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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生命的最后他望著噬人的海水,想這就是一生了,縛在背后的手腕磨破了皮,怕松動,再加一重鎖鏈,面具罩上臉的一刻行刑官偷偷打量這年輕人,妖市的禁忌之子,忍不住問了句,你不怕的么。
師父在下面。他在心里說,一瞬又猶豫,都戴著面具,龍戩認(rèn)不出他來,可怎么好?
妖市的人都知道,前顧命大臣被封印在深海漩渦底下,整整十一年。
十一年的光景不長不短,足夠一個孩子長成青年,他看了眼身邊,什么人都有,甚至還有女人,雪白衣衫楚楚動人的樣貌,神情晦暗,臉上留著淚痕。
天邊泛起血紅的光。
他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名字,這個字世上知道的人不多,他也只喜歡聽一個人這樣喚。
有人推了他一下,鐵鏈便繃緊,一排八個規(guī)規(guī)矩矩列起隊,如待宰的羔羊。
海風(fēng)血腥撲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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赮小時候生的不好看。
臉上總有下不去的水痘,一時好了,一時又嚴(yán)重,家境雖然平平,總還請得起大夫,醫(yī)館自己是沒去過的,都是父親抓回藥來,煎給他喝。
但有一點(diǎn),別家孩子都羨慕不來的,便是眉心那枚印記,小時候還不覺得,略大些五官長開,像只青色的鳥。
都說這是胎記。
問大人,講不出一二三,仰義平生只愛抽水煙,沒怎么讀書,但看過山海經(jīng),于是用西王母的故事哄他。
青鳥有什么意思呢,傳信?
他爹說,怎么樣,長大了去驛站做工吧?
庸流萍寓的平民,出身擺在那里,當(dāng)真做了驛卒也算條出路,赮似懂非懂點(diǎn)點(diǎn)頭,他孤單慣了,沒出過遠(yuǎn)門,也沒什么見識,跟他爹相依為命,自從前兩日某個算命先生被仰義用笤帚趕走,左鄰右舍越發(fā)不待見他,不讓自己孩子來這家玩。
仰義磕了磕水煙袋,赮嗆的直咳嗽,守著煎藥的砂鍋想象他未來可能的生活:驛卒可以去血唇碼頭,運(yùn)氣好,能見到外面來的商船。
仰義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或者是玩笑,對這從天而降的兒子產(chǎn)生了多大影響力,若干年后龍戩尋回侄兒,疼惜的無以復(fù)加,陪習(xí)武、教練字,恨不得會分身術(shù),一半杵在朝堂應(yīng)付他哥,一半過來帶孩子,某日隨便問了句,赮兒長大后想做什么?
當(dāng)驛卒!
龍戩一口茶噴出來。
龍戩覺得,自己是不是托付錯了人。
到底事過境遷,想起這數(shù)年間一個孤弱稚子是如何艱難度日,心肝油煎的一般,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得,眼神里滿滿的歡喜依賴,又怕應(yīng)了那算命先生的話,不敢來親近,只小心牽了衣角,跟隨龍戩亦步亦趨。
龍戩不是沒帶過孩子,他是顧命大臣,又是太傅,看著太子霞長大。
宮里有無數(shù)規(guī)矩與忌諱,他所教導(dǎo)的,首先是一國儲君,其次才是血緣親近的侄兒。
太子聰敏善良,赮天真懂事,龍戩頗欣慰,然而龍漪與他并不相似,將權(quán)柄看的比什么都重,若非親兄弟,若非他事事謹(jǐn)慎如履薄冰,未必毫發(fā)無傷到今日。
千乘騎官拜相國,時常囑咐他,敲打他。
千乘騎為人低調(diào),朝堂上的風(fēng)吹草動,第一時間來通知他。
需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這幾個字,某些境遇下根本只是玩笑,千乘騎特別好奇,龍戩的隱忍,到底有沒有底線?
是國是家,或者某個人?
龍戩去他府上吃飯,千乘騎略有醉意。
千乘騎拉著他道,蟻裳,若不是因為你還在,我——
龍戩不動聲色看他,你什么?
千乘騎頓了一頓,我早帶兒子告老還鄉(xiāng)去了。
千乘騎歲數(shù)不大,至少沒有龍戩大,他仕途平順,年輕有為,但不知為何一直不成親,前兩年收了個義子,便再不愁有人養(yǎng)老送終的事。
千乘騎給兒子取名衣輕裘,一雙眼黑白分明看著就鬼精靈,也是十歲。
龍戩笑笑,只當(dāng)不懂那人話里的意思,說,告老還鄉(xiāng)好啊,天倫之樂,別人求都求不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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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不得、愛別離、怨憎會。
許久之后,赮畢缽羅倚坐菩提樹下,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來冥想,三分之一的時間用來念經(jīng),剩下三分之一的時間比較像人過的,給樹澆水,種仙人掌,或者睡覺。
他守在天凈沙數(shù)百年,等一份傳說中的佛緣,霹靂的世界里,但凡打機(jī)鋒,且不說旁觀者,當(dāng)事人每每都要覺悟許久,赮畢缽羅上一世命苦,托生在妖市皇族,死的時候十分年輕,以紅冕七元的身份‘復(fù)生’后,視生死如草芥,直到屠滅了平朔新月城。
手中長刀瀝血未干,他握著一枚剛得來不久的種子,緩緩走出大殿,頭頂一輪滿月,這一日正是十五,雪白明月下血浸長階,一步步留下他的足印,盡頭卻因夜深而不得見,暗中縈繞的血腥氣濃烈而熟悉,教人厭惡。
鬼方赤命如一尊殺神立在當(dāng)下,身后跟著其他幾個,赩翼蒼鸆年紀(jì)最小,他貌似受了傷,懨懨靠著沒有臉的赯子虛澹。
鬼方赤命決定,打下的這一片城池從此喚作紅冕邊城。
于是談起后續(xù)種種,又說要擺慶功宴,琴箕沉默不語,隨意撥弄手中琴弦,更遠(yuǎn)處狂濤拍岸,冷風(fēng)悲號中紅潮襲卷,蓋過了微弱的琴聲,破浪亂如碎雪。
這座形如彎月的城池臨海,水汽腥咸,最高的一片礁石名喚婆魔之淚,這一日長堤被鮮血浸透,血水流入海中仿佛獻(xiàn)祭,被無數(shù)蜉蝣鬼物吞噬殆盡。
這是你想要看到的么……
鬼方赤命道,你說什么。
鬼方赤命對這個年輕人并沒有太多好感,同為死囚,同一日葬身深海,對方卻因與那人有著特殊的關(guān)系而備受青眼,甚至允許以原本的樣貌轉(zhuǎn)生,鬼方赤命頗為不忿。
我要離開了。被詢問的一方道,自今日起,更名赮畢缽羅。
眾人齊齊看他,赩翼蒼鸆奇道,你要去做和尚?
沒人笑得出口,鬼方沉聲道,你要我如何對那人交待。
不必交待。他搖頭,縱身躍下礁石,又緊趕幾步,半跪著將兵刃插在沙灘上,像在對什么人告別一般低聲道,我要走了。
潮水淺淺浸濕了衣角鞋襪,不再如先時狂怒暴烈,風(fēng)聲悠長回蕩,宛如嘆息,一個浪頭卷上沙灘,再望去時,已不見那柄染血的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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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路出家的赮畢缽羅充其量是個佛學(xué)愛好者,他沒有人教誨和指點(diǎn),不知方向,來到天凈沙時,披在身上的袈裟風(fēng)塵仆仆,手托缽盂,看起來倒很像個行者了。
他走出關(guān)隘,夜晚城墻下胡笳幽咽,吹奏者不知是漂泊四方的江湖浪子,還是古戰(zhàn)場徘徊千載的亡魂,戈壁灘的植物纖細(xì)脆弱,不是他要落腳的地方。
他走過數(shù)百家戶組成的小城,語言不通,便摘下頸上碧璽數(shù)珠作為交易,跟隨著異族的駝隊,往西越見荒涼,目的地那樣遠(yuǎn),往返一次需要三載。
朝圣?
朝圣。向?qū)Ш鲜b拜,篝火兩堆,他指了指另一邊,他們,絲綢,香料。
赮畢缽羅便明白了,向?qū)ёテ鹚氖滞,對?zhǔn)天邊一顆不起眼的星子,那里,不會迷路。
你知道我要去何處?
老人攤開雙手。
我也不知。赮畢缽羅道,但也許,可以是任何一處。
他取出小心保護(hù)的種子,凹凸不平的表面被摩挲出微弱光澤,他看向四周,曠野間變幻的沙丘像凝固的海浪,胡楊和沙棘死去了,躺在時光的棺槨里,尸骨堅不可摧。
同行的其他人覺得,來日不會再看到這個年輕人的身影了。
向?qū)Я粝乱粡堁蚱づf卷,穿過石頭城的廢墟迷宮,那里有魔鬼一般的風(fēng)暴,但是也有水源。
赮畢缽羅謝過,他辭別眾人裹起斗篷,松開手中一握細(xì)沙,風(fēng)將沙子吹向了哪里,他便朝那個方向信步而去。
天凈沙是與世隔絕的所在。
人煙不見,最多只有半埋入沙海的白骨,偶爾聽見仿佛是狼群凄厲的嚎叫,又覺得不過是風(fēng)聲,他在熾烈的陽光下望見遠(yuǎn)處一小片青綠,依舊以為是海市蜃樓,及至近前,掬起一捧澄如琉璃的水。
水中倒影如鏡,他看著自己的樣貌,仍舊是那一張臉。
眉目如昔,只是不見了眉心一點(diǎn)印記。
這樣的地方,哪里能見到青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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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戩告訴他,青鳥的隱喻是幸福,看到青鳥的人,往往都會有好運(yùn)氣。
龍戩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溫柔又篤定,不由人不信。
你可是我命中注定的徒兒。龍戩說,他的手拂過少年額頭,修長白皙,有一些淡淡的暖意。
龍戩習(xí)慣戴一枚鏤刻繁復(fù)的紅色戒指,執(zhí)筆的時候,握劍的時候,赮總是看見他的師父戴著它,絕不離身。
這枚戒指有特殊的含義嗎。赮問道。
王族的象征。
他不是猜不出,師父的出身并不尋常,但龍戩說,我只是赮的師父而已。
于是他便只記得這一句,來日千乘騎再說什么,他坐在窗下對著日影練字,只作未聞。
他與龍戩分開數(shù)年,好在還記得曾習(xí)過的字,龍戩將筆遞給他,他便在紙上寫下兩人的名字,又自覺寫的難看,遮遮掩掩,尷尬的紅了臉。
這有什么……他聽見那人笑,又摸了摸深紅垂肩的頭發(fā)。
我長大啦。他有些別扭的抱怨,跳下凳子站直了,頭頂差不多到龍戩的胸口。
我看你是人小鬼大。龍戩隨口說他,打開一只狹長木盒。
是柄好劍,但也不如何令人驚艷。
龍戩道,備下好些年了,一直等著給你。
論習(xí)武,其實已過了打基礎(chǔ)的最好年紀(jì),好在他原不算笨,龍戩又耐心,雖然相處的時日有限,但每一次再見,總夸他比上回進(jìn)益許多。
這日子美滿的太不真實,不由人惴惴不安,他是漂泊慣了的,受苦倒不怕,只恐是鏡中月,水中花,畢竟得到后的失去,往往比從未擁有更令人難過。
師父不會丟下赮兒,但赮兒也要相信師父——
剩下的話那人未曾出口,卻聽得出其中含義,這一次——他想,再也不要離開師父了,再也不要,除非他將不在這個人世。
他不知道龍戩與他打算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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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凈沙上的修者,靜默的如一尊雕像。
赮畢缽羅睜開雙眼。
畢缽羅的種子生根用了百年,抽葉生枝,又是百年,他在無可計數(shù)的百年里回溯前世今生的記憶,不老不死,妄念虛實,清醒的一刻,執(zhí)念仍不得平息。
畢缽羅樹,莖干黃白,枝葉青翠,冬夏不凋,光鮮無變,每至如來涅盤之日,葉皆凋落,頃之復(fù)故。
天穹浩渺無云,注視的久了,錯覺自己只是一縷孤魂,他坐在如今已是枝繁葉茂的樹下,翻紙張殘破的一本書冊,這是那人留給他的東西。
菩提散葉落子,涉誰家天命,結(jié)何處佛緣,看不見摸不著,拂落斗篷上的細(xì)沙,視線盡頭的星與月又沉了,一個又一個的夢里,沒有青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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