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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英往事書
(一)
又是一年的荷月,慕容紫英循著百年來的舊例,只身來東海邊結(jié)廬居住,這段離群索居的日子會一直維持到初秋到來,然后他會再次離開。
光陰似短又長,竟已經(jīng)滿一個百年了。慕容紫英不;厥淄拢诒苁谰幼r,總會時不時想起當(dāng)初年少時在瓊?cè)A度過的日子。許是修仙有成了罷,記憶并未隨著百年光陰而褪色,只是畢竟很久遠了,畫面依然鮮活,但當(dāng)初那種激烈壯懷的心境卻不再有了。
每每憶起那時的自己,想起和天河他們相交的往事,想起最后與瓊?cè)A和掌門對立的那一刻,都已不再像最初那樣動容。
掌門也已經(jīng)離去那么多年了啊。慕容紫英望著東海邊的浪濤,已不再為此感到悲傷。
瓊?cè)A覆滅了,他也并沒有重建,終歸是愧對所托的。他自問做不到當(dāng)初的夙瑤那樣,他閑云野鶴慣了,不知該如何打理門派,雖收過幾個弟子,但最終還是沒有教他們什么。
不想誤人子弟罷了。瓊?cè)A例證猶在眼前,更是因為,自己還未得道,如何授人以道呢?
只是掌門會失望吧?畢竟她曾經(jīng)托付于他,這么多年來,他都竭力避免憶起那時情景,稍一觸碰,痛徹心扉。
那段往事,他放在心里,誰也沒有說過。到了如今,更加沒有提起的必要了。
世人皆忘瓊?cè)A派,謂蜀山當(dāng)世第一,天墉次之,他聽見了,也就付之一笑。
——也只能付之一笑。
天低云濃,他獨立東海岸邊,思憶故人。
(二)
海水翻涌,漸漸變色。風(fēng)開始狂暴,墨色濃云一團團壓下來,卷起一道道水墻。天地之間,一個漩渦正在形成,像一只邪惡的眼瞳,以席卷一切的氣勢飛速旋轉(zhuǎn)著。
東海水牢破了!
成白上千道蒼藍的流光四射而出,沒入濃云不見。漩渦的中心漆黑一片,無數(shù)流光四散逸出。慕容紫英眼中,掐指一算,竟都是瓊?cè)A派的弟子提前出困,已被天道之力束縛著,瞬間去了輪回!
他失態(tài)地往前奔了數(shù)步,然后才后知后覺想起御劍。
想這百年來相安無事,怎會突然出現(xiàn)這等劇變!他不敢深思,化為一道白色遁光,向著漩渦而去。
風(fēng)高浪急,天地變色。流光紛紛,恍如末世。
他聽見了一陣張狂的大笑,有人大聲說,玄女,你以為困得住吾?我卻偏不如你的意!
慕容紫英運起目力,看到遠處一男一女踏浪而立,男子手持火焰仙劍,一頭長發(fā)盡赤,正仰天暢快地大笑。在那男子身前不遠處,還立著一個慕容紫無比熟悉的女子。
......
百年過去了,她的面容依舊冷淡如初,看著自己師弟的張狂形態(tài),不發(fā)一言。
沒有戴冠,一頭長發(fā)垂到腳踝,盡已純白。其人風(fēng)姿,衣袂翻飛,在東海的狂風(fēng)中瀟然如一個幻夢。
可不像是一個夢么?那時誰能料到,此生竟還有相見之日。
瓊?cè)A已遠,本不該奢求還有這樣的一刻。
慕容紫英御風(fēng)而行,夙瑤往他這里瞥了一眼,冷淡如水的面容忽現(xiàn)一個笑容,對慕容紫英點頭致意。
然后,她在原地靜靜化作了飛灰。
掌門!掌門!
慕容紫英還來不及欣喜,轉(zhuǎn)瞬又陷入悲痛之中。
失而復(fù)得,得而復(fù)失。為何天道,如斯殘忍。
(三)
慕容紫英伸出手去,灰燼自他指間梳過,煙塵一般,被風(fēng)一吹就散了。他難以置信,又抓了一把,卻是什么也抓不住了。
此身已入輪回,再做什么,也都是徒勞了。若不是玄霄還未離去,他幾乎要跪倒下去,明明此時并不是她脫出的時刻......為何卻......
判入東海五百載,如今只過了百年呵。他不知該為她欣喜還是該感到悲傷,一時之間,心亂如麻。他問玄霄,“師叔,掌門是否有話留給我?”
玄霄斜眼冷笑,“吾為何要告訴你?”
慕容紫英壓抑著心頭的悲涼,緩緩道,“師叔,你......你就告訴我吧。”
玄霄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一笑,狂態(tài)畢露:“慕容紫英,你以為你是誰?對了,夙瑤那個廢物把位子傳給了你......然而如今瓊?cè)A何在?何況我早已不歸天地管束,何況你小小的慕容紫英!”
是的,瓊?cè)A不在了?v使還在,玄霄早已墮入魔道,形同叛徒,哪里還能算是瓊?cè)A弟子?這一聲師叔,著實叫得可笑。
慕容紫英收起面上外露的神情,冷冷地看著玄霄,道不同不相為謀,何況還是魔道中人!
‘罷了,掌門已然不在,追問又有什么趣味?’他在心中暗道,又對玄霄淡淡一笑道,“師叔,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師叔。一路好走......你既為魔,下次再見之時,咱們不死不休!
“好猖狂,爾敢!”玄霄一怒,旋即卻不知為何,又微微一哂,語帶譏諷,“吾便說與你聽,夙瑤如斯廢物,如何抵擋得過輪回牽引之力?不過多挨了一時半刻罷了,何曾留下只言片語!
慕容紫英看著他的笑容,心底陡然一寒,果然聽他繼續(xù)言說道,“提前四百年往生,你說九天玄女會如何罰她呢?整整十世的顛沛流離,求而不得!哈哈哈,可惜吾不能親眼見到她如何受苦!
果然是他故意打破水牢!他本也修習(xí)仙道,如今入魔,竟如此可恨!他只道自己受苦,卻看不到旁人同樣受苦!
慕容紫英厭惡無比,頭也不回地御劍而去,還能聽到玄霄在他身后放聲大笑,仿佛真的多么暢快無比,“......她囚我二十年,我便還她十世的報應(yīng)!這才叫公平!”
紫英不曾回一下頭。
玄霄看著慕容紫英離去的背影,笑聲漸止,握緊了劍。
......夙瑤恨他入骨,哪里會和他說話,一百年了,連一句也未曾有。
袖口滑下一支金釵,云紋已然暗淡。玄霄看了一眼,扔在了茫茫海中。
(四)
南宮沉星有個孿生姐姐,叫南宮挽月,但她們長得并不相像。還有個師兄,叫百里云鶴,她一直暗自愛慕他。他們共同的師父,叫慕容紫英,是個很神秘,不知活了多少歲的人。
她與姐姐都是被師父撿來的棄嬰,她不知道師兄是不是,但是師父從來沒提過,她也從來沒問過師兄。姐姐比她聰明,師兄也是如此,他們二人情投意合,學(xué)樂器時也是一個選了琴一個選了瑟,鼓奏起來十分合拍。
她天分比較差,后來師兄和姐姐出師了,她卻還被師父留在谷中。師父說她火候還不夠,須得再學(xué)三年。三年之后她出谷去,師兄和挽月已經(jīng)在江湖上闖出了偌大的名頭,一起創(chuàng)建了浮音閣,稱雄江湖。
這本沒有什么。她雖不聰明,也知道感情這事,勉強不得。何況他們待她也很好,時常捎些江湖趣聞給她,她看了也覺得欣喜。也只是比不上他們待彼此的情誼罷了。
慕容師父問她,為何放不下呢?她想了很久也沒有一個答案,可能終究是意難平罷。
如此平平靜靜過了數(shù)十年。挽月忽然生了重病,藥石無靈,她后來才知道此事。師兄帶她回了山谷中,一是看望師父,二也是希望埋骨在這里。師父果然并不是常人,他拿出了凝碧珠,服用此珠可以在一個嬰兒身上死而復(fù)生,只是失去了記憶,只要與另一名同服此珠的人雙修,便可以記憶盡復(fù)。且此珠也可用于操縱他人,只是終歸渾渾噩噩,不似常人。
她雖然得知此事,卻也并沒有想過爭搶,只是有些遺憾,原來在師父心中,也是喜歡師兄和挽月多一些啊。師兄帶著挽月失蹤了,走前托她管理浮音閣,她答應(yīng)了。
后來挽月死了,師兄來信說事情很順利,她姐姐可以復(fù)活了。她并沒有回信,如此又過了十六年,師父來過幾次,他一直沒什么變化,哪怕如今她也已然老去,理應(yīng)年長許多的師父卻還是她幼時的模樣。后來師父也不來了,可能是對她也很失望吧。
她終究是一個令人失望的人罷了。
一直到大限將至,她回浮音閣,卻偶然得知了一個秘密:凝碧珠不是兩顆,而是三顆,百里云鶴將一顆給姐姐服用,一顆自己服用,另一顆則用來操縱一個少年,令那個少年可以與姐姐的轉(zhuǎn)世保持同樣的成長速度。
僅僅只是為了彌合十六年的時間差,就用去了一顆凝碧珠。從來沒人問過她是不是需要那顆凝碧珠,她也會死,但從來沒人想到過她。師父說她一世癡傻,她一直不信,如今才知道果真自己一輩子都沒看清楚過。
死前,師兄和姐姐偶然間與她在皇陵里碰上,她那個時候已經(jīng)快要死了,他們二人卻還是實實在在的二八年少。記憶已經(jīng)沒有了,但人卻還是那兩個人,向她追尋凝碧珠的秘密——他們本也是知道的,只是如今忘卻了罷了。
姐姐還是那么溫柔,師兄還是那么英挺,他們的確是一對,地久天長的一雙人。
她祝他們恩愛如昔,然后,被終將到來的死亡永遠分開。
(五)
慕容紫英獨自走入皇陵,看到自己的小弟子,已經(jīng)衰老孱弱。
她坐在長明燈下,正默默流著眼淚。她說,師父,我放下了。
一世執(zhí)著,究竟有什么意思?到如今,連自己也不明白自己。
慕容紫英握著她的手說,傻孩子。一如多年以前,山谷中還是幼年那樣。
她流著眼淚,神情卻是釋然的。
師父,你能來送我,我很歡喜。
終歸,她不是被放棄的那一個。
這樣已經(jīng)很好。
到了最后離開時,她擁有的,依然和來時一樣多。
師父,我已經(jīng)放下了。
師父握著她的手,說不晚。他沉吟片刻,終于還是告知這個極聰慧有時又極不聰慧的小弟子真相。
瞞天過海,偷取他人的命數(shù),哪里有那么好的事情?
此刻他們所得到的,將來會千倍地報償?墒牵@一對自詡聰明透頂?shù)耐降,依然還是抵受不住眼前片刻的誘惑。
貪戀歡愉,不顧天命,是要付出代價的。
人總是那么經(jīng)不起考驗,當(dāng)初他們求他,他就不該心軟把凝碧珠說出來。
他們本來聰明絕頂,命中帶紫,下一世,定還是人中龍鳳。可如今,氣運都散盡了啊…
凡人短視,為欲望所苦,他教了他們?nèi)四敲淳,看不破的人,自始至終都看不破。
能夠不受長生誘惑的人,總是那么少。可若想要長生,首先就要放下對長生的執(zhí)著。
南宮沉星帶著一點恍然大悟的神情,點點頭,最后說的是,姐姐與師兄,如今與我無關(guān)了啊。
然后慢慢地停止了呼吸。慕容紫英始終握著她的手,注視著她一點一點垂下頭,心底一片冰涼。就在他以為她已經(jīng)沒有意識的時候,南宮沉星忽的又抬起頭。
“紫英!”
然后才真正死去了。
那個瞬間,慕容紫英絕不會錯認她眼睛熟悉得刻骨銘心的眼神。
那種只屬于夙瑤的眼神。
他站起身,揮袖,南宮沉星的尸身在原地化作了灰。
他因為那個剎那的相認而喜悅,哪怕為了這一刻,他足足等了一百年。
我會找到你的下一世,一直陪著你,引導(dǎo)你。
正如你當(dāng)初所做的那樣。
直到此生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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