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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引
他是天生地養(yǎng)的一株桃樹,被這個人移到桃園里,日夜以美酒澆灌。
美酒飽含仙氣,滋養(yǎng)神魂,只得百年,他便修得人形。
成形之日,滿園桃花俱謝,紛揚如落雪。
他便踏著這滿地落花,走到這個人面前,笑道:“便是你,助我修得人形?”
“是又如何?”
“你有愿望么?”
“哦?”
“待我完成你的愿望,便可逍遙天地,不必再受限于這桃園之中!
“是么?”
“若我說,我的愿望,是要你留下來呢?”
“你照顧我百年,那我亦伴你百年,如何?”
“好!
起
桃園久居癡仙君,栽得桃花三兩枝,日夜瓊漿勤澆灌,百年賺得友一只。
灼華是個花靈。
從有意識起,他就待在桃園,日夜只能見到一個人,那個人每天都會細心侍候他的枝葉,并以仙酒澆灌根系。
但他是個不滿足于現(xiàn)實的靈,他期待著桃園外面的世界,憧憬著外面的風花雪月,四時流年。
于是他開始努力修煉。
那個人看到他越發(fā)努力,仿佛也受到了鼓勵,照顧變得更加用心。
所幸灼華根骨不錯,只用百年,他就達到了其他草木終生難企的成就。
照著那個人的衣服式樣,他幻化出一件玄色長衫,身上帶著淡淡的桃花香氣,用幾分好奇的目光注視著眼前這個人。只可惜,灼華生來就是一副風流貌,長眉輕挑,鳳眼瀲滟,薄唇勾起,便是一個好奇的動作,也像有惑人的力量。
這個人,叫止酌,也是,照顧他一百多年的人。
靈也是懂得知恩圖報的。
他想著,待完成你的愿望之后,我就能毫無牽掛地出發(fā)了。
止酌住在桃園不遠的一間小屋內(nèi),每日絕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侍弄桃樹之上。
止酌還有一個愛好,就是釀酒,他的手藝還不是一般的好。小屋的地窖里,貯藏著數(shù)百壇美酒,除去呆在桃園的時間,止酌常常出門尋覓奇花異果,甘泉凝露,以作釀酒之用。且不言那天山雪蓮,長白仙參,單是那釀酒之水,不是從江河之源取得的清冽甘泉,便是那絕嶺之巔凝結(jié)出的霜露。
只不過,鑒于本體緣故,灼華最喜的,還是桃花釀。
取那三月將綻未綻的桃花蓓蕾,去了花蕊花蒂,只留那嬌嫩如處子肌膚的細膩花瓣,再攙以天山雪蓮上凝結(jié)的百年寒露,九蒸九釀,方得這一壇瓊漿玉液。
酒成之日,止酌便會取那潔凈無瑕的白玉盞,盛上那馥郁香醇的美酒,與灼華相對坐于庭前,賞月,賞花,品酒。
孤月殘照,花影稀疏,唯有杯中這一泓暖色,映著月華,帶著桃香,順著喉嚨流淌入腹,那桃花的精魂與冰雪的靈魄一同涌入心頭,漸漸化作醉意的迷離。
桃花釀清甜芬芳,只是后勁很大。
止酌的酒量出乎意料的淺,三杯下去,便只能睜著迷蒙的雙眼,支著暈紅的臉頰,看著灼華傻笑。
止酌容顏俊秀,平日里常作溫文如玉的儒雅君子之態(tài),醉了酒,便似那孩童一般,臉上的笑容多了幾分真實,少了平日的疏離。
“折輝……這是我新釀的酒,你看這味道如何?”他半閉著眼睛,笑道。
灼華聽了,也不當一回事,他不懂誰是折輝,只道是酒后胡言,但心里,卻也記下了這個名字。
他該是止酌的知交好友吧?不然,怎會惦記著為他釀酒呢?灼華這樣想。
承
有些時候,一旦有所注意,便能從平常忽略的小事里尋得那蛛絲馬跡。
像是灼華惦記上了折輝這個名字,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與此相關(guān)的許多東西。
比如矮桌上那永遠不會收起來的一副杯盞,比如案上那與止酌風格迥異的鎮(zhèn)紙,又比如……藏在眾多卷軸中的一副畫。
那日止酌于書房之中教授灼華習字,從收藏的卷軸中取出幾張用作字帖,便翻到了那幅畫。
畫上之人身著玄色衣袍,只有一個背影,身形挺拔,墨色長發(fā)肆意披散,一手舉著酒杯,迎風而立,仿佛即將乘風歸去。
旁邊有一行題字,留的是“高山流水知音少,且傾此盞盡逍遙”。
灼華仔細看了一下落款,是在百年之前,寫著“贈摯友折輝”。
一幅百年未及送出的畫么?
灼華的好奇心一下子勾了起來,他指著那落款問道:“止酌,這折輝……又是一個怎樣的人?”
止酌沒有回答,他看著畫中人,一雙漆黑的眼眸里滿是懷念之色,面上的表情卻是少有的凄涼,一副沉浸在畫中的樣子。
半晌,方嘆息道:“這是我平生唯一的摯友,只可惜浮生倥傯,他早已不在人世!
“是么?”灼華挑眉,臉上有一絲自己也未曾發(fā)覺的動容,“止酌為何不去尋得那位友人的轉(zhuǎn)世,再續(xù)摯友之誼呢?”
止酌轉(zhuǎn)過頭來,面上傷感之色漸漸隱去,恢復作往日的溫雅,只有一雙漆黑眼眸深不可測:“逝者如斯,他既已輪回轉(zhuǎn)世,便不再是昔日那人。只是尋得個一般面容的人,又有何意義?”
“可他的靈魂,必然還是那個可與你共飲的人!”灼華辯解道。
一種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失望與冰涼悄然浸入心頭,灼華皺眉,向來無拘無束的心里首次有了一絲凝滯。
只能怔怔地看著止酌嘴角挑起一絲譏諷的笑,不知笑的是他,抑或是自己。
“若只能如此,那我寧可不去尋他!”
灼華看在眼里,只希望止酌不要笑得那么復雜才好。
轉(zhuǎn)
讀的書多了,灼華終于知道,他這名字,取自《詩經(jīng)》。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他有些不滿,拿著書去辯解,卻被止酌一句話堵了回來。
“或者你自己,取個比灼華好的名字來?”
只讀了幾個月書的某花靈氣的牙癢癢,卻也無話可說。
自從那日見到畫像,止酌的脾氣也有些變了,時常說出些奇怪的話。灼華聽不懂,卻也不愿惹他生憤,只能全部憋在心中。
一日,止酌準備出門采摘霜遲花,釀造一種名為纏夢的酒。
灼華有些擔憂,便打算悄悄跟隨。
算來,這還是他,第一次出行吧。駕著無師自通的御風之術(shù),跟著止酌穿梭在云層之中,灼華看著腳下若隱若現(xiàn)的人間,更加堅定了游歷的心思。
不過眼下么……自然是止酌的安危比較緊要。
霜遲花,生于極北極寒之處,每三千年一綻,頗為難得。故而以其為主料釀造的纏夢,也是極為稀罕的美酒,恰恰,是灼華從未嘗過的。
呆的時間久了,喝了那么多酒,也會生出幾分品盡天下美酒的豪氣,灼華亦是如此。在此之前,他從未聽聞纏夢之名,是以今日隨行,也存著幾分好奇的心思。
他看著止酌不眠不休幾日幾夜,終是在霜遲花開當晚抵達。
落地之后,止酌立即拈指為咒,用法力小心將那幾朵綻放的花朵包裹,再以玉盒封存。霜遲花外表看起來,與尋常雪蓮并無多大區(qū)別,唯一特殊的,便是那綿延十里的香氣,清冽而悠遠,仿佛晨光里的飄雪,從夜的最深處輕柔墜落,卻在陽光里漸漸消融,直至了無痕跡。
采摘霜遲花,就是一場同晨曦的賽跑。霜遲花綻于日暮,若不及時摘下,它會像露珠一樣,被陽光曬化。
止酌顯然深諳此道,手法嫻熟而迅速,不過一刻鐘便已收拾妥當,正欲起身回返。
然后,灼華就看著這個人突然毫無征兆地倒下,摔在了堅硬的冰層上。
再也顧不得隱藏,灼華立刻現(xiàn)身,將止酌抱起來。
手中的軀體輕得像一片羽毛,灼華很難想象,這層層疊疊的衣裳包裹著的軀體,究竟有多么消瘦。仔細察看他的面色,只見雙目緊閉,唯有一縷紫氣,自眉間而下,染得嘴唇也變成烏紫色。
灼華心急如焚,卻苦于毫無對策,只得先駕起御風之術(shù),匆匆往回趕。
數(shù)日的路程,在他的全力施為下,只一日一夜便回到桃園。然而將止酌放在床榻之上,灼華卻有些不知所措。
自他生了意識以來,止酌一直都是一個人,而他化形以后,便和止酌待在一起,卻也沒有其他認識的人。眼下止酌這般情況,他又該找誰?
看著友人的生命漸漸消逝,他自己卻束手無策,灼華從沒有如此自責過。
這時,床上的人終于略微睜開了眼,紫黑色的瞳孔里一片空茫。
合
“纏夢……”他虛弱地喃喃。
灼華有些驚喜,失聲問道:“對!纏夢……它在哪?”
“在……畫像之后……”
跌跌撞撞地從畫像之后的暗格里找到酒壇,灼華揭開泥封,就給止酌灌了下去。
纏夢的香氣氤氳滿室,熏得灼華也有幾分醉意。然而看著止酌依舊蒼白的面色,心里卻慢慢揪了起來?嗫嗨妓饕魂,他突然想起一物。
“霜遲花!”
纏夢既然由霜遲釀造,或許這作為原料的霜遲花也是有用的。
顧不得許多,灼華將止酌收集的霜遲花取出來,照著往日止酌釀酒的動作,將其以靈力碾碎,瀝盡殘渣,再將花汁摻入那半壇子纏夢中,重新蒸制釀造。
手指觸上纏夢酒水的時候,灼華有種很奇妙的感覺,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做過同樣的事情一般。
下意識地把沾了酒水的手指放入口中,品得那熏人酒香,便如同入夢一場。
夢里,有數(shù)萬年時光的孤寂,卻也有著,一絲泛著苦澀的甜蜜。
他看著止酌和一個與他很是相像的人影,一同品酒,一同游歷世間,他聽得止酌喚他,折輝。
這便是折輝么?與止酌因竊酒而結(jié)識,能夠品出纏夢之中的寂寥,也是止酌唯一的知己。
高山流水知音少,止酌原來,已經(jīng)孤寂了如此漫長的歲月。
所以,見到這能解纏夢之義的人,縱使仙魔殊途,卻終是和他成了摯友。那段把酒言歡的歲月,他以一個外人的眼光來看,那所有的喜悅與歡欣,卻也如此真實而深刻。
而后來呢?
纏夢的效力很快過去,灼華捂著額頭,狠狠地再灌了一口。
是了……后來止酌由于沾染魔氣,被罰幽居青丘孤島。再后來,仙魔兩界開戰(zhàn),妖君折輝傷重,最終不治身亡。
他看見止酌依著折輝的要求,將那杯中桃花埋進土里,栽上桃樹。此后,便是漫長的等待,等得那些點化出的小花仙們都一一入世,只剩下他一個人,守著一株從未開花的桃樹,就這樣一年年地過去……
灼華睜開眼睛,目光中有幾分復雜之色,他走到止酌榻前,只伸手一引,那纏繞的紫氣就如同藤蔓一般縮回他的手中,形成一個詭異的魔紋。埋藏在靈魂深處的記憶措不及防地蘇醒,他甚至能夠明白,止酌此時的情況。
止酌,差點就要入魔了。
灼華皺著眉,將纏夢喂進止酌嘴里,再以靈力疏通被魔氣破壞的經(jīng)絡(luò),直到止酌的面色漸漸有了一絲紅潤,他才放下手,臉色依舊暗沉。
這絲魔氣,究竟如何生來?
灼華仔細想著,不料止酌卻慢慢睜開了眼。
身體被柔軟的被褥包圍著,止酌抬眼,看見灼華坐在床邊,眉頭皺著,看著他的目光深邃而莫名。
他一怔,隨即反應(yīng)過來,卻又有點難以置信地問道:“折輝?”
“是我,”灼華點點頭,把虛弱的人扶起來坐好,“告訴我,這一絲魔氣究竟是怎么回事?”
聽著那帶著責備意味的語氣,止酌淺淺地笑了笑,慢慢說道:“聽我講一個故事罷!
“從前有一個仙人,他有一個摯友。不過很可惜,那位友人很早就去世了,他便照著約定,為他種上一顆桃樹,每日以美酒澆灌,等待著它開花的一日,或許便能見到友人!
“嗯!弊迫A挑眉。
“然而,他等了整整三萬年,才看到那桃花開放,彼時,桃園里已經(jīng)有十幾個桃花化出的花靈了!
“他很開心,于是照顧得愈加細致,然而,又過了一萬年,那株桃樹依舊年年開花,卻從來沒有化靈的跡象!
“止酌你……”灼華開口,被對方輕易地截住話頭。
“灼華,且聽我說。后來啊……那位仙人很是失望,便遣散了所有的花靈,一個人專心等著那株桃樹!
“又過了幾千年。一日,他察覺到桃樹的靈力變化,終是有了化靈的跡象,他想,這一次,終究要等到頭了!
“還好,這次桃樹也很爭氣,只用了一百年,就化出了人形。而看見對方的那日,他還以為,他失散多年的友人,終于回來了……”
“再后來呢?”灼華的聲音悶悶的。
“仙人發(fā)現(xiàn),這次化出的靈,雖然有著與摯友一般無二的樣貌,但性情脾氣,卻是另一個陌生的人。他開始懷疑,這數(shù)萬年的歲月,他所等待的究竟是誰……”
“別說了,止酌!弊迫A有些激動,聲音里也帶著暗啞。
止酌就安靜地坐在榻上,笑著看向灼華,緩緩道:“不知是一個懵懂無知的花靈,抑或是當年的……妖君折輝?”
尾聲
“怎么這點事,就引得你差點入魔?”
“誰知道呢?當時不過覺得有些失望而已,誰知魔氣就這樣乘虛而入……”
灼華怒視著他,也將對方那一臉淡然的笑意全數(shù)收入眼底:“還有,給我取這么娘氣的名字,止酌啊止酌,這幾萬年過去,你的膽子也變大了!”
“我不過是取那‘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意,你可別想太多!敝棺眯Φ,端著酒杯的手很平穩(wěn),若是不去看那略顯朦朧的眸子,這狀態(tài)倒是很正常。
灼華聞言,卻也勾唇一笑:“嗯?怎么不說下半句了?”
“若是你想聽,我便是說出來……又何妨?”臉上的紅暈越加濃厚,止酌趴倒在石桌上,呼吸里都帶著醉人的酒香。
“看你這酒量……怕是數(shù)萬年都未經(jīng)磨練罷?”灼華笑笑,把醉倒的仙君搬進了屋子里,“天涼,卻也要小心風寒啊!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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