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嗒，在霧里，她走著，四周一片水汽，霧里隱現(xiàn)著樓房，還有遠(yuǎn)處的一座橋。她走著，沿江，光影重疊，模模糊糊，好像連帶著她自己也變模糊了，模糊在霧里。清晰的，只有，她的紅傘。紅的艷，像火，也是時明時滅的死火。這樣很好，她想著，就算模糊到了江里，岸上只留一把紅傘，也很好。
　　她的記憶，因著這天氣，也模糊了。她也就由著它們?nèi)ヂ兊酶：钡较⒌孟襁@霧——好像有，其實沒有。
　　零星的幾個片段她記得。下午，丫頭碧痕端來一碗酸梅湯，喚她：“小姐，下午喝一碗酸梅湯，祛祛火�！彼湫Φ溃骸靶〗�？老姐了！”言罷，轉(zhuǎn)過她那望向窗外的頭，眼角瞟了瞟那個正值豆蔻的小丫頭子，哼一聲，又道：“祛祛火？大冷天的去什么鬼火！”碧痕小心翼翼地應(yīng)道：“夫人說早上來的大夫說了，小姐這癥狀是由心頭的郁火引起的，所以小姐能在這大冷天里穿旗袍還不言冷�！彼趾咭宦暎骸澳銈儽阏J(rèn)為我是精神病，只叫那些醫(yī)生來看就是了，橫豎我是分辯不得了！”
　　咦？這些細(xì)節(jié)怎記得那樣清晰？她不明白，也不想明白。這又讓她憶及早上的那個穿長衫打領(lǐng)帶的醫(yī)生，她想笑，但臉上的肌肉只是抽了抽，并沒有笑出來，怕是太久沒笑所以笑不來了�！澳菢印形骱翔怠尼t(yī)生姆媽也會信？是病急亂投醫(yī)？我沒病呀！”她胡亂想著。
　　早上，那醫(yī)生一來便有些癡地說了一句：“呦！好漂亮的小姐呀！”她沒答，徑自走向樓上，自己的屋里。那醫(yī)生落得副尷尬田地，只能訕訕地跟到樓上去。醫(yī)生上去時，她已坐在美人榻上隨手翻著《花間集》。醫(yī)生搬了張凳子坐在離她三尺左右的地方，掏出筆、本子，問道：“你是受了什么打擊呀？”她頭也不抬，手一揮輕輕道：“我沒受什么打擊，沒什么病，您請回吧！”醫(yī)生搖搖頭：“每個病人都說自己沒病，叫我們這些做醫(yī)生的怎么辦？你就回憶一下近年的經(jīng)歷吧！”“忘了，”門口，忽地躥出了楊媽：“大夫，我家小姐就是這病，把以前的事全忘了，整天神神叨叨的。”醫(yī)生不耐煩地?fù)]揮手，示意楊媽別站在這兒插話。醫(yī)生又回過身子，問道：“人，你認(rèn)得嗎？”她一抬頭，又低下了頭：“記得。”“那么，你是選擇性失憶嘍�！薄昂吆�，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吧！”醫(yī)生起身，頭往門外探了探，見四下無人，便關(guān)上門，又坐了，問：“你就是當(dāng)年桐城第一美人——謝秋詩吧！”她把手上的書一扔：“講這些干什么�！庇挚聪蛄舜巴狻！澳氵�記得就說明你并沒有完全失憶，你在逃避什么�！彼餍哉玖似饋恚叩酱翱�，向下看，留了個背影給他：“沒有，只是，忘了。”但，她眼前莫名地浮現(xiàn)出了一張紅唇，一件華服，舞會上的人群，托著香檳的侍者，大樓，錦江飯店的門童，橋，河，另一個從樓上一躍而下的人。她越想越惡心，要吐出來了，便忍不住吐出了窗外。把頭伸回來的時候，她瞟到了樓下被子上一灘濕的印記。她打了個寒噤。樓下的主婦果真立馬就在天井里大罵世風(fēng)日下，沒有天理王法。她心下覺得好笑，但笑不出來，臉上只是淡淡的。醫(yī)生說：“那你好生休養(yǎng)，我先走了�！彼c點頭，又走回美人榻邊，躺了上去。閉眼，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瑟縮在街角的小女孩，一個貴婦把她抱了回去，打扮她，教她唱歌跳舞、識文斷句。這女孩出落得越美，這貴婦也越舍得為這女孩花錢。女孩變女子，在交際場上混的如日中天，達(dá)官貴人爭相結(jié)交。黨國也找到她，希望她可為黨國集些情報。她應(yīng)了下來，她也是中國人呀！她要情報就得付出些什么，她付出了，收獲也頗豐，黨國嘉獎，獲了二等云麾勛章，然后……
　　太久不回憶了，回憶讓人頭疼！頭疼！！頭疼�。。�
　　睜眼，看天花板。難道她真的忘了之前？不，那個女孩子不是她，她沒有回憶，只是在編故事。她心安理得的又把眼睛閉上。之后這個女子如何了呢？她不再想，但眼前還是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幾個鏡頭：這女子的相片被掛在墻上，一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人在照片旁講得極為激憤，末了，一把扯爛了那張放大了的相片；這女子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拖到了派克弄，強壓著跪了下來，受著扔來的臭雞蛋、爛菜葉；這女子的家被一把火燒了，依稀有人喊：這是又一次的“火燒趙家樓”
　　一切長久的寂靜，她回了神，只聽得街上的汽車石破天驚地叫了一聲，隨即一聲：“儂個小冊勞，走路勿長眼睛��！”她落下淚來，為那不知名的受了這辱罵的路人，她長久地滴著淚，至太陽隱去了，月亮現(xiàn)了身。她走去開燈，見那醫(yī)生坐過的凳子上有一張紙片。她拾起，展開一看：天凈沙，家里知道你受了許多誤解，速回家與母團聚。她冷笑著，和著淚，把紙片吞了下去。“家”？“母”？“家”和“母”早去哪兒了？現(xiàn)在風(fēng)頭避了，想到我“天凈沙”了？她有千萬句話要說，但只能講在心里。
　　她的回憶如倒三角，越往前越充滿迷霧。她依然走著，在橋上，在橋正中央。身上的旗袍模糊的像霧，耳上的珍珠耳環(huán)模糊的像霧，漸漸的，她自己也模糊的像霧。噗，好像有什么東西掉入水里，又好像鎂光燈在閃爍。
　　明天，她的姆媽會因為為了她花太多錢請醫(yī)生，到頭來連接客都不成而后悔？報紙上會登出她畏言自殺的消息？一切不得而知。像霧，鎖住桐城上空，纏在歲月的絲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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