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來，掌門未曾踏出過大殿一步，整整十日未曾休息。
　　慕容紫英仰首望著高高的玉階，昆侖山巔的風颯颯而起，揚起他的長袖。
　　十日前，居巢國、即墨乃至陳州，九州列國妖獸齊現(xiàn)。
　　多少年妖族蟄伏不出，隱匿在深山中吸取日月精華，一時的風平浪靜已然讓大部分人遺忘了妖的狠毒。老人說，妖吃人，人殺妖，無論與人無爭多少年，終究改變不了這些妖孽的嗜血本性。
　　果真如此。
　　仿佛只是一夜之間，血脈中的狂暴與惡意蘇醒，這些妖怪再也無法安于深山中修煉的日子，開始肆意傷害百姓，□□食血。被村寨長驅(qū)直入，殺戮過后殘肢遍地，連稚子亦不能幸免，血污骷髏，人間地獄。
　　瓊?cè)A派執(zhí)正道之牛耳，本就義不容辭，弟子們?nèi)ネ胖莞鞯亟藴缪F，夙瑤坐鎮(zhèn)門派。
　　這次忽逢大禍，精英弟子自然可以獨當一面，連經(jīng)驗稚嫩的新晉弟子也走了不少。慕容紫英本在其列，打造的一柄寶劍湛盧卻提前出世，因此不得不滯留在門派。
　　整整守了十日之后，寶劍終于現(xiàn)世，他愛劍成癡，得此神劍，以往定然欣喜若狂的他此時卻沒有多少喜悅之色，淺淺地皺著眉，望著巍峨的殿宇，心里想著那個人。
　　今日他前來本是為了請命下山平息妖獸禍患。
　　黎明蒼生而今身處水火，妖獸之患，不可不除。
　　而她，比自己想的還要繁忙幾分啊。
　　例行拜見，卻遲遲聽不到叫起的聲音。
　　紫英抬頭，映入眼簾的是瓊?cè)A掌門垂眸的臉，她手執(zhí)紫毫，正凝神在面前鋪陳的一尺見方的素箋上書寫下幾行墨跡。
　　夙瑤寫完最后一行，指尖拈起寫好的書信一抖，掌心多了一只小小的白鶴，再取過朱砂點上眼睛，吹一口氣，這只白鶴活了過來，振翅從門口飛了出去.
　　做完這一切，夙瑤沒有抬頭，已經(jīng)開始繼續(xù)寫下一封鶴書。
　　她常年白如玉石的臉上，此時正透著不正常的紅暈，仿佛春風吹開新桃，蓓蕾點染著深重的紅暈——而這出現(xiàn)在一個積年修行，早有所成之人——如夙瑤——的臉頰上，顯得妖異非常。
　　修道者，食素養(yǎng)氣，采納日月精華補養(yǎng)自身，自然寒暑不侵，而夙瑤修習的水系法門令她多年以來容顏不改，正是她修行有成的明證，因而更不應該出現(xiàn)此時這樣異樣的臉色。
　　她依然沒有注意到慕容紫英，甚至也沒有注意到自己身體的異常，或許，知道了，也并不在意。
　　若是往常，無論多久慕容紫英也能恭恭敬敬地等下去，此時卻忍不住了，他喚了夙瑤一聲，她卻依然埋首于繁重的事務間，一直到慕容紫英忍不住拔高了聲音，“掌門，請你停下吧！你生病了，應當休息片刻！”
　　一語罷，夙瑤還未如何，慕容紫英自己倒是驚到了，立刻又說，“掌門，請恕紫英不敬之罪。但......”
　　夙瑤疲倦地揉了揉額角，此時才驚覺面前還站著一個被自己無意間忽略的慕容紫英。
　　她并非有意如此，只是連日來的不眠不休耗盡了她的精力，也只是堪堪夠她將繁雜的事宜粗粗處理一遍，哪里還有多余的精力旁顧。
　　慕容紫英來做什么，她亦是清楚。
　　原本他要前往居巢的，臨時未能成行，如今這個優(yōu)秀的弟子應當已經(jīng)迫不及待了吧。
　　至于他剛才說了什么話，又是為了什么在請罪，其實她根本未曾留意。
　　“紫英，三日前清邑已經(jīng)傳來消息，居巢的狐妖已滅大半，你如今改去——”一卷泛黃的地圖上有標著不少紅圈，夙瑤手指在一個個地名上移過，仔細回憶著這些土地上如今的情況，卻有些吃力，許久才道，“......青葉山，那里盤踞著的蟒蛇妖十分厲害，已經(jīng)傷人無數(shù)，你就去這里吧�！�
　　一邊說，她一邊扶額，自覺沉重無比。
　　她看不到自己兩頰灼灼，像是春風吹開桃花一般驚艷，只覺得昏昏沉沉，想著多日未曾休息，到底是支撐不住。
　　慕容紫英再度擔憂地開口，“掌門，是不是先休息一下？”
　　夙瑤擺擺手，不冷不熱道，“我沒事。你可以下去了。”
　　她的臉色分明是得了重病模樣，哪里能沒事。慕容紫英心里清楚，一時躊躇不定，夙瑤看得皺眉。
　　“你還不走？”
　　慕容紫英勸說道，“如今妖作亂于外，還請掌門愛惜自己身體。瓊?cè)A派皆系于掌門一身，請掌門千萬保重自己，暫且休息片刻吧。”
　　夙瑤有些不悅，“如何輪得到你來教訓我？何人教你這般不分尊卑！”她想站起來欲呵斥于他，令他休得多言，卻一時急切之下一陣眩暈，扶著桌案軟軟倒了下去。
　　她并沒有徹底失去意識，只是天旋地轉(zhuǎn)，一時委頓。這副模樣若是被弟子瞧見，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然而此時此刻她額頭滾燙，身上發(fā)冷，竟完全提不起一絲一毫力氣。
　　她竭盡全力睜開眼睛，面前男弟子擔憂焦急的神情在她眼中近乎可笑，她何時需要過旁人的關(guān)心？然而如今，也只他可用了。
　　努力張開口，卻只能發(fā)出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白嫌ⅲ鑫�......扶我回去。小心！不要讓弟子看見。”若是放在尋常，斷乎不可能避開所有弟子，穿過小半個瓊?cè)A，回到瓊?cè)A掌門臨近醉花蔭的居處，幸而如今瓊?cè)A弟子寥寥，十分空曠，反而方便了她掩飾此刻的狀況。
　　袖子下，慕容紫英翻轉(zhuǎn)手掌，托著夙瑤的手，感覺到她的肌膚燙得驚人。落入他掌中，他才發(fā)覺，夙瑤的手腕竟如斯纖細。
　　身為男子，慕容紫英的手雖然秀長，卻也整整比夙瑤大上一圈，理智上雖明知她這雙手一揮亦足以摧山裂石，他卻竟還是有些害怕自己稍加用力就折斷了她的腕骨。
　　藍白衣袖十分長，垂下來的時候看上去二人只是并肩而立，雖然也依然古怪，但總算沒有讓門口的兩名弟子看出更多端倪，只是稍稍露出了一些奇怪的表情，大約是疑惑掌門對待慕容紫英何時那么親厚了吧？
　　哪里能想到此時夙瑤要依托著慕容紫英的力量呢。
　　勉強維持著平日里的樣子走出一段距離，夙瑤身上忽冷忽熱，手上死死抓著慕容紫英，已經(jīng)開始微微顫抖，慕容紫英低聲道，“掌門，他們已經(jīng)看不見這兒了�！辟憩幰幌伦颖怀楦闪怂辛庖话�，全靠慕容紫英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半幅身子都靠在慕容紫英身上了。
　　這一段平時很短的路二人走了很久，所幸最后未曾出現(xiàn)什么意外，慕容紫英推開門時，夙瑤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兩頰鮮紅，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地被慕容紫英半扶半抱安置在了床上。
　　若是她還清醒，極重威嚴的她大約會抽劍將他刺死吧？幸好她如今意識昏沉，完全不知道慕容紫英做了什么。
　　瓊?cè)A弟子大多會一些粗淺的醫(yī)術(shù)，若是以凡間的大夫來論，這“粗淺”的醫(yī)術(shù)只怕已經(jīng)近乎神仙手段，活死人肉白骨固然做不到，傷寒卻本就是區(qū)區(qū)小癥，一劑藥就可以痊愈。
　　然而要治病，就得先把脈。
　　雖然方才慕容紫英扶著夙瑤，但那只是事急從權(quán)，不得已而為之，如今若要他主動伸手——卻近似褻瀆。
　　他遲疑了一會兒，輕輕卷起夙瑤的廣袖，露出一截皓腕，她尖削的手指微微蜷曲著，五片指甲透著珍珠般的粉色，哪怕是在病中依然如打磨光亮的上好玳瑁一般光潤剔透。
　　慕容紫英將目光移開，從懷中取出絹帕蓋在素白纖瘦的手腕上，然后將自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搭在上頭，脈淺而迅疾，陰虛體燥，是操勞過度兼?zhèn)又刂蟆?br>　　令他驚訝的是，夙瑤的內(nèi)息固然浩瀚深沉，卻又有著虛浮不穩(wěn)的跡象，她的經(jīng)脈中還有著舊年的沉珂，也一直未曾好好休養(yǎng)。
　　那場慘烈的大戰(zhàn)發(fā)生在一十九年前，而今年輕的弟子泰半自那之后入門，只因精英弟子一夕之間凋零殆盡。卷云臺上，至今時今日還留著淡淡的血色清洗不去。
　　他曾撫過石蓮花瓣上一劈兩半的劍痕，殘留著揮劍之人凜然的殺意，留下這痕跡的弟子已不可考，然而那種面對妖邪夷然不動的風骨，依然澎湃，保存在這不知名弟子的雷霆一擊里，在他初學劍時，令他數(shù)度沉迷。
　　但活著的人，總是緘默。
　　昔日的大師姐成為了掌門，她從不提起，也無人敢問。而她或許是舊時持劍沖殺而幸存的唯一之人，余者大抵因功力淺薄，甚至未曾登上云梯。
　　都道是陳年往事，只依然舊傷難愈，所以她才不說罷？
　　至今慕容紫英都已劍道初成，劍意多有仿照那卷云一式，有冷然端凝之貌，骨子里卻透著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清狂。
　　而他從未見到夙瑤出過哪怕一劍。
　　或許是地位超然，不再有需要她親自出手的機會了。
　　龍芽道丹里收著各色丹藥，八卦爐里丹火從燃起就未曾熄滅過，這也是瓊?cè)A門中唯一一支不習法術(shù)，專研丹道的流派。固然是有不少靈丹妙藥，但卻都有一個定數(shù)，未獲丹芷長老的許可，哪怕是慕容紫英也休想取出半粒。
　　親手去林間采摘草藥，細細濯滌，三碗水煎作一碗，送藥時卻發(fā)現(xiàn)床榻上空空蕩蕩的，人已經(jīng)不知去了何處。
　　她真的當她已超脫了肉身凡胎，是仙人之軀不懼傷病不成？！哪怕是當初第一次下山，眼睜睜看著兇殘的狼妖一口咬斷小女孩脖頸自己卻無能為力時慕容紫英都沒有像現(xiàn)在這般驚怒過。
　　慕容紫英終于在瓊?cè)A大殿里找到了夙瑤。
　　已經(jīng)入夜了，值守的弟子燃起燈火，瓊?cè)A籠罩在風煙與黑夜中，明亮的燈火透出開著的殿門，他望見高高的金座上，瓊?cè)A的掌門不斷地放出鶴書，一只只白鶴沒入黑暗中，它們將要越過千山萬水，到達某個弟子手中。
　　他仿佛聽聞一處處妖獸的咆哮，鮮血從腥臭的口中噴出，法術(shù)帶起疾風，藍白衣衫的修仙者御劍而起，掌中放出光華，水火風雷，五色毫光流轉(zhuǎn)不息，他亦深深感佩。
　　而這一切匯作飄渺的絲線，另一端，操縱在那高坐的女子手中，生殺予奪。
　　月上昆侖，皎潔勝雪，至清至寒。
　　他立在階下，這一剎那的敬畏之心不明來由，與昆侖山的此時完滿的月光一起深深地銘記在心底，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他還會時常想起這一幕
　　——那個剎那，那女子宛若神明，高坐在云端之中，俯瞰眾生的悲喜。
　　無論生死明滅，不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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