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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在跟著第一部隊前去阿津賀志山的前一晚,石切丸做了個夢。
他仍著武官裝束,頭發(fā)也回復(fù)原來的長度,他立于戰(zhàn)場正中,四周盡是亡骸,他明明是武人,可手中卻無刀。低頭從腳邊拾起的,是神社所用的御幣。似有青藍(lán)色的磷火藏在荒草之間。要下雨了啊。他抬起頭注視空中積聚的烏云,雷聲隆隆翻滾而來。
夢到這里就停下了,門外天才剛亮,還不到祈禱的時候?諝馇绾,無風(fēng)無雪。
***
在神社待久了,他安于閑適的生活,也從未想過還能再上戰(zhàn)場。神社祭典的時候,他也混入人群中四處看看,偶爾有能看到他的小孩子盯著他,拽他的衣擺問他是神官還是在拍電視劇。他不答話,笑著從衣袖里找出金平糖遞到對方手里。在那些孩子驚訝于落入手中的糖果變成花瓣或草葉時消失不見。
實際上,在那個時候,已經(jīng)很少有人受到疾病的困擾了。在神社之外,人們發(fā)明新的醫(yī)術(shù),幾乎治愈所有在他的年代可以奪人性命的病癥。但人們依然前來參拜,尋求神明的保護與庇佑,他站在御神木下,看著人們來此投下銅錢或獻上酒盞,他有時同它講講話,聽它抱怨疾風(fēng)或烈陽,趕上雨季時,他就站在樹下聆聽雷鳴。下雨時神社人少,有次他看到人冒雨前來還愿,他走過去,說雨勢快要變大了,還請您回去避雨吧,大病初愈可不能淋雨著涼啊。那人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覺得那古樸的裝束新奇又有趣。路上他同他聊天。說起很多他聽不懂的詞匯和語言來。
他安靜聽著,一如既往將人送到鳥居前。他向參拜者道別,以后也請保重身體。對方答謝,說多虧此地神明庇佑,隨后離開。
御神木在百年前就對他說過:總會有人來此祈福的,即使他們已經(jīng)不需要了。
樹木活的時間比他還要久遠(yuǎn),刀是死物,樹木不是。他確實想過,真正可以生長、擁有生命的靈物會和他有所不同。或許會更懂得人世間的生老病死,會知道人們?yōu)楹巫巫尾痪雭泶似矶\。他剛來神社的時候,也確實去問過。風(fēng)過時樹葉揚起沙沙回響。御神木卻并沒有回答。
你是御神刀啊,石切丸,你總會知道的。
***
尋常的日子過得長久,戰(zhàn)亂似與他無關(guān),即使被召喚至本丸、被賦予形體之后,他也習(xí)慣手持御幣,每日出陣前專心祈禱部隊能平安歸來。他未曾帶來戰(zhàn)甲,也不覺得自己適合再穿著盔甲出陣。偶爾被安排和其他刀劍比試,他躬身行禮,說自己無緣戰(zhàn)場,還請手下留情——開始時有對手因此大意,往往會敗于他的刀下。有次比完,旁觀的三日月走過來說你有多久沒踏上戰(zhàn)場?
他說不記得了,大概有一千年。
同一刀派的兄弟笑了笑,又問那你當(dāng)過多久戰(zhàn)刀呢,石切。
他沉默了片刻,隨后回答說大概有十年。
***
鍛造他的刀匠師承三條宗近,雖不如師父那般聲名顯赫,但作品呈給有權(quán)的武士,也是相當(dāng)拿得出手的。他被交到源義平手里時,那位年輕的源家長子剛剛十歲光景,卻儼然已有一派武人的架勢。送它來的人對源義平說,這把刀是三條宗近弟子有成所做,其刃之利足可斷石。
那之后那少年便稱它石切:被叫這個名字的時候,他才第一次真正的擁有意識能夠睜開雙眼,尋常人看不到寄宿于武器上的微弱靈體,他也尚未知曉如何現(xiàn)身,只是看著那依舊稚氣未脫的少年。
這就是我的刀了。
那少年舉起他,在空中比劃兩下,又收刀回鞘,小心地放好。
這就是我的主人了。
他這樣想著,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地走遠(yuǎn)。
***
刀靈并不是一開始就知曉人世是非的,最初那些日子因靈體弱小,他時;杷,入睡時仍有蛙鳴螢火,醒來庭院便已竟是秋葉,他花了些日子才讓他的主人大概知道刀中有意識寄宿。那之后他的主人偶爾同他講話,他現(xiàn)出的形象也越來越清晰,只是他仍然說不出話,學(xué)習(xí)語言或許是門相當(dāng)高深的學(xué)問。他時?此闹魅丝鄲烙诖鹬x哪里的女子寄來的和歌,甚至久于同父親的通信。那大概是相當(dāng)難以理解的事物。
他永遠(yuǎn)認(rèn)不全書信和言談中提及的那些姓名也從無興趣。主人是武官,從旁人的言談中他知曉他武技卓絕——到源義平身死為止,他跟隨他整整十年,確實也鮮見敗績,唯獨一次,他負(fù)于另一把同樣擁有刀靈的刀下。刃鋒相擊時那把刀開口同他講話——你們只有區(qū)區(qū)十余人,即使你的主人沖散我?guī)装衮T兵,又有何意義?他還是會死的。
刀靈的言語,人是聽不到的。但他們后來確實輸了,只那一次,刻骨銘心。即使是后來去到神社,有那么幾十年的時間他依舊會想他們?nèi)绻A了會怎么樣。但終究無法知道。
知道又如何呢,他的主人還是會死的。
***
待到他能夠懂得,源義平初次用他斬殺的人是其親生叔父之時,他已經(jīng)知道該怎樣開口講話了?伤罱K也沒有向源義平說過一個字。一半是不想,另一半是無言。
后來被送去神社,他才算真的開口同其他生靈交談。畢竟初入神社,他什么都不懂,即使被置于殿上被人供奉,他也只是茫然的看著。視野中看不到病魔,也不知該如何祈福。生死皆有命,他未能救助他的主人,此刻又能挽回誰的性命呢。
御神木說你可真是想得太多了,既然已經(jīng)來此,那么就先學(xué)著做把御神刀就是了。刀劍不就該是這樣嗎,落于一處,安于一處。樹木扎根于土地,刀劍流轉(zhuǎn)于人間。我現(xiàn)在這般茂盛,也是從一粒種子開始發(fā)芽的。為人祈禱是件好事,你學(xué)吧,不會錯的。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手中的御幣觸感生疏,他得從頭開始。
一年、十年、二十年。
***
他對笑面青江說:幾百年后的事情,誰能說得清呢。
那時他們站在阿津賀志山,那已經(jīng)離他的年代很近很近了。他騎在馬上,邊行邊想現(xiàn)在的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在哪兒呢,大約已經(jīng)去了神社吧——他還記得當(dāng)時他已在難波經(jīng)房的倉庫中待了八年,突然有天家眷倉皇地把他從放置戰(zhàn)利品的房間里取出,迅速地安排好事宜將他送去神社。他在顛簸的路上才聽說——難波經(jīng)房被落雷擊中,當(dāng)場命絕。
說這話時空中恰好傳來陣陣?yán)茁,車隊停下避雨,護送他的家臣畏懼落雷不敢再講一個字。他步入雨中,在那片荒野上仰首上蒼。許多年前難波經(jīng)房斬下源義平的頭顱時他也在場,那平家的武士甚至想過取用他進行斬首,但最終還是作罷。
那時他的主人就下過落雷的詛咒,而今得以應(yīng)驗。
——這么說,刀中還是寄宿了原主的怨念吧。
他聽到身后趕車的人們竊竊私語,原來如此,這才是他們送他去神社的原因啊。
我也曾被叫做引來落雷的不吉之刀啊。
他自言自語的時候,笑面青江似乎發(fā)現(xiàn)了敵人,上前去探測敵情,并沒聽見。
***
剛剛逃到石山寺的第一個晚上,源義平坐在屋內(nèi),面前只有用于清洗傷口的清水。他似乎知道自己快要逃不掉了。突然把太刀出鞘。對著月光細(xì)細(xì)辨認(rèn)上面的刃紋。就像十年前他第一次執(zhí)起它時一般。
我死了的話,就想個辦法,把你送去神社。你可是跟隨我那么多年的戰(zhàn)刀啊,雖然你從未同我開口說過什么,大約并不十分中意我這個主人吧。知名的刀匠,都以自己能有柄獻上給寺廟或神社的太刀為傲。你雖是刀,但供奉神明總比供奉凡人要好——
他背對他坐在屋外的走廊上,背靠同一扇破爛的紙門,他想要開口說我是刀,雖是為達官顯貴而作,但終究也是為人揮舞、為人殺敵的戰(zhàn)刀——
就這么說定了。
源義平收刀回鞘。
***
同樣的事情做過百年,饒是木石也該有靈了。他誦念神言進行祈禱,頷首重復(fù)參拜者的愿望,每一件都熟練無比。但無論是污穢還是病魔,他仍然什么都看不見。自己明明什么都沒有做,參拜者卻越來越信奉他,前來祈禱的人絡(luò)繹不絕。
直到有一年,神社起火,他本安坐于烈火中間,木頭燃起噼噼啪啪的聲音,卻有人突然闖進了火場,越過神社滿目的寶器,徑直抱起御神刀,又逃出來。
神官和附近的居民們都在忙著打水救火,救出他的村民跑遠(yuǎn)了,坐在御神木下大口地喘息,嗓音像是被燎過了,盡管闖入寶殿之前浸濕了衣衫,此刻裸露的皮膚上依舊滿是燙傷。
為什么要救我呢?我不過是鐵器,燒至形體喪失也只不過融為一灘水,他們還會找來別的御神刀,神社不缺供奉,也會有知名的刀匠愿意將自己的得意之作獻上——為什么要冒著被焚化的危險救我呢。
他現(xiàn)身在那人面前,低聲問著。男子先是愣住,隨后叩拜行禮,身子顫抖又從喉嚨里發(fā)出笑聲。他嘆著氣,又重復(fù)了一遍。
為什么要救我呢。
您——您可是斬除了病魔的寶刀啊。男子用喑啞的聲音開口。我的妻子和孩子重病之時,曾來這里祈禱,他們后來病愈,是您救了他們啊——您是斬除病魔的神刀,我怎能棄您于不顧,我不會的——
男子的話逐漸開始語無倫次,他看著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他想說我從未斬過病魔,也從未祛除哪里的污穢,我從沒有——
那村人在他開口之前,便因高熱和激蕩的心情失去了意識。他什么話都說不出口。
……我從沒能救過誰啊。
他俯下身看著那村人,想將他扶起,手指觸過對方的手臂——指尖垂落的地方,被火焰撩起的傷口盡數(shù)消失。他愣住了,重新看著被對方持在懷中死死不肯放手的神刀。再次伸出手去的時候,他的指尖撫過對方的眉眼,原本被燎傷的面容,在夜晚也清晰起來。
空中突然掠過刺眼的光,他抬頭。沉悶的如同千口重鼓同時擊響的聲音穿透無邊無際的暗夜。
打雷了。
***
那是難波經(jīng)房死后滿一年的時候,他執(zhí)刀跪在殿中,面前放著神官的衣帽,長發(fā)綰成一束,垂落在肩前。
“我是戰(zhàn)刀,從未為誰祈禱,也并不知道在神社該如何奉納神明。”他坦誠地與虛空中的神明對話,他看不到對方的身形,刀口逐漸勒上長發(fā)!凹词谷绱,我也可以做御神刀嗎。”
那不是我定的,供奉在這里的人們這樣認(rèn)為的話,你就是了。
“可我并沒有能力去做什么。我不曾除魔、只斬過血肉之軀,落雷非我而引,但我確曾這樣希望。我……并不是什么可以被寄予愿望的刀。”
好了,先做做看吧。
他的手上略一用力,割斷頭發(fā)。柔軟的發(fā)絲輕輕一蕩,落到地面的時候便消失不見。
他放下刀,閉上雙眼。似乎有手掠過他的面前,在眼角點上朱色,而那沒有聲音的話語在空氣之中飄散。
刀靈啊,當(dāng)你想救人的時候,就真的是神刀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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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行的一些相關(guān)捏他,我完全不會日語考據(jù)多是靠科普和翻譯器一知半解來的,也向小伙伴詢問過一些問題,但大半由于資料難找所以并不確切,看個熱鬧就好。
*三條有成和三條宗近的關(guān)系有多種說法,譬如宗近的徒弟/兒子,甚至就是宗近本人的。這里取了徒弟一說。
*源義平十五歲時于親族斗爭中按父親授意率人殺害了叔父源義賢。
*拔丸,平忠盛佩刀。傳聞將此刀豎在樹下,第二天早上樹便離奇枯萎,故曾名“木枯”。平忠盛買下此刀后,某日在六波羅池殿午睡被一條蛇襲擊,枕頭下的刀自動出鞘將蛇嚇跑,遂改名“拔丸”。平治之亂中平賴盛在左近之櫻、右近之橘間以此刀擊退了手持“石切之太刀”追殺平重盛的源義平。
*源義平曾意圖刺殺平清盛,途中遭人告密而暴露了行蹤,平家武將率三百人圍捕他,他在斬殺四、五人后再度逃離。此時他所持太刀仍為“石切之太刀”。源義平最終在石山寺被捕,并被斬首處決。死時僅有二十歲。
*源義平雷傳說,斬殺了源義平的難波經(jīng)房在數(shù)年后死于雷擊,似乎也有源義平死后成為雷神的說法。
*石切丸所在的石切劍箭神社有在距今700年左右的足利末年發(fā)生火災(zāi)的傳聞,但因并無損失的痕跡相關(guān)記載也不多所以并無定論(來自神社官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