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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ㄒ唬┦饭
暮色漸濃,太清殿前的宮燈影影綽綽,照亮了一片漢白玉砌成的石階。老人拖著顫悠悠的步子從之前匆匆走過,橐橐的靴聲回蕩在空曠的宮城中,顯得突兀異常。他一身青衣直裰,頭戴高冠,文臣模樣。老人對身側(cè)那莊嚴(yán)肅穆的宮墻殿宇瞥都沒瞥一眼,徑自朝西邊一排不起眼的小屋而去。他伸手推開了其中一扇房門,門后有整個西苑唯一的燈火。
有個年輕人正埋頭在書籍竹簡中,手中毛筆急速拖過白紙,不時發(fā)出沙沙之聲,他專注于案頭的工作連老人進屋都絲毫未覺。老人走到桌前,低頭看著奮筆疾書的年輕人,輕咳了一聲。
年輕人倏然驚覺,抬起頭來,看見了老人,連忙起身行禮,恭敬道:“大學(xué)士!”
老人看著他點了點頭,道:“宋御史這么晚了還在工作么?”年輕人名叫宋文裕,燮羽烈三年任職歷官御史,負責(zé)整理編撰前朝史料。老人是文淵閣大學(xué)士,乃是宋御史的上司。宋文裕答道:“還有一篇今天就結(jié)束了。”老人拿起宋文裕攤在桌上的文案,只見上面寫著“胤史列傳第一后妃始帝淑妃夜氏”,老人沉吟著:“淑妃……”他思索了好半天之后,才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略提幾句便可,反正后世能記得她的也不過就是胤孝陵中一個刻著她謚號的墓碑而已!彼挝脑4舸舻乜粗约簽榱藢懯珏鷤鞫鴾(zhǔn)備的厚厚一疊材料,無奈的應(yīng)了聲。
老人則接著發(fā)牢騷,“宋御史不要拖得太晚,最近總是有內(nèi)監(jiān)向我抱怨,西苑的燈火夜夜要燒到三更上,久了會被人說閑話的,這里畢竟還是皇宮啊!彼挝脑S质菓(yīng)了聲,他知道老人雖然口氣不耐煩,但是卻對他這個后輩頗為關(guān)心。老人把未完成的文案放回桌上,輕嘆一聲,幽幽道:“年輕人真是有活力,看來我這個老骨頭差不多也該告老還鄉(xiāng)啦!闭f罷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宋文裕欲出門相送,被老人揮手制止了。他徑自顫悠悠的出了屋子,橐橐的腳步聲在暮色中遠去。
宋文裕怔怔的回到桌前,拿起筆,調(diào)理著被老人打斷的思緒。淑妃,胤朝開國君王薔薇皇帝白胤的眾多妃子之一,據(jù)《薔薇年記》中記載,淑妃夜氏原是瀾州邊境一個大部落的公主,薔薇皇帝統(tǒng)一東陸建立胤王朝時,部落之主乾王夜堇將自己的女兒進貢給薔薇帝,望與帝朝聯(lián)姻結(jié)盟,獲一時之安。淑妃無子無女,相貌不甚出眾,又無琴曲歌藝之長,如不是因為她父親乃是乾王,估計這記錄胤朝七百余年歷史的文書中根本不會出現(xiàn)她的名字。
真是屢見不鮮的橋段,歷史上這樣的事幾乎每朝每代都在上演,這次是淑妃,下次就是貞妃和莊妃……相似的故事太多了,作為史官的宋文裕也寫過太多了。于是這次他想都不想就提筆寫道:淑妃夜氏,瀾州乾城人。父堇,乾王也;疝蔽迥耆雽m,十一年四月冊封淑妃,十一年冬,薨。
寫到這里,宋文裕停了手中的筆,若是他記得不錯,夜淑妃入宮時十五歲,死時才二十有余,可說是紅顏薄命,英年早逝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從書堆中挑出一部厚如板磚的書,匆匆翻開,那“板磚”便是記錄胤始帝年間發(fā)生的幾乎所有大事的《薔薇年記》,由當(dāng)朝大臣撰寫,最具權(quán)威性。宋文裕在《薔薇年記》中找到了關(guān)于夜淑妃的部分,內(nèi)容與自己所寫大同小異,只是在死因上多了兩個字:不詳。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有指定內(nèi)監(jiān)記錄在案,后宮嬪妃亦是如此,一個風(fēng)華正茂剛被冊封還不滿一年的女子,又不是失了寵被打入冷宮,怎么會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宋文裕猶豫地看了看外邊愈來愈暗的天色,大學(xué)士的話猶在耳邊,但他終于還是忍不住把手伸向了那高高一摞的史料,那是在火薇元年至二十年間幾乎所有的歷史文獻,也許能在其中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夜淑妃死因的蛛絲馬跡也說不定。就著昏黃的油燈,宋文裕一本一本的翻閱,從內(nèi)監(jiān)的記錄到大臣的奏折,一直看到了深夜。
夜色四合,那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宋文裕舒活了一下僵硬的筋骨。什么也沒有,這個夜淑妃不僅在正史中的記載少得可憐,連野史都無暇拿她作文章,真是個可憐的女人,宋文裕想。又是一夜白費了,他匆匆收拾著堆滿桌案的書籍,把一些用不著的資料扔進了一個紅皮的大箱子中,準(zhǔn)備離開。這個箱子專門用來作為史官們的垃圾箱,也往往是那些野得不能再野的野史和一些無價值流水帳的歸宿。
他瞥了一眼箱子,忽然間一愣,他隱約記得除了野史和流水帳之外,這箱中還被扔進了別的東西,抱著最后一絲希望,他在箱中翻找了一陣,從箱底抽出了一個小冊子,那是個非常薄的冊子,紙頁由于缺乏修繕和保養(yǎng)而破損泛黃,顯出了它久遠的年代,胤初火薇十一年,距今已有七百多年了。
宋文裕端詳著小冊子殘破的封皮,在上面隱約可見四個端正秀氣的隸書——“千山暮雪”。他翻開冊子,內(nèi)容與封皮字體相同,均由同一人手寫而成,要知此時印刷術(shù)已在東陸流傳了近一千年了。
小冊子沒有注明作者,宋文裕之所以把它挑了出來,是因為他想到了一件事:夜淑妃的閨名就叫作“雪兒”。
若果這本冊子當(dāng)真是與夜淑妃有關(guān),那么它定可揭開這個藏身于權(quán)傾天下的亂世霸主身后寂寂無名的妃子神秘的面紗。宋文裕難掩激動的心情,顫抖的翻開了《千山暮雪》的第一頁。
千峰渺渺蒼穹遠,
山間霧海繞天塹。
暮色掩埋深宮闕,
雪過殤歌落云邊。
這是宋文裕在《千山暮雪》第一頁中看到的詩句,在那之后燈芯燃盡,四周忽然一片漆黑,他只好把這書揣在懷里,帶回了家中。
下人都已熟睡了,只有新婚不久的妻子還守在燈前等自己回家,看見丈夫回來,她立刻迎上,一邊為他脫去外衣,一邊怨道:“怎么又是這么晚,編書遇到了困難么?”
“也算不得什么困難!彼挝脑?戳艘谎燮v不堪的妻子,憐惜道:“以后要是入夜我還不回來,你就別等我了!彪S后又從屋內(nèi)拿了一盞油燈,“我要去書房待一會兒,還有些事情沒有辦完,你先睡吧。”他不再理會妻子哀怨的眼神,徑自推門而出。
油燈掩映下,一片橙黃,宋文裕再次翻開了那本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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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ǘ┦珏
原來,這里就是天啟。
厚重的城墻隔絕了關(guān)外連綿的群山和風(fēng)雪,連空氣都是甜膩膩的。
迎親的車馬早已抖落了來自瀾州冰原高嶺的積雪,自到了京畿之后,似乎有什么東西微妙的改變了。
轎子從永延門進入了太清宮。據(jù)說這里住著皇帝,他們都說那是天上之子,是這個世上絕對的存在,他支配著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這“一切”中是否也包括那纏綿在群山中的銷金河和直拔天際的擎梁山呢?
可如果不是如此……也不必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環(huán)繞著脂粉酒香的地方了吧。
一路上,都在猜想著這個擁有世界的男人是何等的模樣,他是否如魅族一般有著不老的容顏,是否像夸父一樣有著堅韌的身軀,是否有著羽人的翅膀,鮫人的尾鰭。
可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皇帝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男人罷了。
他的眼神總是那么冰涼,好似一潭望不穿的深水,幽怨而深邃。
那里曾燃燒過火焰。
只有看著他的眼睛時,才仿佛看到了這個世間不曾存在過的東西。那是只屬于一代帝王的東西,也許這便是看穿了無數(shù)血與淚之后的淡然吧。
也許,它還有另一個名字。叫作,冷漠。
如同他那深不見底的瞳,他的家也是同樣的色調(diào)。暗潮洶涌,勾心斗角。一樣的冰冷,一樣的單調(diào),不管多少琴簫奏鳴,多少曼舞之姿,也無法掩蓋這個事實。
懷念瀾州的高原雪野,山嶺天塹。那沁人心脾的風(fēng),那孤高傲遠的云,都是這里永遠也不可能擁有的。
每一天都毫無變化,日子朝“永遠”邁去,“永遠”是一片沒有光影的黑暗。
不知從何時開始,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一切,似乎漸離漸遠,最終,只剩下了唯一那的聯(lián)系。
雪。
瀾州到處都是的雪,這里隔很久很久才會看到幾片。
父親說,以雪為名,是因為出生在雪夜。
雪夜。夜雪。
就像雪一般寂靜無聲,以為永遠也不會有人注意到鎖在深宮高墻之后的還有這樣一片來自東方群山上的雪。
直到……
他說,天空上有數(shù)萬星斗,每一顆都有自己的意義,地上的生靈亦是如此。
和他說的話一樣,他總是癡望著粲然的星空,一整晚,一整晚。
據(jù)他自己說,他和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曾是摯友。他曾與他在溪水中玩耍,在戰(zhàn)場中拼殺。但也許,當(dāng)一個人習(xí)慣于睥睨天下之后便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命終究是命,誰也逃不過。
他,被抄了家,從他家中搜出來的書畫堆得小山般高,大火燒了一日一夜才歇。那些關(guān)于星空的囈語是否也隨著這把火而煙消云散了呢?
也許他并不知道,有些星星再亮也無法主宰自己的軌跡。
也許他們并不知道,擎梁山上的雪是無法存在于中州沃野的……
在那與故鄉(xiāng)最后的一點聯(lián)系也被剝奪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有些東西是那樣的脆弱。
春華漸敗,朱顏不再。
不為時光憔悴,卻為心殤凋敝。
千山暮雪,萬里層云,只影又該向何處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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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ㄈ┵t妻
天剛蒙蒙亮,遠處還泛著一片模糊不清的灰白色的光,太清宮的日揚門外已傳出了熙攘的人聲,大臣們總是充分利用早朝之前的這段時間暢談國事,或是溜須拍馬。
但也不乏對這種閑談感到意興闌珊、無精打采之輩,宋文裕大概就算其中之一。他獨自倚在墻邊,時不時的打著哈欠。有個身著玄色官服的中年人瞥見了他,蹭到他身邊,搭話道:“宋御史精神何以如此之差,身子不適么?”
宋文裕見來人是大理卿長使孫德盛,連忙站直身子,道:“孫長使多心了,在下只是熬夜工作,略感困乏,并不礙事!睂O德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道:“又是熬夜工作?已經(jīng)多久沒見過這么賣命的史官了……當(dāng)初為了編大燮開國那段事,確是興師動眾了一陣,史官們個個和打了雞血一般,連皇上都拿他們沒轍,不過沒整多久也就消停了。這次你負責(zé)編的可是胤史?”
宋文裕道:“正是;噬舷铝钪匦挢肥,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孫德盛奇道:“那有什么可重編的?不管重修多少遍史書也還不是被人滅掉了?”宋文裕一改困頓的神色,突然正色道:“長使這話可就不對了,史書是一國之本,供后世翻閱借鑒,英雄將相得以長留青史,奸人佞臣被萬世而唾,公正地將是非成敗記錄下來,這恐怕不單單是在下,也是所有有良心的史官畢生的夙愿。在下認(rèn)為圣上重修史書乃是明智之舉,前朝史書謬處甚多,在下自當(dāng)盡心竭力還我九州一部真正的胤史!
話不投機半句多,正當(dāng)孫德盛尷尬之際,太清宮中幾聲渾厚響亮的鐘鳴打斷了眾人的喧嘩,宣告了早朝的開始。
此時天下太平,大燮帝國繁花似錦,歌舞升平,并無多少要事可奏,皇帝體諒百官,早早便退了朝。大臣們陸續(xù)從太清閣離開,回到各自的工作場所。在路上,宋文裕偶然間瞥見了遠處幾十名宮女簇擁著的一座花呢大轎,眾宮娥迤邐而行,云鬢擾擾,轎中之人顯然是某個妃子。當(dāng)轎子行近,他規(guī)矩的退到一邊,躬身朝轎中之人行禮。
在眾女從他面前走過的一瞬之間,宋文裕的心中忽然充滿了那本薄薄的冊子上字里行間所承載的愁緒,他按耐不住好奇微微抬起頭朝那個轎中之人瞄了一眼,只見簾子掀處是一雙毫無生氣的眼睛,容色秀麗但神色卻漠然。也許七百年前的那個淑妃也有一雙相同的眼睛吧。宋文裕如此想著走到了西苑那一排小屋,一夜無眠的他又開始了新一天的編撰工作。
轉(zhuǎn)眼又是日暮西斜,宋文裕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了家中,一開房門,妻子便笑臉迎上,為他梳洗更衣。盯著豐盛的一桌晚膳,他愣愣出神,他不知道妻子是不是每天晚上都會準(zhǔn)備這樣一桌飯菜,而自己,卻從來無暇品嘗……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停箸望著自己的妻子,忽然說道:“從今往后,我每日都回家吃娘子做的菜!逼拮勇犃T微微一愣,赧然淺笑。
然而,或許連宋文裕自己也沒有想到,在二十年之后,這個曾在日揚門外發(fā)下豪言壯語的小小史官會搖身變成權(quán)傾朝野的敬德第一重臣,官至太師太保,位高權(quán)重,直至七十歲才告老還鄉(xiāng)。
除了他任職樞省首輔時的功績和年輕時編修的新胤史之外,宋文裕還有一事常被后人津津樂道,他與妻子和睦恩愛,終生未納一妾,許多年后,這段佳話甚至被編成了歌謠,永世傳唱……
夜淑妃的死因依舊是“不詳”,關(guān)于她的傳記亦未增添一字,因為宋文裕明白,她沒有權(quán)利選擇如何活著,所以只好選擇如何死去,而那個能決定女人命運的人永遠是她們的丈夫。只不過,夜淑妃的丈夫是那個胸懷天下馳騁江山卻對枕邊之人不屑一顧的胤始帝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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