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到丘離的時候他已經(jīng)沒氣兒了，被泡腫的身子躺在河邊，黏糊糊的垃圾覆在臉上。

　　他死了。

　　我從小就多次詛咒他去死，現(xiàn)在他終于死了。這不能怪我，只能怪他是一個天生的大壞蛋。

　　我人生最開始的記憶就是丘離那張臉，他端著一個紅色的塑料碗，勺起一口米糊倒在我身上。前面發(fā)生了什么和后面發(fā)生了什么我都不記得了，只記得他那張可惡的臉，害我的人生一開始就被米糊燙傷。

　　到我到大了點，我寧愿走路去同學(xué)家，也不跟住在我隔壁的丘離玩。

　　他總是搶我的芭比娃娃，搶我的小公雞玩具，搶我的風(fēng)箏，把它們弄壞�？粗铱薜靡荒槺翘�，唾沫星子和眼淚到處亂飛，他就笑得超爽。

　　“別玩玩具了，和我玩吧�！彼@樣說。

　　得了吧，誰要和他玩。

　　父母叫我不要和他玩，鄰居叫我不要和他玩，朋友叫我不要和他玩。據(jù)說丘離有個混□□的爸爸，整天在外面被仇家追殺，他媽也不是個好人，整天很兇地對丘離，把他的臉打得皺巴巴。

　　那時候我還小，不懂什么叫混□□的。反正在我心里，沒有比丘離更壞的壞蛋。

　　每次我在吃雞腿時，他就從自家陽臺翻到我家，搶了我的雞腿就跑。
　　他邊跑邊吃，我在他后面追，追到了他也吃完了。一個利落地轉(zhuǎn)身，反過來就用雞骨頭梆梆地敲我的頭，疼得我當(dāng)場就給他跪下。

　　紅著眼、留著淚，年幼的我把“打倒丘離”四個大字用小刀刻在房間的墻上。

　　再到上小學(xué)的時候，班上開始流行吃蝦條，女生間流行扎麻花辮、戴亮晶晶的發(fā)卡。
　　我沒錢買發(fā)卡，眼巴巴地看著同學(xué)們噶吱嘎吱地吃蝦條，羨慕地不得了。

　　不知道怎么被丘離發(fā)現(xiàn)了我的心思，他帶著我去了學(xué)校外的小賣鋪。趁著店主不注意，往我的書包里放了十幾包蝦條和一盒發(fā)卡。

　　我們沒走出店門就被店主發(fā)現(xiàn)了，她一邊叫著“抓小偷”，一邊追著我們跑。

　　丘離牽著我，跑得比搶我雞腿時還快。我盯著他圓圓的腦袋，堅實的小身板，書包里的蝦條和課本激烈地碰撞，發(fā)出難聽的噪音。而我什么都顧不上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跑”！

　　跟著他跑。

　　我們一直跑一直跑，內(nèi)臟被擠成很小的一團，連喘氣都顧不上了。
　　我們不停下來的話，好像也可以一直跑下去，跑到傳說中的天涯海角。

　　最后我們躲在不知名的小區(qū)樓道后把蝦條狼吞虎咽地全部吃掉了。我并沒有覺得它像同學(xué)說的那么好吃，只覺得自己在銷毀證據(jù)，吃的時候覺得喉嚨干干的，很不好受。發(fā)卡后來我也一直沒有戴，連學(xué)校外的小賣鋪都沒敢再去了。

　　為“小偷”兩個字我惶惶不安了好多年，丘離卻對這件事沒什么反應(yīng)。很久以后還把這件事當(dāng)做笑料拿出來說。

　　他是個天生沒有愧疚心的壞蛋。

　　天生的壞蛋大概就和天生的聰明蛋一樣吧，有自帶的天賦屬性。丘離從小就特別聰明，聰明在所有不值得稱贊的事情上。

　　他學(xué)打架學(xué)得特別快，向來是他打人，沒人敢打他；學(xué)臟話也快，我懷疑他是從娘胎出來就會說臟話了，無論什么臟話他聽幾次就能純熟運用；還有他那張臉更是堪稱壞蛋中的典范，又邪又痞，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

　　大人再三警告，不要跟丘離玩，會被他帶壞。
　　可不是嗎，我覺得我的運氣就是被他帶壞的。

　　我的初戀發(fā)生在初中，那時我暗戀我們班的班長，他優(yōu)秀認(rèn)真，是很多女生心儀的對象。

　　和初戀一起到來的還有初潮，當(dāng)時學(xué)校并沒有教授太多的生理知識，面對身體的變化我只覺得羞恥又害怕。就連痛經(jīng)了我也不想表現(xiàn)出一絲痛苦，只自己默默忍受著不適，完全不敢聲張。

　　丘離不知道怎么看出來的，直接找了班長。

　　“她痛經(jīng)了，沒法上課。你幫我們跟老師請假，我?guī)丶��！?br>
　　我瞥見班長緊皺著他帥氣的眉頭，然后我的初戀也跟著無疾而終的碎掉。

　　“誰要你多管閑事了�！蔽液芟脒@么對丘離說，可我怕被他打。

　　結(jié)果倒是他提前對我說了這句話。

　　等我高中丘離也不上學(xué)了，提前去社會上混。我不知道他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大抵是最適合他的打打殺殺。
　　高考前那個晚上，我最需要睡好的那個晚上，我失眠了。失眠的人大多都會想一些無聊的事，比如，隔壁的丘離怎么整整一個月都沒回家。

　　正好第二天早上我見到了他。他渾身是血地倒在小區(qū)的垃圾桶邊，低喃著“媽媽”。

　　“誒，乖兒子。”我答。

　　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人叫媽，我也不好占他便宜，所以就善心大發(fā)把他送了醫(yī)院，也因此錯過了高考。

　　他健健康康醒來后沒感謝我這個救命恩人，反而臉色難看的來了一句：“誰要你多管閑事了�！�

　　好吧。

　　要壞蛋學(xué)會感恩簡直比要母豬學(xué)會下蛋還難，我早該知道。

　　老天爺在代替他報答我，幫助他沒多久之后，我爸就做生意發(fā)了筆橫財。我搬離了又臟又亂的馬桶街，也離開了這個天生的壞蛋。

　　上大學(xué)那會我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搶劫。兩個小混混把我堵在死胡同里，我卻出奇地一點也不害怕。
　　他們這種后天練成的壞蛋跟丘離等級相差太多，對付他們，我都能自己輕易地想出辦法。

　　“喂�！币粋�人輕拍了一下兩個混混的肩頭。

　　于是我看到了很多年沒見的天生壞蛋。

　　我還以為他是來救我的，會一手一個磚頭蓋在小混混臉上。

　　我錯了。

　　“她家有錢，多要點�！彼呎f話，邊噴了口煙到我的臉上。

　　沒辦法，我的處理方法只能是把我身上全部的錢給他。

　　小命要緊，我還順帶報上了我家地址，希望他可以看著房價的份上，放我一馬。

　　之后丘離就追殺我到了我家。

　　冬天里最冷的那天，他潛入了我的被窩。美曰其名：取暖。借取暖之名，他行了不軌之事。

　　我能怎么辦？他是個壞蛋啊，我已經(jīng)預(yù)測到自己會反抗無能，所以索性放棄了反抗。

　　丘離說，作為一個壞蛋，標(biāo)準(zhǔn)的配備是，他的身邊要有一個默默付出的傻蛋。

　　他看我挺傻于是相中了我，就是這樣。

　　世上的很多壞蛋都是負(fù)心漢，天生壞蛋也不免俗，等我懷孕三個月時，他離了家。

　　說是要去給孩子賺奶粉錢，又說要給孩子他爺爺報仇雪恨，聽著都像是哄我的鬼話。

　　他走后我閑來無事，就隨便和人打聽了一下他的情況。
　　聽聞他火拼了一個幫會；聽聞他炸了人家基地；聽聞現(xiàn)場血液眼珠腸子到處亂飛，恐怖得跟下血雨了一樣。

　　我有點想問他什么時候回家，因為我的飯總是不小心煮多，菜總是要一個人隔夜吃兩餐。

　　可這個壞蛋像是忘記了回家的路，所以我只等到了他匯來的一大筆錢，沒有其他。

　　傳聞畢竟是傳聞，可信度不高。

　　所以，傳聞?wù)f的，他沒有在那場亂戰(zhàn)中全身而退、他被人打成篩子后墜海而亡、他給我留了口訊，叫我不準(zhǔn)想他，也不準(zhǔn)再等他。

　　我也權(quán)當(dāng)是耳邊風(fēng)，聽聽就算了。

　　這個世界的大道理很多，我最喜歡的那句就是“禍害遺千年”。

　　遵循這個定律，壞蛋的結(jié)局都不是什么好結(jié)局。但，我還是希望，丘離這個壞蛋能活得久一點，然后多一點人能夠記住他。

　　好比記住童年的那句“打倒丘離”一樣。
　　因為是刻在骨頭里的，所以記憶就不會被時間輕易風(fēng)化。

　　反正我是忘不了他。

　　這個世界的大道理很多，我最討厭的那句就是“眼見為實”。

　　眼睛會撒謊。
　　眼前這個尸體很像丘離，但絕不是他。

　　你看，這個尸體被水泡得這么腫，可我的丘離明明是很瘦的啊。

　　我老嫌他飯吃太少，喂不胖他。

　　被“眼見為實”這句話所害，我嚷嚷著必須要看驗尸報告、要查DNA。

　　說我自私也好，無情也罷。我心里想著，只要不是丘離，是誰都好。

　　我還是沒等來丘離。
　　我等來了他的死亡通知單。

　　我的眼睛大概是壞了，所以不停流水，怎么都止不住。嗓子大概是累了，需要休息了，所以一直說不出話。

　　我認(rèn)為自己會死。
　　丘離活著就處處害我，死了他還不得帶著我一起害死�。�

　　他怎么能，這樣丟下我�。�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壞蛋的我，也不是個好蛋。

　　我用他留給我的贓物去養(yǎng)大他唯一的孩子，是嫁做人婦的年紀(jì)，又偏偏心血來潮要去戴小學(xué)生中都退流行的幼稚發(fā)卡。

　　所幸，像我很久以前就祈禱的那樣，丘離身上的傷口不再流血了，他也不怕再被人打。

　　那么未來一定能好些吧。

　　我一生恨這個壞蛋恨得要死，最恨他的是，我在這里罵罵咧咧地回憶過去時，他不能一個挺身起來，給我一巴掌。

　　丘離啊，我知道你一向不怕痛，可我怕。
　　所以，看在我這么痛的份上，你就快點起來和我一起回家吧。

　　丘離啊，你有沒有想過，以后孩子問起我們相愛的故事，我要怎么講？

　　你不反對的話，我就這樣說啦。

　　爸爸媽媽的故事里有一個天生的壞蛋，還有一個從小追著壞蛋跑的天生傻蛋。

　　傻蛋喜歡壞蛋，她對壞蛋說：

　　壞蛋壞蛋，我喜歡你，你怎么變壞都可以。

　　但你千萬要記得，快點回家。

　　你的傻蛋還在等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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