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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桃源
梆子聲振振,戲臺上的人兒咿咿呀呀,水袖舞得漂亮。一曲《牡丹亭》唱了半晌: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zhuǎn)...
才慢慢悠悠的唱到《山桃紅》。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蘭惜君憶起自己初次見到寧璃的時節(jié),也是山桃灼灼之時。不禁半張口跟著咿咿呀呀的哼起來...
蘭惜君是個奇人,跟他有半分交情的人都這么講。具體而言奇在哪里,若不是同此人來往過,決計看不出分毫。一打眼不過是個面容平平無奇的清秀書生罷了,一雙狹長的眸子里霧氣氤氳讓人看不真切。大多數(shù)時候他會身著一襲青衫,手里捧上一卷書,坐在茶館里點上一壺碧螺春,一邊品香茗一邊悠閑自在地聽一下午的戲。這期間偶爾會有人尋他幫忙,有時是垂垂老矣的老翁,有時是衣著光鮮的商人,偶爾還有妙齡女子...卻無人知曉他們尋這個百無聊賴的書生做什么。大抵是因為他開了間藥房。
這江南小鎮(zhèn)上的人都曉得蘭惜君開了間藥房名為回春堂,這本是件好生意,可大多數(shù)時候他卻不好好看著生意總往這茶房里跑。也不管有沒有人求醫(yī)問藥,只顧自己樂得自在。但卻從未有人說過他是庸醫(yī),這倒是奇事一件。此外,回春堂也是奇,回春堂有藥,可卻不輕易示人,更不輕易與人食了。若是拿給蘭惜君一張藥單,他頂多是抬眼一看,然后揮揮手道:“這不算是病,不煎藥過幾日也能好,只消...”有人將信將疑,試過之后,竟發(fā)覺他的話是靈驗的。于是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敬畏。
不過熟悉蘭惜君的人也許會說,蘭惜君不止是個藥房先生,他只是韜光養(yǎng)晦真人不露相罷了,若言他有將相之才也不為過。小鎮(zhèn)上的人們大多數(shù)是不信的,因為似蘭惜君這般隨性懶散之人,若是做了丞相,天下豈不是會大亂。他還是老實做個藥房比較好。蘭惜君恐怕也是這么想的。
《游園驚夢》唱到尾聲,日頭正好,他懶洋洋的倚在扶手椅上,雙眼半閉半睜,開始打起盹來。末了,雙眼一闔,又是春桃灼灼,春色如許。
那是比江南還要偏南的小地方,村落里稀稀疏疏幾戶人家,一家算是書香門第,一家姑且是商人,另一家是農(nóng)人,還有其余的很多戶人家,蘭惜君懶得回憶便自動將他們排除在外。
除了面貌老成一點之外,少年時的蘭惜君同現(xiàn)在沒什么分別,也都散漫得很。不過那時他是整個村子里少有的閑人也是少有的有名氣。
有名氣一方面因為他的身世:蘭惜君自幼便是孤兒,被人放在籃子里,順水漂到這兒的時候被一根樹枝絆住了,然后被獵戶發(fā)現(xiàn)抱了回來。村子不大,不久全村都知道獵戶撿回來個棄嬰。時值動蕩之際,新君上位,一聲令下:前朝余孽不可留,斬立決。前朝皇室上到皇帝及其嬪妃下到宮女太監(jiān)全被斬得一干二凈。此外,更是聲稱:若是有人包庇前朝皇室余孽,也同誅九族。因此村里人皆對這來路不明的棄嬰心懷畏懼,不知如何是好。這時那家書香門第的家主寧鑫走出來說了句話:“我看這孩子的襁褓破爛不堪,怎能是皇室之子,只怕是個可憐人的孩子罷!贝迕衤勓裕纳鷳z憫,決計一同將其養(yǎng)大,若是有人問起便能瞞便瞞。蘭惜君這個名字就是那時寧鑫替他取的,也不知道是個什么意思。
蘭惜君吃著百家飯長到十五歲,已是一表人才,可卻不做正事。春耕之時,他推說不舒服;芒夏之時,他推說不舒服;秋收之時,他還是推說不舒服;冬至之時,他神清氣爽與眾人道來年是豐年,表示愿幫眾位做點活計。然而第二年開春,他又開始推說身子不舒服。時間一久,眾人便不期望他能有什么作為,便將半山腰上的一片桃林交予他看管。這活計倒是合他的心意,每日只消坐于桃樹底下,望望天睡睡覺或是閑來無事向?qū)幖医鑱肀緯x讀便足矣了。
所以寧璃來找蘭惜君的時候,他正把書蓋在臉上打盹。
那便是他們的初次相會,時節(jié)正如臺上的戲文唱的那般: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
說來也巧,蘭惜君在寧璃闖入桃園之前都不曾見過這位被寧家藏在深閨中的大小姐。今時今日確然是第一次。他上下打量了眼前的少女,一身水色的羅裙上繡了幾朵木蘭花,一頭長發(fā)系了個潦草的雙平髻,兩側用紅線綁了個千千結,流蘇垂到耳際。寧璃見他本是睡到正酣,聽到自己走到他跟前才微微抬起臉上蓋著的書,狹長的眸子輕輕一瞥。不禁輕羅小扇一掩,嗤嗤的笑了,眼底盡是漾開的春色,所謂的桃花眼便是如此。蘭惜君生性乖僻,如此女子站在他面前,他眉毛也不挑一下,自顧自的蓋上書,繼續(xù)睡。誰道寧璃竟不依不饒。
“好端端的姑娘家站在你面前,你卻裝作沒看到。蘭惜君我看別人說你癡,到不見得是假的!
“也不見得是真的!碧m惜君懶洋洋的答道,“不過寧家的千金跑到我的園子里做什么?莫不是想偷我的桃子?”寧璃聞言又笑開了,蘭惜君突然覺得這女子的笑真多,著實擾人得很。
“偷桃子做甚?這時節(jié)哪里來的桃子?”
“既然不是偷桃子,那便是來偷這韶光了?”
“ ‘偷’多不好聽,春色再好,它也不是你的!
寧璃的一番話入耳,讓蘭惜君覺得有幾分意思,于是他便移開臉上的書,抻了個懶腰,將將坐起。
“韶光易逝,凡是看到眼里記在心里的,言語道不清說不明,只能留一方在心底。所以謂之竊。”
“你倒是個奇人,如此言語倒是頭一次聽聞!
“小姐也是奇人,說話如此兜圈子。我可不信有人愿爬半座山頭來這邊竊春色!
寧璃又開始嘻嘻哈哈,仿佛他的每句話都是有趣到了極點。蘭惜君守了許久桃園,心生倦怠,這女子于他而言倒也是不錯的消遣。
“你可知曉桃源?”許久,寧璃才道出這么一句唐突的話。
“不足為外人道也!碧m惜君順勢接道。
“你果然曉得,你可知這片桃林后的小溪是通向哪里的?”蘭惜君順著寧璃的芊芊素手看去,遠處一片煙霞盛景,不過卻依稀可辨泉水流動之音。
“你想說桃花源?可那是假的!边@回輪到蘭惜君笑了。
“我倒覺得不會出什么差錯,而且不去又怎么知道真假。所以特地尋你這個大閑人去探上一番。”
“小姐,我不是閑人,你沒看我有這么大片桃園要守嗎?”
“區(qū)區(qū)桃園,我?guī)湍闶。?br>
蘭惜君搖了搖頭:“省省吧,我不是閑人而是懶人。而且我也想竊一份韶光留著晚年享用!
寧璃見他不愿去,興致減了大半。登時向下一蹲順勢坐到了蘭惜君身邊,那對桃花眼灼灼的望著他。蘭惜君只當視而不見,再次拿起手中的書卷,一列一列掃過。
“蘭惜君,若是男子都如你這般疲懶,那還怎么討得到娘子!
“寧璃,若是女子都似你這般癡言,那還怎么嫁得去婆家。”蘭惜君頭也不抬地答道。
二人針鋒相對,彼此均覺得有趣的很。
“不過你為何會特意來這里找我去尋訪桃源?”蘭惜君終于耐不住開了金口。
“這...我聽聞你就是順著那條溪流流過來的,或許那盡頭真的有桃源也未可知!睂幜о
蘭惜君不喜她這番言語,不禁自嘲道:“若是真有桃源的話,我的親生父母為何將我舍棄?那里不應當是黃發(fā)垂髫怡然自樂么,何苦如此待我?若我說,倒是茍活于世的前朝余孽更為可信。”
寧璃知曉自己的失言,攏了絹扇,低聲賠了個不是。
蘭惜君倒并不在意,只見天色已晚,便想回去了。寧璃見他起身,便也準備隨他一起離去。蘭惜君知道寧家的小姐也算是個不大不小的拖油瓶,念及寧家待他如己,于是故意放緩了腳步等她。直到送她到寧家門口才獨自離去。
不知為何,此后的每一日,寧璃都過來桃林尋他?商m惜君只想求一份清閑,勸了幾次也不見她有所收斂,于是避之不及便遁入桃林,隨意擇一棵桃樹睡下,不理不問。可偏偏每次她都找得到他,這次他發(fā)狠心多走了一里路,特地躲入一片花蔭下。花枝茂密的時節(jié),往往僅能看到燦若煙霞的絢爛。下面白衣青年,卻難以見到。蘭惜君安心躺下,身下厚實的落英好似一張柔軟的席子。剛翻了幾頁書,困意襲上雙眼,朦朧間天地一染桃紅。他恍然想起句附庸風雅的詞:酒不醉人人自醉;蛟S就是這個道理吧,此時他好似飲了醇酒有了絲醉意。他不曉得為何自己偏偏要這樣躲著寧璃,仿佛她的存在便會擾亂自己的一潭死水。心神不寧,或許如此才足以形容。這對于他這樣的懶散之人而言,未免太過反常。
蘭惜君不愿多想,接著便沉沉睡去。直到輕輕的女音哼唱傳入耳畔: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幾許?蘭惜君心中暗嘲:莫非有人在這附近搭戲臺子?
他依稀抬眼,只見寧璃不知怎的翹腳坐在一根矮枝上,手里握著的不是平日里的絹扇而是一枝桃枝,嘴里像模像樣的哼著一段《牡丹亭》的戲文,水色的羅裙旁桃花開的正艷。蘭惜君只覺得舒心,一不留神微微一動,驚擾了枝上的女子。寧璃轉(zhuǎn)過頭單手托腮笑嘻嘻的瞧著他,手中的桃枝掃到他鼻前,輕聲道:“今日,村里來了個戲班子,那些小生一個個都生得俊俏,花旦也美,戲本子寫的也妙,一不留神多看了會兒!
“既然如此之好,不如你一直看下去,也省得翻過半座山頭來探望我這個閑人!碧m惜君見自己又被尋到,心中不免泄氣了一番。
“那怎么成,戲班子還會停留一段時日,我得了閑自然來尋你,畢竟你還未答應我尋桃源的事呢!
蘭惜君見躲她不過,便不再堅持,隨口胡亂應承了
“好,都依你的意思,今日天色晚了,改日我再去!
寧璃聞言欣喜不已,嚷嚷著要給他唱戲文。蘭惜君也不回絕,倒頭躺回原處算是默許了,青澀的女聲再次響起。蘭惜君抬眼看了看她晃蕩在枝頭的繡花鞋,上面粘了些許泥跡,便料到這養(yǎng)在深閨的女子定是費了好大功夫才找到自己的,雖然嘴上不言語,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來日方長,蘭惜君覺得自己有很多方法去補償她,比如替她走到桃林的盡頭一訪桃源,再比如等到桃子熟了便用桃核給她做串佛珠或者用桃木給她雕個小東西。他總是覺得他們有很長的時間。
可他沒能等到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三日后,官府來了人,帶了一隊官兵。
“聽聞此地留有前朝余孽,我等前來奉命搜查!毖鼠w壯的軍爺粗聲粗氣的吼著,村中之人皆是大驚,這種情況下,蘭惜君則是唯一的可能。如今他卻在半山腰上的桃林里守著,若是官府不曉得此人,那便是萬無一失,村里的人都躲得過一劫,若是被搜出來了...那全村人都要受他連累掉腦袋。寧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當初是寧家人勸言留下的蘭惜君,此時難以免咎。村里人若是不滿,一個不小心抖出來的話,寧家便是誅九族的重罪。于是她暗暗下定決心,打算趁著官兵不注意偷偷溜到后山,勸蘭惜君逃走,愈遠愈好。
寧氏夫婦老來得子,雖然是個姑娘家,卻是心尖尖上的肉,舍不得。他們不想看寧璃送死,更不想看到蘭惜君命喪黃泉,因為他根本不會是皇室之子。寧鑫一把年紀了,連聲叫荒唐卻又如此無可奈何。天命使然,妻子寧氏已哭成淚人
“為何偏偏是那孩子,他從小就被爹娘拋棄,命苦得很...”
寧璃見狀旋即跪倒在地狠狠磕了三個響頭:
“爹娘,寧璃不孝。不過,這是我們唯一的活路。如此蘭惜君可以活,寧家可以活,全村可以活。寧璃只能以這種方式回報養(yǎng)育之恩,只求爹娘成全。”言畢,亦是哭成淚人。
寧鑫晃了晃身,感嘆了句:報應。便不再言語,算是默許了。寧璃從未見過爹娘這幅樣子,心中不舍卻也無能為力。
“早點回來!睂庼稳頍o力的坐在家主之位上,蒼白得像是年過六甲的老人。言語里盡是說不出的頹然。
寧璃找到蘭惜君時,他難得的醒著卻沒有看書,而是正用柴刀砍著一株桃樹。寧璃顧不得三七二十一沖上去就是狠狠的一抱,蘭惜君被這陣仗嚇得矗在原地,任由寧璃鉆到懷里。她熟悉的味道順著鼻息鉆入,使他猛地一滯。蘭惜君等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寧璃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便放下手中的柴刀摸了摸她的頭,柔聲問道:“怎么了?”
“蘭惜君,從這里逃走罷!碧m惜君被她話語里的哽咽擾了心,不由得回道: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寧璃抬眼,滿臉的淚痕,曾經(jīng)的笑意半分不存。
“今日官府的人來了村子,說是要剿滅前朝余孽。雖然我爹肯定你不會是前朝皇室的人,不過那些衙門的人怎么會輕易放過你!睂幜┣蟮耐,無論如何,她不希望他死掉。
蘭惜君怔怔的望著她,良久,卻道出句:“寧璃,趁著日頭還好,你愿不愿同我一起離開去尋桃源?”
寧璃不解,她不曉得為何到了這個地步他卻仍是風輕云淡,好似一切只是春日里的消遣。
“為何?平素你不都是不想去的嗎?”
“不巧,今日想去了,你想同我一起嗎?”蘭惜君抱歉的笑笑,他想起那件還沒有完成的事情,無論如何他需要時間,起碼現(xiàn)在他不可以被抓到。
“你不是說桃源是假的嗎?”
“說不定是真的,那個是沒有紛爭的世外桃源!
寧璃猶豫了一瞬,這一瞬,蘭惜君看得真切,于是便苦笑一聲,收回了剛才的癡言:
“我誆你的,你回去罷,嫁個好人家,然后好好過日子。你生得美,就算有幾句癡言,又怎么會有人不要你!
寧璃聞言,抬頭對上了蘭惜君霧氣氤氳的狹長眸子,桃花眼灼灼,一瞬間豁然開朗:
“蘭惜君,不要我的不是只有你嗎?別小瞧我,不僅今日我跟你走,往后我都會跟著你。你在哪里我都尋得到!
蘭惜君覺得自己仿佛一直就是在等她的這句話,緣由為何,直到剛剛他才釋然——為何獨獨她會擾亂自己的一潭死水,為何自己會躲她不及又故意想被她尋到,又為何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因為在他韶華正好的年歲里,遇到了她如花美眷,繼而說不得道不得的被偷了心去。
想到這里,蘭惜君竟有些想笑自己癡了:
“看來寧大小姐是想演份私奔的戲碼,蘭惜君不才只好奉陪了!
寧璃又開始嗤嗤的笑,頰上染上些許桃紅,不禁埋怨道:
“你才是始作俑者吧!
蘭惜君將她的身影狠狠印在了自己的眸子里,此時他只求上蒼再給他一點時間。
蘭惜君同寧璃沿著桃林中的溪水上溯了三日,可溪水卻毫無到達盡頭的模樣。三日之中,二人相談甚歡,若不是想到那些官兵,寧璃差點以為他們只是出去游歷一番?珊镁安婚L,在第三日的守夜之時,他們的火光被附近的官兵發(fā)現(xiàn),情形急轉(zhuǎn)直下。
“我們逃走的事情已經(jīng)被知道了嗎?”寧璃微微一顫,開口問道。
“...恐怕是了!碧m惜君陳言,“被抓是遲早的事,只不過現(xiàn)在還有時間罷了!毖哉Z中聽不出絲毫慌亂與悔意。
寧璃聞言只得緊緊拽住蘭惜君的衣角——她從未如此恐懼他會從自己眼前消失。
天機已泄,寧璃不曉得村里的人現(xiàn)今都如何,爹娘又如何,持續(xù)的前行已令她疲憊不堪。她能想到的只有緊緊跟在他身后。她開始糾結她到底想從他那里得到什么: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一個深閨小姐拋棄一切對他不離不棄...直到性命攸關的這一刻,她才透徹:僅是時間。她想得到的不過是他漫長一生中的那為數(shù)不多的好時光,她想偷走他最好的時光,藏在心底。
第四日,他們終于尋到了一處山頭,溪水就是從那里流出來的,然而追兵也隨之而來。幸而山體的巖縫足以掩人耳目,二人便躲入巖間縫隙稍事休息。
“蘭惜君,他們,快要追上我們了!
蘭惜君倒是不緊不慢,歇夠了才幽幽一嘆,又提了一嘴毫不相干的事:“那日你尋我費了很大力氣罷!
寧璃悶聲一會兒,才慢慢應:“嗯,找你找了很久...那雙我最喜歡的繡花鞋都踩臟了,再也穿不了了。
“寧璃,我虧欠了你。今日我若命盡于此便是此生福薄,若是劫后余生,我便給你做串桃核珠串給你賠不是可好?”
“誰要那東西...那可抵不上我的繡花鞋。”
“那就當是我的聘禮如何?”蘭惜君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早晚我會登門求親!睂幜е捞m惜君并沒有妄言,倒不如說他從未如此真過。
寧璃聞言耳后一紅,一股熱意涌上臉頰,許久才回了句:
“你也真是小氣,不過我應了便是?赡闳羰腔夭粊砟?”
蘭惜君從懷里摸出一塊小木塊來,徑直遞給了寧璃。
“這幾日我做了個桃符,桃木祛邪,姑且也能保佑你一世長安!
言未盡,寧璃順手接過桃符,隨手甩在地上。
“虧你...說得出這種蠢話,做不到的就不要講了。送這勞什子是不想我好過嗎?”
“我向來不喜歡打誑語。這是信物,以防你同別人跑了。”蘭惜君笑笑,轉(zhuǎn)身拉住了寧璃的手,將撿起的桃符塞回寧璃手中。寧璃垂眼細看,只見上面刻著幾個粗糙的字:長安。再一抬頭便驚覺面前已是空無一人,遍尋不到蘭惜君的身影。而追兵不知何時也改變了方向,逐漸離去。
寧璃恍惚起身,不知何去何從。他總是這么任性,一不留神便跑遠了,自己總是在追,從后山的桃林追到這里,從未追丟過。她以為這是上天賜的緣分。如今,他真的離開了,到了自己追不到的地方去了,她想追也追不上。想到這里,她不禁攢緊了手中的桃符,卻又舍不得扔掉。
寧璃順著山中的溪流,漫無目的的閑逛,直到走到溪水流入的山口處才停下。她怔然:桃源?何處是桃源?想當初這不過是一個用來接近他的借口罷了。她聽聞蘭惜君是個懶散之人,可爹爹對他卻是青眼有加,不僅將自己珍藏多年的書籍全數(shù)借予他,還常常同他探討。她好奇,于是想見他,可娘親卻不想讓她邁出房門一步。她是養(yǎng)在深閨里的大小姐,比任何人都羨慕蘭惜君的自由隨性,正因為得不到才想要。想要見他,想要同他講話,她覺得他一定是最不同的那個人。終于有一日趁娘親不注意她跑到后山的桃林去見他,白衣的少年臉上覆了本書,在桃樹下睡得香甜!皽睾蛷娜,歲月靜好!彼驹谒磉叄@幾個字突然涌入腦海,從而一發(fā)不可收拾...落花流水從眼前略過,寧璃站在山口的溪流前拘了一捧水飲下,清冽甘甜,就像是他清澈的氣息。
一滴淚珠不知緣何順著臉龐流下。
寧璃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村子里的,爹娘說是被貴人送回來的,不過,她記不清了,這些小事怎樣都好,何必計較。
蘭惜君消失的日子里,寧璃閑得很,再也不必費力瞞著娘親去后山看桃園,可終究惦念不下,幾天跑一次。不久便入夏了,桃林繁花落盡,枝葉蔥蔥,這里儼然成了她遮陰的好地方。她也學著蘭惜君隨便找了本書蓋在臉上,躺在樹下小憩,紙墨香陣陣令人安心得很。
時間過得飛快,眨眼又是桃花灼灼的時節(jié),蘭惜君已經(jīng)離開了一年,村里的家家戶戶好似忘了這個人的存在,寧璃嘴上雖不講,但卻看在心里:他們害了蘭惜君,現(xiàn)今想必也是內(nèi)疚得很。若是說誰最傷心,那定屬寧氏夫婦。不知為何,娘親總是悶悶不樂,而爹爹更是唉聲嘆息,整日悶在書房閉門謝客。寧璃知道爹娘一向?qū)μm惜君視如己出,這倒是情理之中?伤呀(jīng)離開一年了,爹娘仍是愁云慘淡的模樣。她只依稀記得蘭惜君消失后不久,朝堂上傳來掃平前朝余孽的消息,今后這事情便算是落幕了。沒有人家會被誅九族了,一切都是蘭惜君換來的吧,她淡淡的想。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桃符,寧璃覺得自己當初不應當信了他的話;若是不信,如今也不會還在癡癡地等。
一切如舊,不過是少了個人,寧璃如此認為,直到她到書房整理舊物的那一日。寧家書房最里面的小倉庫平素存著一些不用的舊物。寧璃聽聞蘭惜君曾在此寫過幾篇文章,便想尋來看看。誰料一翻竟抖出一塊上好的綢子。金色綢布上用金線繡了龍鳳螭紋還有一些牡丹花,寧璃心中驚異:這緞子絕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少說也是達官貴族。難道蘭惜君真的是皇室之子?爹娘也是真的頂著滅九族的重罪包庇他?想到此,她隱約感到自己動了不該動的東西,手中一抖,那綢緞便展落在地,一個鮮紅的小字赫然躍入眼底 —— “璃”
“這是?我的名?”
恍然的瞬間寧璃癱軟在地,她沒想過現(xiàn)實竟是如此,寧家真是演了一出“換太子”的好戲。她一直以來相信的東西,恍惚間已是蕩然無存。寧老爺子走進書房,看到呆坐于地的寧璃,并不多言,只是淡然道:“起來吧,春寒未歇,地上涼!
“爹?我...究竟是...誰?”寧璃握著那塊綢子,微微顫抖著。
“...聰明如你,想必不用我多言!睂幚蠣斪哟沽搜垌。
寧璃聞言凄然一笑繼續(xù)道 :“那,你們是用蘭惜君換下了我?”
沉默許久,寧老爺子才將將說出:“...沒錯!崩^而忍不住哽咽,“蘭惜君他才是寧家真正的子嗣,而如今,他卻...”
“他卻...為我頂罪!睂幜Ы拥,聲音平靜的可怕。
“正是如此。不過我兒并非蠢笨之人,這一點想必他早就曉得了吧!毖援呉咽抢蠝I縱橫。
“為何如此?”
老人猶豫了一番,最終開口道:“蘇家于我寧家有大恩。至死都報不完的大恩。為此寧家也愿略盡綿薄之力以求保住蘇家最后的子嗣。”
“但是蘭惜君他不該死!彼
“是,最不該死的就是他...他該恨我們。剛一生下來便被扔到荒野,日日與親生父母相見卻不得相認。如今更是...”寧璃看著老淚縱橫的老人,心中酸澀。
“此生是我虧欠他。我得到了本屬于他的一切,因此我會付出代價。爹——”寧老爺子聞言抬頭,遇上她目光灼灼。
“我愿將此生交予他手,償還他這一世的恩情。爹,請將我送到官府吧,我不會讓蘭惜君就這樣冤死。”寧璃沒有想過此時她竟是如此的平靜。寧老爺子顫顫巍巍回身,沉默許久才緩緩道:
“這么多年,你早已經(jīng)不是蘇家的人了,而是我寧鑫的女兒。至少為了寧家,為了蘭惜君,好好活下去。”
“嗯...”寧璃忍住眼眶中的淚水,狠狠的點頭,手中的桃符的棱角早已被磨平卻仍留下了鮮明的疼痛感。
此事再無人提過。寧璃仍是寧家的女兒,寧鑫早已將此深埋心中。眼下,蘭惜君則是她唯一的奢望。
兩年,三年,寧璃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蛟S他已經(jīng)死了,只不過她不愿相信,她試著說服自己。曾有其他男子幾度來求親,均被她一口回絕。她覺得此生定是要補償他的。寧氏夫婦知道寧璃的心意,便不再強求。
幾度桃香繾綣,蘭惜君的身影逐漸便淡,是生是死尚且未可知。他是要自己守活寡嗎?寧璃在心中自嘲道。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執(zhí)著,這么多年,恐怕執(zhí)著于他已經(jīng)成為了自己最大的習慣。寧璃隨性的躺在后山的桃樹下,不自覺的哼起了那段戲文: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眼前的書影綽綽,她已無意讀下去,干脆隨手覆在臉上,靜待春光逝去。春風微暖,桃香繾綣,她依稀明白為何蘭惜君寧愿翻半個山頭來此守桃園——這韶光辜負不得,多得一分都是竊喜。
朦朧中耳畔卻傳來衣物摩擦聲,她微微彎了嘴角,只聽
一個澄澈懶散的嗓音傳來:“珠串我做好了,娘子,擇個良辰吉日把婚禮辦了吧!
抬眼——
桃樹下的男子靜待笑意滿上嘴角
誰料竟一個不小心笑得醒來,此時戲已近尾聲,茶館里的人也稀疏了不少。蘭惜君打量著日頭,想著幾時回家去,不想一個總了兩個角的小人以迅雷之勢奔向了他,徑直沖入他的懷里,一把將他死死抱住。小人奶聲奶氣的埋怨道:“爹爹,回家了!彼麑牙锏男∪吮穑[了眸子笑道:“好,這就回家!
說著便起身轉(zhuǎn)身向外走,剛走出茶館,沒走出幾步。卻在不知不覺間,散盡了眼中的霧氣,他停住前行的腳步,默默凝著不遠處那熟悉的身影——一個水色衣裙的女子正悠然地拿著一條桃枝輕嗅,抬眼看到這二人,不知為何開始嗤嗤的笑,眸子底盡是蕩漾的春色,似春桃灼灼。
。ㄌm惜君之奇在于他能于誅九族的大罪中全身而退,至于如何做到的,恐怕只有本人才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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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蘭惜君的故事,有一篇番外在短篇《宵夢譚》里面,我又補充了些設定,希望會有趣一點。
日后或許還會有其他短篇,敬請期待吧
(づ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