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師父第一次教我對弈時，我才七歲。
　　蒼白的發(fā)須凌而不亂，雪白的長袍松散的系在干瘦的腰間，一臉的逍遙使得他更像是一位仙家道人。唯有那雙眼睛炯炯有神，似乎是少了幾分隱逸之氣。
　　“對弈時切莫心服氣燥，心如止水者為上�！‰[隱于野，大隱隱于市。’對手越是高手效果越是明顯。”為人隨和的師父總是喜歡念些讓我莫名其妙的話。
　　在我自己看來，那見方的棋盤便是宇宙，而那些棋子便在自己手中幻化成宇宙的漫天繁星。在這個黑白的世界里，我成了最偉大的造物主。
　　被人稱為棋圣的師父共有五位關門弟子。師父總是喜歡拿我和我的第四位師兄比較。說我們兩個年紀相仿，就連樣子都很相似�？蔀槭裁此钠逅噮s遠遠的凌駕在我與三位師兄之上。每當師父看到我對著棋盤發(fā)呆時，他總會負手搖著頭，說：“徒兒！怎么又發(fā)呆了？”于是我總是隨手拿起手中的棋子，仰望天空，仔細端詳著棋子與星星的樣子。
　　“師父！一顆棋子代表一個生命對不對？”
　　師父的臉頓時被恐懼所籠罩，仿佛我在他的眼中幻化成了什么鬼怪不成？“徒兒！你不要走上邪路了啊……回頭吧！”
　　當我明白師父的話時，我也同樣說出了這句話。
　　天命如此，空中七殺一閃。尋思，又會有一個生命消失，但卻會繼續(xù)輪回。
　　天元。手持白子的師父用恐懼、悲憫、惋惜、關愛的復雜眼神盯著我的臉龐。淚從他那布滿滄桑的眼角落了下來。師父在想什么？我也是到后來才逐漸明白的。
　　“武兒！你殺了你的四位師兄，今日我便要為他們討會公道�！睅煾傅脑捚降木拖駨那敖形页燥�、睡覺一般的溫和，沒有絲毫怒氣。
　　“師父！師兄們自己要以命賭棋，技不如人死又何干�！蔽椅⑿χ卮鹆四俏活澏兜脜柡Φ睦先�。
　　“武兒！自你殺害了你的師兄之時，我便不再是你師父，你也不再是我徒弟了。‘師父’二字，我怎么擔當的起？”好無情的話。我不由得輕笑出聲，“呵呵！那么棋圣大人，您認為何為弈？”
　　老人將舉在空中的手又放了回去，沉思了許久才緩緩地說道：“弈，就是白與黑的抗衡，光明與黑暗的較量，也是生存與死亡的斗爭吧！”老人的眼中閃過一絲光澤，雖然這已是他輸的第九局了！
　　封。
　　老人眼中僅有的光澤被我的黑子無情的奪走了。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局了。
　　“師父，你說的很對，弈的確是生與死的抗衡。弈是兇器，而棋藝是殺人的技藝。就如同罌粟一樣，再美麗的外表也無法掩蓋它殺戮的本質。你從一開始教我們對弈時就應該想到今天的后果。還記得當時你曾經叫我回頭，現在我卻是叫你回頭�！�
　　仿佛是我的話擊潰了老人的身心。最后一局，老人幾乎沒有掙扎便輸了。老人干瘦的身體顫抖的幾乎讓他不能將棋子裝回缽中。這是他將竟六十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任何事都無法打擾他這種習慣，包括死亡�！皫资昵拔蚁衲阋粯樱珟资旰竽銋s會和我一樣。當年我?guī)煾傅脑捨椰F在總算懂了。你的棋藝是精妙，可惜殺戾太重。世間講究陰陽調和，而你的棋卻只帶陰氣。陰陽所不調，天地之不容。武兒！罪孽輪回，反噬其身，切記……”老人的眼中多了幾分釋然。最終他拔出匕首自刎，臉上卻流露出難以捉摸的笑意。
　　他的鮮血濺滿了棋盤，我心中那純潔的宇宙也沾上了污點�！拜喕�？我不信！”
　　我討厭師父說我不如四位師兄，討厭他對我搖頭，更討厭他讓我和幾位師兄們切磋棋藝。師父總是說我沒有下棋的天賦，說我的棋局像拼圖一樣可笑。我不明白我是否真的沒有天賦，還是師父早以想到今天的死因，好讓我失去拿起棋子的勇氣。每每和師兄們切磋時，我能從他們的眼中感受到他們的不屑。
　　三師兄說：“小子！你到底會不會對弈啊？”棋藝最低，但欺負我最厲害的三師兄是第一個死在我手中的人，也是他讓我知道有以命賭棋的游戲的。
　　二師兄說：“棋場如戰(zhàn)場，要快、準、狠！你這個傻子要怎么明白嘛！”二師兄是第二個死在我手中的人。還記得他輸掉最后一局棋是驚呆的表情，像個傻子一樣。
　　大師兄說：“和你下棋根本就是浪費時間�！庇谑牵制逶趦蓚�時辰之內就結束了，他的生命之花被我毀的支離破碎。
　　四師兄說：“武師弟，你有進步了，很好�！焙芎�？我要的不是憐憫，我要的是肯定。所以我最想贏過的人就是他�！皫煹埽」材�！你有進步了。我輸了！”這是四師兄臨死前的話。為什么？為什么我贏過了他，但心里卻有種被同情的感覺？
　　看著師父逐漸僵硬的身體，我把思緒從記憶中抽離出來。棋子真的是兇器，我微微顰眉�？蓱z的師兄們到死也不明白為什么會敗在曾經被他們嗤之以鼻的師弟手中。還有師父，他輸的是這么簡單，這么容易。這就是小視我的代價吧！
　　想到這兒，我緊鎖的眉頭才松開，嘴角勾起一抹淺笑，心中多了些許報復的快感。
　　“徒兒，難道你真的沒有下棋的天賦嗎？你看看你的棋局，這哪里是對弈，簡直就是拼圖嘛！你以為對弈是游戲嗎？”師父對我又習慣性的搖起了頭。
　　“有什么區(qū)別嗎？師父？”聽了我的反駁師父的臉瞬間蒼白的可怕。
　　“混帳！”師父的聲音不再是單純的怒氣，而是夾雜著一絲恐懼。“黑白子交鋒時就像戰(zhàn)場一樣，輸了的人是會付出生命的代價的！你知道嗎？”這是師父第一次罵我。以后我每次對弈他都會這么說。
　　可是當時我傻了。這么唯美和諧的黑白世界竟是一個充滿殺氣的戰(zhàn)場？而黑白子竟是兇器？我徹底迷茫了。棋子應該是天空中那閃爍不停的繁星��！為什么師父要這么不喜歡我？為什么前方的路總是迷霧茫茫？為什么我總是得不到師父的認可？那么弈的真理是什么？那縱橫各十九條線交織而成的三百六十一個點又代表著什么（注：棋盤上橫向有十九條線，縱向有十九條線，交匯后會形成三百六十一個點）？我不知道，我唯一能感到的是那美好的宇宙出現了裂紋。

　　幾十年的時間一轉眼就過了。我早已成為別人的師父了。
　　“師父！你說棋子像不像星星？”我最小的徒弟拉著我寬大的袖口稚氣的問到。曾幾何時，我也對我的師父說過類似的話�！耙活w星星就是一個生命吧？是不是啊師父！”是��！棋子就是生命！這是我?guī)资昵皩煾刚f過的話。難道這個孩子就是我？世間真的有輪回？“徒兒！回頭吧！”仿佛不是我說的，話從我口中一躍而出。為什么會如此相似？難道真的是天命？兩儀相承，陰陽互換，天地輪回。我的小徒弟正在走他師父曾經走過的道路，我要阻止他。
　　“徒兒！你沒有對弈的天賦，放棄吧！”這種殘忍的話竟是來自我的口中。那時師父對我說過的話我一字不漏的說給了我的徒弟聽。我恨師父，那我的徒兒也恨我！“幾十年前我像你一樣，但幾十年后你卻會和我一樣�！睅煾府斈甑脑捨业浆F在才明白了一些。我也會和他一樣的被自己的徒弟殺死吧！有一種恐懼從我的腦子一直襲遍全身�？粗灞P上徒兒那拼圖式的棋局，我不由得顫抖起來，大概臉龐也失去了血色。
　　幾年后，當我得知我的小徒弟也玩起了以命賭棋的游戲并奪走了他僅有的一位師兄年輕的生命時，我開始相信有因果報應和輪回的存在了。
　　天元。
　　手持黑子的我面對著我的小徒兒，仿佛是看到當年師父眼中的我。他終于還是走了我的路，或許是我害了他吧！不知是后悔還是釋然，我苦笑著用略帶悲情的嗓子低聲說：“徒兒，即使你殺了你的師兄你依舊是我的徒弟。這是不會改變的。”終于和師父對我說的話不同了。像是把精神中的滄桑與衰老都拋棄，年輕與活力又回到了我的體內，雖然這已經是第十局的開始，而前九局我卻都輸給了這個小孩。是的，即使他都二十歲了，帶他在我眼中永遠都是小孩。他和他的師兄就像我的兒子一樣，雖然我并沒有娶妻生子，但我依舊執(zhí)著的愛著他們。所以我做出了一個和師父相同的決定。
　　打子。
　　明顯是徒兒的白子占了上風。我覺得有一絲好笑，似乎今天又回到了幾十年前的過去，改變的只是我的位置而已，從徒弟變成師父而已。于是，我癡癡的笑了。徒兒的白子果斷且敏捷，招招殺棋，絲毫不讓我有喘息之機。我的黑子用的是懷柔打法，以見長的軟、綿、粘的特性與他周旋。在某一個剎那，我有一種想要去挫他戾氣的沖動，但后來還是放棄了。
　　飛掛小角。
　　正在我被徒兒打的節(jié)節(jié)敗退之時，徒兒停下了手中的棋，問了我一個我曾經想問師父的問題：“師父！為何要讓我？”這孩子的眼光是多么敏銳��！我也是剛剛才明白當年自己會這么輕易的打敗棋圣的師父。是的，因為師父是誠心讓我的，否則我連一局棋也贏不了他�！巴絻�！你知道嗎？星星和棋子本身就是生命，師父當年也說過這話�！�
　　挖子。
　　“你看！就像這一步。我有兩個選擇：一個是只能再走七步的活死棋；另一個則是進入你的白口的死棋。你說如果是你你會怎么選擇呢？”徒兒的臉頓時失去了紅潤，他的身子幾乎要虛弱的倒下了。
　　殺子。
　　一顆黑子不偏不倚的落入白口之中，而后神奇的讓附近的黑子連成了一片整體。我站起身，圍著棋盤來回轉了幾圈，換了一個角度仔細端詳起來。而天也在一顆顆棋子落盤的聲音中進入了深夜。
　　收官。
　　徒兒的臉色在昏黃的油燈下顯得更加蒼白，仿佛是死神奪走了他的生命之花一般。如果當年師父能像我今天對待我徒兒一樣對待我，我想我也不能殺了他。贏我對于他應該不是難事，可惜他竟然用死亡在逃避。逃避他對他師父的罪責。
　　貼子。
　　我不是為了逃避，我是為了贖罪。我把我的一生都奉獻給了這些棋子�！巴絻�！即使我贏了你，但我知道我的氣數已盡，該來的還是要來。幾十年前我和你一樣，幾十年后我卻不希望你和我一樣。我的師父曾經告訴過我，我的棋藝并不精深，而且殺戾太重。陰陽不調，天命不容。罪孽輪回，反噬其身�？上煾府斈瓴]有聽你師公的話，不然現在我也不至于此。一切好自為之。切記……”
　　星辰在暗黑的天空中閃爍著微弱的光輝�；秀遍g，東方七殺星一閃，我低頭看著呆呆發(fā)楞的徒兒毫無人色的臉一眼，爾后，宛然一笑。我太了解七殺了。七殺一現，必奪人魂魄。懷中的匕首早已被體溫捂的熾熱。匕首在脖子上長嘯之后，天上一顆流星緩緩劃過天際。

　　“徒兒！怎么又發(fā)呆了？”于是武兒總是隨手拿起手中的棋子，仰望天空，仔細端詳著棋子與星星的樣子。
　　“師父！一顆棋子代表一個生命對不對？”
　　星逝•棋逝……

該作者現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