容貌的確變了,比想象中的更美。但是,為什么會是蕭無音的臉?那是師父口中的妖物啊。
她用石頭敲碎冰層,一圈圈漣漪泛起,倒影反倒更加清晰。
師父剛表達出一點喜歡她的意思,現(xiàn)在怎么辦。
這時,身后傳來師父焦慮的喊聲。
端硯不敢讓他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匆匆奔向旁邊的巷子。
她的身影引起洛川的注意,他快步追來勾住端硯的手臂,“丫頭,你讓師父好找。”
端硯的身體僵硬起來,眼睛里騰起一陣水霧,察覺到自己失態(tài),忙低下頭掩飾,“您認錯人了。”
洛川沉默良久,綿長清幽的聲音響起,“難怪無音肯放我走。丫頭,是為師害了你。”
幾句話,勾出了端硯的眼淚。她邊抹邊接話,“不怪師父,要不是端硯胡鬧,想知道師父是不是喜歡我,就不會弄成現(xiàn)在的樣子。”
洛川牽起端硯的手,將她拉進懷中,揉搓著她的青絲,柔聲說,“你是為師唯一的弟子,不喜歡你,我能喜歡誰呢!
“我的樣子變了,師父也不介意?”
“如果我變了,你會不會不認師父?”
當然不會。端硯沒出息地哭成個淚人。
【伍】
洛川決定帶端硯回弄風堂,沒有蕭無音,端硯就不能恢復原來的容貌。
雖然他不在乎,但是,他知道,端硯介意。
堂門大開著,蕭無音坐在涼亭里,品著香茗,等他們回來。
洛川開門見山:“你想做什么,說出來,哪怕是我的性命,也可以給你,但你不可傷害丫頭!
蕭無音用杯蓋拂去杯中的泡沫,悠然道:“我要你日夜守候在我的身邊!
“哪怕是行尸走肉?”
蕭無音頷首稱是。
眼不見為凈,洛川拔劍出鞘,徑直劃向自己的雙眸。待五感皆無,隨她擺布便是。
端硯一聲驚呼,急忙伸手去抓劍身。洛川料到她有此動作,手勢一轉(zhuǎn),劍身從她的指縫間穿過,欲刺的位置未變分毫。
他墨染的黑眸即將毀于一旦時,突然白光大盛,洛川手中的劍,停在距眉間一寸遠的地方,再逼近不得半分。
蕭無音放下茶具,緩步走來,握住洛川的手,將劍尖抵在自己胸口,“你若想讓她恢復,只有一個方法,施法者死,法術(shù)隨之消散!
如果下得去手殺她,洛川怎會將她困在這里。多年情分,豈是說沒就能沒了。一邊是心愛的徒兒,一邊是多年的舊歡,洛川怎么選都難兩全。
蕭無音金蓮微動,向前邁出一步,劍身刺入胸膛,染紅半片衣襟。她表情自然,看不出一絲痛楚,“拔出劍來,你的石頭就能變回原樣。”
洛川與蕭無音四目相對,心中恩怨情仇交織在一起,泛濫成災。
在他眼里,蕭無音一定是個嗜血惡魔,即使再過去十年,也未必看透真相。他不懂她,勉強留下有什么意義,不如就此放手,生死悲歡,兩不相干。
蕭無音指間彈出一點亮光,隨著一聲脆響,劍身斷成兩段。她身前的血液噴涌而出,落在雪地中,如紙扇上散落的墨梅,殘酷而風雅。
雪花四處飄散,與蕭無音的聲音共舞,“憑你的修為,根本斗不過我。困住我的是情,是我們共同的家。既然你不要,我還苦苦守著做什么!
話音落下,大地晃動起來,整座弄風堂岌岌可危,隨時有可能坍塌。
“無音!”名字一出口,洛川的嗓子再也發(fā)不出聲響,心像撕裂了一樣疼。為什么過去那么久,還是忘不了她。如果當初她沒有殺人,今天就不會面臨這般絕境。
洛川腦中一片空白,本能地沖過去救人。端硯拼死抱住他,硬是將他拖出堂外。兩人后腳一沾地,弄風堂轟然倒塌,化作一片斷壁頹垣。
腦海中依稀是兩人一起游湖泛舟、吟風弄月的舊影,而今不復存在。
端硯的容貌恢復,帶著洛川回了太華山。一路上,他癡了一般,不停低聲自語。端硯從他身上摸出鑰匙,打開衣柜,為他找件換洗衣物,卻在最底層發(fā)現(xiàn)一張泛黃的紙,看樣子,是洛川每天翻看的那張。
展開來瞧,竟是一張女子的畫像,那眉眼,分明是蕭無音。
如果這十幾年來,洛川始終不能忘記她,那端硯在他心里,又是處在什么位置。說過的喜歡,難道是哄小孩子的白話么。
【陸】
自從這次回來,端硯整日里做噩夢,時常夢見蕭無音面無表情地站在她面前。
最后一次夢見她時,對方竟開口說話了。
蕭無音坐在床邊,指腹劃過端硯的眉眼,問端硯是不是非常喜歡洛川。
端硯掐了自己一下,沒有感覺到疼痛,知道是在夢里,放心大膽地回答:“當然,普天之下,再沒有比師父更好的人。”
“不愧是用我的血供養(yǎng)出來的靈物,連想法都跟我一樣!笔挓o音見她沒有聽懂,伸手往兩人面前一指,墻壁上陡然出現(xiàn)一塊明鏡,模糊的畫面映出一些影像。蕭無音說:“三百年前,我就已經(jīng)修成上仙,不再有凡人的生老病死。”
鏡面如水波一般漾開,漸漸浮出洛川的容貌。那時候的他,約莫十六歲上下,眉宇間帶著一絲青澀。
他身處的地方,似乎經(jīng)過一場大戰(zhàn),四處一片凌亂,倒塌的房屋和受傷百姓不計其數(shù)。而洛川,就倒在那片狼藉之中。
蕭無音背他回弄風堂,即使請來的大夫一個個搖著頭離開,她仍不放棄,耗費靈力為他止血療傷。后來,她從一個老大夫口中得知,靈竅心或許有用,恰好蕭無音有。趁洛川未醒,她躲在房間里,用刀割開自己的胸膛,忍受巨痛只為洛川能好起來。
洛川醒來后,誤會蕭無音傷人,憤然離去。臨別時,除了兩人鐘愛的硯臺,什么都沒帶走。那硯臺花紋的縫隙中有幾絲紅暈,是蕭無音心口噴濺出的血浸染。仙人之血,可孕育生靈,端硯自此有了生命。
畫面再次模糊起來,人影紛紛湮滅在明鏡中。
他們的誤會一旦解開,兩人必然會舊情復燃,哪里還有端硯的份兒。
端硯目光里滿是失落,“師父喜歡我,是因為那塊硯臺上面承載了許多回憶,并不是為了我這個人!
不對,現(xiàn)在不是在夢里嗎,那就是說,所有發(fā)生的事,都是她的想象,并不是真的。想到這里,端硯不自覺地開心起來。醒來就好了,夢終歸是假的,她長舒一口氣。
“我有辦法讓洛川愛上你!笔挓o音神秘地一笑,將手放在端硯肩頭,兩人的身體逐漸重合在一起。
是附體嗎?端硯驚駭萬分,猛地掙扎一下,從夢中驚醒過來,冷汗出了一身。她拾起枕邊的白帕子,拭去額頭的冷汗,心稍稍定了些。
如霜月色透過窗口,照亮半個房間,也將端硯的手腕照得分明。她揉了揉眼睛,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右腕上多了一顆黑痣,位置跟蕭無音不差分毫。想起方才的夢,她嚇得尖叫一聲,裹著被子瑟瑟發(fā)抖。
房門猛地被人撞開,洛川披著斗篷疾步進來,看到端硯無恙,緊張的神色才徐徐散去。
他攬端硯入懷,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哄道:“有師父在,丫頭不怕!
端硯緊緊抱住洛川,因為恐懼而狂跳的心,終于安寧下來。可她仍有個問題想不通,蕭無音費那么大勁兜個圈子,為的是什么。如果想跟洛川在一起,完全可以直言苦衷,破鏡重圓;如果不想,又何必附在端硯的身上。
【柒】
端硯沒有考慮太久,就發(fā)現(xiàn)自己哭不出、笑不得,連呼吸的頻率都變了。
蕭無音在一點點霸占她的身體。以她的身份跟洛川說話,為他煮蓮子羹,甚至撣去落在他肩上的灰塵,親密得仿佛夫妻一般。端硯只能看著,毫無辦法。
除夕節(jié)的夜里,洛川牽著蕭無音的手,再次來到寂城。兩人坐在雕梁畫棟的府邸門口,并肩仰望漫天繁星和煙火。蕭無音靠在他的肩上,用端硯的聲音問,“師父,你有沒有想過跟我一起生活?”
這也是端硯想知道的,她凝下心神,仔細聽洛川的回答。
“我們不是一直生活在一起嗎!焙涞乃凤L拂過,繚亂了洛川鬢角的發(fā)絲。他神情落寞,帶著些許苦澀。
蕭無音似乎不滿意這個答案,坐正身子,直視洛川的眼睛,重新道:“我是說,我嫁給你怎么樣!
她要用端硯的身體跟洛川成親,這怎么能行。端硯想表示抗議,可她沒有多少法力,根本不能與蕭無音抗衡。試了幾次沒有效果之后,她認命地停下來,接著聽二人對話。
洛川回望著她,一雙如墨的眸子,好似化開的夜色般柔和。他靜靜道:“挺好的!
“你心里還有蕭無音嗎?”
“忘不掉,也無法在一起。我是凡人,而她……”洛川垂頭淺笑,“注定沒有結(jié)果!
回答似是而非,該不是他知道些什么。
蕭無音追問,“既然如此,你為何答應跟我成親,就不怕委屈了我!
洛川笑著點了下她的鼻尖,“因為你喜歡我啊,我早就感覺到了。并且,我確定自己可以做一個好丈夫,成親后,從此一心一意愛你!
倆人說話能不那么露骨么,如果端硯能夠控制身體,雙頰一定熱得燙手。
婚事終于定下來了,蕭無音將日期選在三天后。
那一天,整座太華山披紅掛彩,鞭炮連響了數(shù)串。門下弟子都沒有想到,最有可能得成正果的洛川,竟會中途放棄修行,還俗娶妻。
洛川在眾弟子的簇擁下,與蕭無音拜堂、喝合巹酒,洞房花燭。端硯除了在一旁看著,什么都做不了。論起來,她這個新娘蠻悲哀的,事完了,還不知道成親是什么感覺?粗χ,就流出淚來。
翌日,晨曦初露,蕭無音從洛川懷中醒來,睜開眼,正對上他那盛滿深情的雙眸。
蕭無音臉微微一紅,羞澀地垂下眼簾,往他身前挪動幾分。洛川吻著她的額頭,訴不盡的情話。
“以后,如果我不在,你要好好的!笔挓o音叮囑他。
他說好。
蕭無音仍是不放心,取出一粒藥丸,要洛川吃下去。
洛川笑著含住她的手指,不問緣由,欣然應允。
一定是轉(zhuǎn)容丹,吃了會變相貌。
端硯心焦不已,沖過去阻攔,雙手碰觸到他們身體的一刻,透體而出。攔不住,她心涼透了。
蕭無音捧著洛川的面頰,柔聲說:“洛川,再抱我一次吧!
洛川沒有片刻遲疑,用雙臂將她護在身前,兩人緊緊貼在一起。
端硯看到,他們竟然同時在對方的肩頭落淚了,她的心也跟著酸楚起來。
【捌】
服藥后沒多久,洛川沉睡過去。蕭無音將身體還給端硯。
回歸正位的端硯,渾身酸痛難當。她顧不得不適,追問蕭無音,做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蕭無音坐在梳妝臺前,整理著緞子般的青絲,笑言:“自然是為了讓洛川愛上你!
蕭無音是上仙,奉命來人間降妖除魔,期限只有二十天。天上一日,地上一年,這二十載,大半時間,被她用來等待。
上仙不許私動凡心,這是規(guī)矩。違反者,被發(fā)覺之后,是要跟情人一起烈火焚身、永世不得超生的。蕭無音不怕死,只怕洛川不能活。
在人間的時光里,她最遺憾的一件事,就是沒能跟洛川拜堂成親。她感知到端硯對洛川的心意,有心促成他們,便將兩人引去弄風堂,做出自己已死的假象,讓洛川對她死心。再附體端硯,完成心愿后,從此與洛川天涯咫尺,兩處相思。
“你為何給他吃轉(zhuǎn)容丹?”端硯想不通。
蕭無音梳妝完畢,起身嫣然一笑,“那不是轉(zhuǎn)容丹,藥的妙處,等他醒來,你自會知曉!
床邊傳來一聲細碎的響動,洛川打了個哈欠,坐起身來,看到站在房間里的兩人,疑惑不解,“丫頭,待客怎么帶到臥房里來,著實失禮,趕快向客人賠罪!
他不認識蕭無音了?端硯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半天才問:“師父,你知道我是誰嗎?”
洛川笑著頷首,“你是為師的徒兒,我們一起殺過太華山的叛徒,你曾經(jīng)用靈竅心救過我一命,F(xiàn)在,你是我的妻子!
原來,蕭無音那顆藥,是篡改了洛川的記憶。把蕭無音與他的過往,全部轉(zhuǎn)送給端硯。
幾根發(fā)絲揚起,擋住了端硯的視線。她往風吹來的方向望去,卻看到飄出門外的衣袂。
“我去送送客人。”端硯慌忙追了出去。
蕭無音并沒有走遠,在廳堂等端硯過來。
端硯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望天輕嘆,“大概不會回來了。你與我血脈相連,一舉一動我均可感知。好好待洛川,若有絲毫相負,我不會輕饒你!
長袖翩翩,蕭無音平地而起,騰云而去。端硯在門口站了許久,才回身進了臥房。
偌大的房間里,洛川孤身坐在柜子前,拿著蕭無音的畫像發(fā)呆,眼中閃著淚光。
端硯小聲問,“師父,你怎么了?”
洛川笑著用衣袖拭干眼角,“不知怎么了,一看到這幅畫,心里就難受得厲害!
十余年前的今天,跟現(xiàn)在一樣,天空飄著漫天的大雪,銀鈴般的笑聲灑滿黑夜。蕭無音撐著一把油紙傘,亭亭玉立地站在洛川面前。
——洛川,總有一天,我非離開你不可。即便如此,你也會喜歡我嗎。
——怎能不喜歡。
——如果那一天到來,我就找個真心待你好的人,替我陪你一生一世。答應我,到時候,把我徹底忘記。
——我做不到。
大雪下了兩個多時辰才停,烏云散開,月上西樓。
端硯為洛川披上一件斗篷,扶他回床上休息。洛川緊握的右手松開,一粒小小的藥丸滾出去老遠,在鋪滿月色的地面上打著旋兒。
后來,那藥丸跟蕭無音的畫像一起,被洛川埋在門口的樹下。
原以為往后的日子會風平浪靜,令人意外的是,蕭無音竟再次出現(xiàn)了。
【玖】
時光如梭,轉(zhuǎn)眼兩年過去。薰風習習,桃花掛滿枝頭,洛川孤身立于樹下,一襲長衫隨風飄起,翩若仙人。
蕭無音自云端落下,止步在他面前,容顏一如初見。她問洛川,最近過得可好。
洛川恭謙有禮,“姑娘是不是認錯人了,我們好像并不認識!
蕭無音掩口而笑,“少裝,你一定沒吃那藥丸!
起初,意識到在一起沒有結(jié)果,兩人以為絕情可以讓對方遠離,沒想到折磨的是自己。他們太了解對方,以至于再怎么故作無情模樣,也騙不了人,除非心甘情愿上當。
“你不是回去了嗎,有沒有被人發(fā)覺我們的事?”洛川問。
“我很好,F(xiàn)在接了個新任務,要去非常遙遠的地方,大概五六十年才能回來。所以,來看你最后一眼!
平安過關(guān)就好,洛川不敢奢求太多,“沒有你在身邊的幾年,多虧端硯陪我,她的情,我必須還。如果有下輩子,你再來找我吧,哪怕一天也好,讓我把虧欠的,全部補償給你!
身后的茅屋中傳出一陣腳步聲,似乎是端硯醒了。
蕭無音展開雙臂,躍上云頭,唇角是一抹頑皮的笑,“又要我等,美得你!想要見我,就好好練功,等成了正果,我讓你看個夠!
片刻功夫,她的身影消失在天際。
端硯推門而出,隆起的小腹讓她行動頗為不便。四下張望一番,她一臉茫然,“剛才分明聽到有人說話,怎么出來就不見了!
“身子重的人,偶爾會幻聽。不要胡思亂想了,我?guī)慊胤啃菹。”洛川抱起她,往屋?nèi)走去。
盡管每日晝夜相對,突如其來的親密,仍然紅了端硯的臉頰。她依偎在洛川身前,幸福得像個孩子。
端硯暗自慶幸,剛才站在門口看到蕭無音的時候,幸好沒有出來打斷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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