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嶺上雪
。ㄒ迹
六出百無聊賴地趴在窗前的軟榻上,看著外面的大雪。
他出生的那天也是這樣的大雪,白茫茫的一片,無聲卻猛烈,像是要把這天地都席卷進(jìn)去一般。
于是他的父親取雪花之意,給他起名“六出”。
“六出啊。”他一邊抬起不知落向何處的視線,一邊慢悠悠地吐出這幾個字。吐息間,水汽在充斥著寒意的空氣中凝結(jié)成白霧,又緩緩消散。
他仿佛能夠看到,在那樣寂靜到有些凄清的冬日里,一片反射著冰冷日光的雪花從空中緩慢飄下,以一種著陸的姿態(tài)落于雪原上,壓出了一個微小的幾不可見的凹陷,之后,又漸漸消融,融入到那層白色之中。
“可真不是個好名字呢。”這樣想著的他翻了個身,動作間拉扯到身下的軟榻,發(fā)出輕微的“吱呀”聲,在靜謐的房間里回蕩著。
因?yàn)樗膭幼,一個六邊形的玉狀物從敞開的衣口中滑出,落到了耳畔。他伸出手,輕輕地?fù)崃藫,似是帶著一些留戀,接著又把它推回了衣襟里。指尖觸到的那一瞬,一陣滲骨的寒意順著血液快速蔓延至全身,最后到達(dá)心口。
那種寒冷,就像窗外的雪花。
只是雪化了之后到哪里去了?
誰又知道呢。
(貳)
下了幾日的大雪不知在何時停住了。
望著面前拱起的雪包,六出小心翼翼地伸出腳,輕輕踢了一下。
從里面?zhèn)鞒鲆宦暭?xì)微的呻吟,他嚇得向后跳了幾步,停在了一個足夠安全的距離后,才歪著腦袋,緊張萬分地看向雪包。
四下寂靜,偶有林間雪落的簌簌聲。
好奇心最終還是壓倒了恐懼心,六出向前,幾乎是屏息著蹲下,然后伸出手,拂掉了最上層的積雪。
隨著積雪的滑落,里面的東西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顯露出來。
原來是一個人。
他伸手探了探,還有氣息。
只是那氣息已逐漸微弱起來。
六出聽著耳邊斷斷續(xù)續(xù)的喘息聲,又轉(zhuǎn)過頭去看了眼身后的小屋,呆立了片刻,才下定決心般地托起眼前的人,向著后方走去。
一道長長的痕跡漸漸在雪地上成形。
。ㄈ
邵長蘅醒來時已是深夜。
他是在一處溫泉旁醒來的。
溫泉被引入室內(nèi),蒸騰的水汽在屋子上方翻滾糾纏,繚繞不散,透過一層氤氳的白霧,他隱約看到一個人影在池畔走來走去。
等到那人影終于繞到他身旁時,他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少年。
就像是書里描繪的山精。他想。
白皙得過分的皮膚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襯得唇色嫣紅,宛若整顆琥珀嵌入的雙瞳似是盛著水色,閃動間,波光粼粼,就連睫毛,都泛著一層詭異的白。
大概我真的是誤入什么志怪傳奇中了,他情不自禁地想。
“你醒了呀!鄙倌贻p啟朱唇,編貝般的牙齒在唇間若隱若現(xiàn),就像是暗藏在蚌深處的珍珠,潔白又明亮,問話間,沾了細(xì)雪的睫毛輕輕眨動,邵長蘅這樣看著,不禁有些怔住了。
等到那少年彎下身來再三詢問時,他才回過神。
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往下,落在了少年的胸口。
少年的懷里抱著一簇紅梅,因?yàn)閺澭膭幼鳎粋玉狀物從衣口中滑落,正落到紅梅上,在靠近胸口的位置。
那形狀像是一片雪花。
他覺得自己的心快速地跳了幾下。
一抹微笑從他的嘴角升起。
。ㄋ粒
不知不覺已是半個月過去了。
六出輕柔地托住那枝早已看中的紅梅,然后快速又穩(wěn)當(dāng)?shù)卦谥Ω上噙B處剪了一下。
因?yàn)榧t梅易落,所以他總是倍加小心。
最近一段時間,邵長蘅都會一同前來。
只是今日,他想要一個人呆會兒。
六出一邊剪著,一邊回想起前幾日的對話。
那天正下著細(xì)細(xì)碎碎的小雪。
他一邊看著飄落的雪花,一邊將手中的紅梅遞給立在身后的邵長蘅。
也不知是為何,他忽然就想起那日在軟榻上的疑惑,于是開口問到:“你知道雪化了之后是什么嗎?”
身后之人像是被問住了,一時沒有回答。
開始起風(fēng)了,他側(cè)了側(cè)頭。
等待了一會兒,那人才回道:“你若真想知道,不如和我一同下山!
他沒有回答,只是手下的動作仍在繼續(xù)。
“又或者,等我下山辦完事情之后,再過來接你,”說到這兒,那人停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不過我需要一個信物!
六出笑了笑,只可惜在他身后的那個人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
風(fēng)漸漸大了起來,不時有雪打在臉上,摩擦著泛疼。
他停下動作,轉(zhuǎn)過頭去對身后的人說“雪下大了,我們回去吧!
邵長蘅當(dāng)時的神情呢,那么局促。
有點(diǎn)好笑,他想。
有雪落到眉間,冰涼的觸感讓正沉浸在回憶里的六出顫了一下。他回過神來。
手中的紅梅已經(jīng)剪得差不多了,他往胸口攏了攏,向回走去。
雪又開始下起來了。
。ㄎ椋
邵長蘅得到了他想要的那個東西。
雪花繁。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簡單。
僅僅是提出交換信物的要求,少年就答應(yīng)了。
他也曾有過猶豫,但一想到正等在遠(yuǎn)方的戀人,還是選擇了繼續(xù)。
他必須要得到雪花繁,唯有這樣才能延續(xù)戀人的生命。
于是謊言就像滾雪球般越來越大。
這一段時間的虛與委蛇,讓他覺得似乎都迷失了自己。
他就像一只蜘蛛,用謊言織出張厚網(wǎng),越織越密,越織越大,而網(wǎng)中心的獵物,就是少年。
有些好笑,邵長蘅搖了搖頭,像是要搖散這荒唐的想法。
不過是一件對少年來說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罷了,他想,畢竟他和人類不同,大不了以后再用其他東西補(bǔ)償回來。
這樣想著,心底僅存的那點(diǎn)不知來源的愧疚也一并消散了去。
推開門的瞬間,風(fēng)雪夾雜著呼嘯涌了進(jìn)來。
原來不知不覺,雪已經(jīng)下得這般大了。
他邁入這場風(fēng)雪里。
快要到山底時,邵長蘅回頭看了一眼。
哪里還有走過的痕跡,大雪早已迷蒙了他的雙眼,眼前所見唯有白茫茫的一片,即使這樣,他還是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一點(diǎn)燈光。
或許以后可以回來一次,看看少年過得怎么樣,他想。
他帶著一絲留戀地收回這最后一眼,然后義無反顧地走了下去。
。懀
那人這時大概已經(jīng)下山了吧,六出躺在軟榻上想到。
他把左臂向上高高舉起,像是要抓住什么東西一般,在虛空中抓了一下,然后又重重地垂了下來。
覆在了心口上。
那里已經(jīng)變得空空落落了。
他本不是人類,是精雪所化,他們這一族的人,都生于斯,長于斯,從未離開過雪山半步。只是等他察覺時,就只剩他一人了。
他不能離開這座山,因?yàn)樗荒茈x開雪。
而雪花繁,則用來維持著心口的一點(diǎn)熱。
邵長蘅的目的,他又如何不明了呢。
他的眼神是那樣直白,無論在做什么,總會時不時地將視線投到自己心口的位置,幾乎就是在直接告訴自己他想要得到雪花繁。
那樣拙劣的謊言。
只不過山中歲月這樣寂寞,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感受過和人在一起的溫暖了。
而他又萬分貪戀這種溫暖。
比如深夜的手談,比如雪中的折梅,又比如懵怔時的囈語,通通帶有讓人眷戀的溫柔。
太久一個人的后果,就是容易迷戀上這種短暫的溫暖。
所以他想,不如就給了他吧。
在感受過那樣的溫暖之后,一想到之后將要一個人度過的日子,他就覺得遍體生寒。
似乎連雪花繁維系的那點(diǎn)熱度也感受不到了。
所以不如就這樣吧,就這樣給了他。
這次,他大概可以知道,雪化了之后究竟是什么了。
這樣想著,他覺得有些冷了,于是輕輕閉上了雙眼。
窗外是漸漸安靜下來的大雪,無聲又急遽地飄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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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萬里 《觀雪》詩:“落盡瓊花天不惜,封他梅蘂玉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