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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均
昨天晚上,我又見到了懷均。
我躲在送行的人群后面看著他,隔得遠,有些看不清,只覺得陽光給他鍍上了一層金子,像是畫里的一樣。
這一次我終于看清了他的表情。和我想的一樣,他的嘴抿成一道嚴(yán)苛的痕跡,眼神明亮而深邃。他平視著前方,一片翻騰海水,最很平靜。
然后,忽然間庭院里花草樹木被火舌卷起,到處都是紛飛的流彈,血色的刺刀,還有逃竄的人群。
然后懷均的身影就在戰(zhàn)火中慢慢地隱去,最后的是他的眼睛,那樣堅毅的眼神,貫穿所有硝煙。
我第一次見懷均,是他隨他的父親來我家拜訪。那天爸爸興致很高,特意要鳳姐到后院去喚我出來拜會。他們送給我一份禮物,那是一雙緞面的高跟鞋,金絲繡邊,鞋尖上鑲一顆銀白色的歐卡婭珍珠,小巧可愛。我從前也曾收到過不少唐山來的商人的禮物,卻從來沒有見過像這樣別致美麗的。爸爸看出我的歡喜,笑著說,“還不快謝謝懷均,這可是中國最時興的鞋子,蔣夫人結(jié)婚的時候就是這么打扮的!
我這才抬頭來看給我鞋子的年輕人。先進入我眼睛的是一雙修長、骨節(jié)分明的手,然后是一身中山裝,中山裝上淺淺彎起的嘴巴,和一雙明亮、溫柔的眼睛。他覺察到我的目光,微展露出一個笑容來。那一時我想起了鳳姐給我講過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故事里的少爺一襲長衫,面如冠玉,說的,應(yīng)該就是這樣的人了吧。我的心顫了一下,快快地低頭道謝,然后捧著玻璃鞋盒匆匆跑回后院。
我脫下我的珠繡鞋,輕輕地把腳放進那雙漂亮的白云朵里面,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扶著床沿,走到鏡子前面。然后,轉(zhuǎn)一圈,轉(zhuǎn)兩圈,那張年輕的、英俊的面孔也在我腦海里轉(zhuǎn)一圈,轉(zhuǎn)兩圈。我突然想起爸爸找人教過我的交際舞,如果,穿上這雙鞋,和他一起跳舞,那該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呢。
后來,懷均常常來我家做客。有時是和他父親一起,有時就他一人。我與他交往漸深,越來越發(fā)現(xiàn)他的厲害。他會很多東西,好看的字畫,好聽的鋼琴,香噴噴的茶水,還有我學(xué)了很久都跳不好的交際舞。他從小走南闖北,去過英國和日本留學(xué),見識很廣。這兒的風(fēng)俗人情,那兒的山水田園,他總是信手拈來,卻一點顯擺的意味都沒有。我總是被他所說的世界吸引,又難免困惑外面的世界這么好,為什么他卻要下南洋呢?
一不小心,就問了出來,懷均正懸舉著茶壺的手頓了頓,“現(xiàn)在世道很亂。”
他只是這樣說。其實我也是懂得的,這些年,爸爸經(jīng)常會匯錢去唐山,進祠堂也越來越頻繁;早年交好的幾個家族里,有的追隨孫先生,有的舉家遷返唐山,不時傳回的一些消息里,好的壞的,總會夾雜一些熟識的名字。
這些話題太沉重。
“沒事的,這里掛著英國人的米字旗,日本人不會打過來的!
他低頭看著杯中茶水空明,臉上有著一貫的清俊笑意,“先人為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退居武陵而建桃花源。家國有難,黎民受苦。我只愿能建另一個桃花源,庇佑更多人免于戰(zhàn)亂之苦。”
我不懂這些話的意思,只是呆呆地看著他。陽光從窗子外照進來,給他鍍上一層金子,而他的眼神,比陽光還要明亮溫柔。
夜里,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腦子里滿滿的都是懷均。他笑的樣子,他端方坐著烹茶的樣子,他低下頭彈鋼琴的樣子,他直起身目視遠方的樣子。
我想,我喜歡上他了。
那么,該怎么辦呢。我從不是羞澀嬌氣的女孩子,我喜歡上他,就要讓他知道我的心意,如果他也喜歡我,我們就在一起。
我想做一個荷包送給他。
說做就做,我一骨碌起身,翻開抽屜,挑選珠子。
鳳姐早就為我準(zhǔn)備了成盒成罐的珠子,用來繡嫁妝。娘惹出嫁前,都要為自己繡好嫁妝的。鞋襪,荷包,頭面,喜服,這上面布著細細密密的玻璃珠,每一顆珠子的孔都細如發(fā)絲。只有最心靈手巧的娘惹才能用最細的針,最細的線,繡成最好看的珠繡,嫁給最如意的郎君。
整個馬六甲再沒有比我女紅更好的小娘惹了,整個馬六甲,也沒有比懷均,更如意的郎君了。
這是我繡過最認(rèn)真的荷包,但凡一絲不平整的地方,一定要回針重繡。花樣也拆拆編編了很久,這樣的不好看,那樣的太簡單,嫌棄了那么久,終于勉勉強強繡出來一個比目的圖樣。每串一顆珠子,我都要默念一聲懷均,這樣,就把綿綿的心意,一針一線全都繡進荷包里了。
只是,在我最歡喜的日子里,外頭并不歡喜。
這段時日,時局變化得厲害,唐山那邊抗戰(zhàn)的勢頭越來越猛,日軍有意轉(zhuǎn)頭對上周邊的幾國。僑屆也越發(fā)動蕩,林謀盛與莊惠泉在日本人經(jīng)營的龍運鐵礦發(fā)動了罷工事件,一時聲援者眾。我從前從不關(guān)心這些事,反正再大的危機也有英國人罩頂,況且我與唐山早脫離了三代血脈,身心都已是土生的了。但現(xiàn)在不一樣的,懷均是新客,他心里牽掛著故國,我喜歡他,自然要和他一起同甘共苦。爸爸捐錢越來越頻繁,我也不再三天兩頭去義香餅店買果子吃,能省下一些,就可以讓爸爸多捐一些。
時局越來越緊張的同時,懷均也越來越少來我家了。我常常一個星期也見不到他兩回,縱使見到了,也總是他匆匆地與我打個照面,就與爸爸關(guān)在書房里不出來。我極想念他,卻只能尋著端茶送水的機會進去見他。
他有黑眼圈了。
他長高了。
他蓄上胡須了。
他的聲音更厚實了。
他越來越行色匆匆,眉宇間有著越來越重的思量。幾天不見,我都快認(rèn)不出來。
荷包繡好的那個晚上,我在燈下看著,有種說不出的委屈盈上心頭。我這樣喜歡一個人,他卻把我當(dāng)作什么呢。
那一天,懷均來我家,我照舊去送茶。
“非常事業(yè)要達成功,亦應(yīng)受非常之辛苦,若乏相當(dāng)之毅力,稍不如意,便生厭心,安能成事哉?”
未及進門,忽然就聽到這一句。我猛地抬頭看他。他正側(cè)對著一張地圖,修長的手指指著某處。他臉上有著笑意,從容中帶著堅毅,還有些豪氣,卻是和當(dāng)初毫不相似了。
接著我聽見爸爸豪爽的笑聲,“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既有這樣的志氣,伯父肯定不會阻攔你。你父親那邊,就放心交給我了……”
我怔怔地看住他,陽光從側(cè)面照向他,像給他鍍上了一層金子。他的唇角揚起自信、從容的弧度,眼睛明亮又深邃。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沮喪與灰敗,我捏著手中的荷包,卻再也沒有勇氣上前送給他。那么小孩子氣、女兒家的荷包。
告別就是這樣不期而至的。
不過五日,懷均和他父親上門與我家辭別。
他們本是來做藥草生意的商人,不在一處定居自然是常事,只是意外的是,他們不是去爪哇那樣的安閑地,而是要去新加坡。
“這一次轉(zhuǎn)水路去廣州交一批貨了就去新加坡了,那邊缺人手,過兩天刮風(fēng)下雨了,藥材就壞了!
我不想去問爸爸,他們交的貨是什么貨,缺人手的又是誰了。只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看著他們上碼頭,然后漸行漸遠。
懷均的身影漸漸縮小成黑點再看不見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從前他與我說過的夢想。
“先人為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退居武陵而建桃花源。家國有難,黎民受苦。我只愿能建另一個桃花源,庇佑更多人免于戰(zhàn)亂之苦!
我坐在梳妝臺前,往那個比目荷包里一點、一點裝進名叫半夏和當(dāng)歸的兩位草藥。
我讀過《桃花源記》了,可是他也從不需要我懂得。
后來的三年走馬觀花一樣地就過了。
時局越來越亂,生意也越來越不好做。爸爸把大筆大筆的錢寄送到中國,面對家中開始艱澀的生計也從不皺眉。下人一個個的離開,最后鳳姐也收拾包袱走的時候,她握著我的手,淚眼婆娑,“蕙娘小姐,要保重啊!
我笑了笑,并不作答。亂世之下,安有完卵?但這話不必說出來。
最近一次聽聞懷均的消息,是12月華僑抗日義勇軍建立的時候。聽說,他們舉著“保衛(wèi)獅城,堅守新洲”的旗幟,在前線與日軍奮戰(zhàn)四天四夜,鮮血鋪染滿江之紅。之后不久,日軍全面占領(lǐng)新加坡,開始大檢證,追隨陳嘉庚者,殺;南洋華僑籌賑會中積極活動者,殺;侵華戰(zhàn)爭以后來到馬來亞的中國出生華人,殺。暴曬,寒風(fēng),恐懼,原以為找到一方凈土的人們又重新死于亂世濁塵。
這個世界上,哪里會有桃花源呢。
馬六甲的噩運同樣降臨。
我家祖上做過甲必丹,且來此地已累世,足夠稱得上有名望的峇峇娘惹家族。爸爸暗中資助抗日軍的事情很隱秘,來拜訪我家的唐山商人又都只是普通商戶,本來,屠殺的命運與我們無關(guān)的。
終究是被那雙高跟鞋惹了禍?zhǔn)隆?br> 他們說,這是中國最時興的鞋子,鞋頭上的珍珠是慈禧太后頭上朝冠的,于是一會兒說我家與前清遺老有關(guān)聯(lián),一會兒說我家與國軍有牽扯。查賬時又推出一批說不明白的支出,做為違抗天皇的鐵證。
這時候爸爸已經(jīng)因病離世,家中凋零,竟只剩下我一人。這些年過去,我也不再是當(dāng)年那個小小姐了。
何為國仇,何為家恨呢?
我跪在祖宗的牌位前,門外是看守的日軍,今日,該是最后一日了。
馬六甲除了峇峇娘惹的人家,是沒有牌位家祠一說的。這本是唐山的風(fēng)俗。
這祠堂里的一筆一墨,一瓦一梁,跟隨葉家百年風(fēng)雨,處處都是不可遺忘。只可笑我從不以所謂故國為意,這么多年敬拜總是不盡心,這些牌位上的名字,竟過半數(shù)都是不曾熟識的。
卻沒有時間了。
一個人一輩子總有一些想追求的東西。爸爸想追溯華族的根,懷均想追求一個太平的桃花源,而我,本來我只想追隨懷均的。
可是看到街上橫陳的尸體的時候,才知道,什么叫作恨。
何為國家我不懂得,只有看著這一路腥血,見昨日問過好的人此刻破碎地散在地上再無聲息,才懂得何為恨。
我在祖宗前最后磕了一個頭。
還望列祖列宗饒我葉氏蕙珠的不敬之罪。
牌位下有地道,主廳和我的閨房下埋有炸藥。這是爸爸臨死前告訴我的。
今天就讓他們盡到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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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是構(gòu)建詩巫的情節(jié),詩巫大概就是當(dāng)時東南亞的一塊小小凈土吧。手寫稿,原版定版又分得很亂,又懶得弄,先這樣放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