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杜笙
“哎呀,杜笙,見你一面咋就這么難?你是看不起額們咋的!”來人一掀簾子,高壯的身子擠進(jìn)不甚寬大的后堂。
屋子里的人正在描妝,聽見是他進(jìn)來了,都沉默下來了。唯有靠門的妝臺前坐著個年紀(jì)不大的人,他聽見來人的大嗓門也沒有放下筆,一邊描眉一邊笑道:“您說的這是哪兒的話呀,我怎么敢怠慢您吶。您前邊兒先請著,容我把這出先唱完!
說話的人聲音很漂亮,不同于西北之地的粗獷,是一口正宗的京話,但因?yàn)樗孕【毨デ袔讉字在他的舌尖滾一滾,生生帶出來一股江南的秀氣。
來人聞言便笑起來,他狎昵地拍一拍這個叫杜笙的人的臉,用京話調(diào)笑道:“那你可要給老子好好唱,把弟兄們唱高興了,老子今兒晚上有賞。”
他出去之后屋子里一片安靜,許久之后不知是誰狠狠摔了手里的筆,罵了一句:“王八蛋!”
“畫你的,活膩了?”杜笙還是那副表情,看著很是平靜。他替自己系好衣帶,便起來走了幾步,一步一步的皆是穩(wěn)妥。
他扶著袖子慢慢踱出來,水袖在身前劃出漂亮的弧度,好似一朵盛開的白花。打開的扇面從臉上劃過去,露出一雙極漂亮的眉眼,袖子滑下去一點(diǎn),白皙消瘦的手腕帶著捏成蘭花的手姿在空中劃出敬酒的姿態(tài)。
遠(yuǎn)遠(yuǎn)從臺子上飄下來的一個眼神,似乎帶著酒醉微醺的媚意和貴妃高高在上的高貴從容。一曲唱完,他雙手?jǐn)n在袖子里,在身前行了個禮。這時候再看他,眼里一片寂靜,哪里還有什么醉意媚態(tài)。
杜笙本是西安人,他本來是杜家最小的孫子,后來杜家卷進(jìn)了革命黨的事情里,很早就破敗了,父母死了之后,他舅舅就把他帶到北京去了。也不知道這么就淪落到了去唱戲的地步。
如今北京城里也不太平,杜笙就帶著戲班子一路到了西安。喜歡京戲的人都知道,杜笙只唱閨門旦,可他唱的最好的卻是楊貴妃,他十歲第一次登臺唱的就是貴妃,從此后他再也沒有唱過貴妃。直到這次來西安,他幾乎每天都是唱長生殿。
夜里收了戲,杜笙就上了來接他的車子。從他十四歲以后,他夜里上過的車不少,早就是習(xí)慣了。只不過今天的這個人格外的難伺候罷了,伺候一回就得躺著回來,可誰讓他有槍呢。這年頭,誰能殺人誰就是爺。
這群兵痞子總是玩兒的很瘋,夏夜里的風(fēng)其實(shí)很舒服,慢慢地吹著,就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住似得。
“阿笙!鄙砗蟛恢裁磿r候站了個個子很高的男人,他是很典型的北方長相,看著濃眉闊目,很是忠厚的樣子。
他看著杜笙,目光溫柔,就像是看著自己的情人。
杜笙回頭看見他,臉上浮起一個莫名的笑容來,他嘲諷的笑道:“原來是林先生,您不進(jìn)去玩兒么?”
“阿笙,不要同我這樣客氣。”林奪濤伸手拍一拍杜笙的肩膀,“我去和楊總督談,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
“好啊!彼浇菑澤先ィ浑p眼卻瞇起來,壓著一股不易發(fā)覺的狠意。
杜笙從小就認(rèn)識林奪濤,他們小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玩,用北京話說就是“發(fā)小”。
只不過,現(xiàn)如今身份有別,做的事也是合著身份的事。
林奪濤虛壓在杜笙的身上,雙手撐在床頭,他聽見林奪濤沉沉地笑了一聲:“阿笙,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孫否要成婚了,他要娶的人,是秀濤,我的妹妹。我們的好兄弟要結(jié)婚了,開不開心?”
杜笙深吸了口氣,聲音抖得厲害:“秀濤?他要娶林秀濤”他仰躺著,目光忽然就變得兇狠起來,身體也不自覺的掙扎了一下。
林奪濤似乎笑了一下,他手掌貼合著杜笙的脖子,將頭低下去,嘴唇貼在他鼻尖上,微笑著說:“杜笙,你是個什么東西。我們看你,你就是杜家的小少爺,我們不看你,你也不過就是個下賤的戲子!
他溫柔的笑著,語氣溫和的像是對嬌柔的情人,說出來的話卻這樣的歹毒。
杜笙被他牢牢地困在身下,卻不再掙扎了,一雙眼迷迷糊糊的盯著屋頂。當(dāng)林奪濤伏下來的時候,他終于閉上眼睛。
“阿笙,你不能永遠(yuǎn)在戲里出不來!彼肫饋,那時候那個人抱著自己,把教訓(xùn)說的像是甜蜜的情話。
杜笙忽然笑了一聲,接著這笑聲就破碎成嘆息。他伸出手環(huán)住林奪濤的脊背,像一株快要枯萎的藤蔓,緊緊攀附著他身上的這個男人。
林奪濤卻忽然生出巨大的怒氣,他蹙著眉狠狠看著身下的人,手下卻愈發(fā)用力,幾乎要捏斷杜笙的骨頭。
“杜笙,你可真是賤。”
杜笙睜開眼睛,一雙斜飛的眉高高的挑著,眼瞳里見了水,泠泠著透著水意,像是冷酷又像是哀傷,還偏偏讓他看出一點(diǎn)媚。鼻尖沾著細(xì)細(xì)的汗,殷紅的唇緊緊抿著,睜眼看他的那一瞬間,整張臉都透出一種妖嬈來。
“林奪濤,你也說了,我不過是個戲子!彼頁卧诹謯Z濤的身上,笑著低下頭去。
對,我也不過是個戲子,所以接下來,你們可別怨戲子無心。他悲哀的閉上眼,終于沉沉的失落下去。
孫否趕到河邊的時候,杜笙已經(jīng)在那里了。他穿著一件青色長袍,半長的發(fā)束在一側(cè),背對著他負(fù)手站在那里。
“阿笙。”孫否踟躕了一下,慢慢地走過去。
杜笙回頭看了他一眼,眉眼間甚至還有點(diǎn)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笑意。杜笙生的好,生來眉眼帶笑。
他聽見杜笙說:“你來了呀。”似乎還是在戲樓的后堂里,杜笙正在描妝,他掀開簾子走進(jìn)去,聽見他漫不經(jīng)心的招呼一句。
孫否心底一痛,只覺得呼吸都不能順暢。他剛剛要說話,卻聽見背對著他的人低低地說:“我也想像你們一樣,留洋去念書,說洋文,喝洋酒?墒遣恍。所以如今你們是高門闊少,而我卻是個戲子粉頭。為什么要這樣呢,我只不過是唱戲,為什么連心都不配有!
“我在臺子上唱著破鏡重圓的戲,可人世間哪里有那么多的破鏡重圓!倍朋匣剡^頭,深深的看著他,“你說得對,我不能永遠(yuǎn)在戲里出不來!
孫否只覺得痛,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他伸手把杜笙抱進(jìn)懷里,那一刻他以為阿笙會甩開他,可杜笙沒有,順從的被拉進(jìn)他的臂彎里。
杜笙生來眉眼漂亮,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眉毛濃密但弧度好看又不失英氣,以至于就算發(fā)怒傷心時亦有三分笑意。
他站在孫否的懷抱里,冷淡又溫柔的問他:“你為什么做出這樣的表情,孫否,我已經(jīng)不相信你了!
孫否沒有動,將他牢牢地抱著。他該說什么好呢,說,阿笙,我要成婚了,我們不要在一起了。可明明,是他先開的口,他首先把阿笙拉扯進(jìn)自己的手里。
許久之后,他聽見杜笙說:“后日是你的大婚,可我昨天才知道。來不及準(zhǔn)備好的賀禮了,F(xiàn)在我送你兩份大禮,一份是還你對我的好,一份還你對我的辜負(fù)。”
孫否甚至來不及想他這矛盾的話,就覺得右肩處一陣刺痛。他放開懷里的人,杜笙手里還握著一把匕首,刀刃尖上還沾著血。
他另一只手拿出一封信來,口中平靜道:“我本想過幾天給你的,如今怕是不能等了。這是我從軍部弄的通行證,楊伯周和林奪濤已經(jīng)簽了字。算是另一份賀禮!
他把信放在孫否的手里,側(cè)身避開他伸過來的手,微笑著退了兩步。他心想,我可真的是個瘋子,這樣還能笑的出來。
“這一刀算是你欠我的,縱然感情的事不講虧欠,都是你情我愿的事。但情就是情,玩就是玩,談情和過日子不一樣。你不該先給我過日子的承諾,說讓我相信你!彼f著又退了兩步,見孫否還在看他,便擺擺手笑道,“你不要怕,你不會死的,我不過是想讓你痛一痛,流點(diǎn)血罷了。你看,這不就有人救你了!
孫否沒有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反而驚恐地看著他:“阿笙,你站!你干什么!”
杜笙扭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看的孫否身心欲裂。他眉眼似一團(tuán)沉沉的水潭,冷冷的望過來,平白在他那張俊秀的臉上生出決絕哀意來。
“世間事都有因果緣由,這一刀是你欠我,可我也是自愿的。如今你要成婚,我這樣傷心生氣,又不是你一個人的過錯。我刺你的這一刀只是出一出我的氣,如今我也自該為我傷你而付出代價!
他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向后倒下去。眉眼湮沒在洶涌的河水里,連一片衣角都消失不見。
從此,世間再無杜笙。他不能在別人的愛情里全身而退,便沉入末路。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