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聽到抽屜里手機的震動聲，我掃了總經理一眼，那微禿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我座位上，津津有味地翻看著我的工作總結，絲毫沒有打算離開的跡象。
　　是斐斐的電話，我知道。
　　幸好是斐斐，我暗自慶幸。如果是琳達，這種狀況逃不過一頓嬌斥！想起琳達，我心中又是微微一陣刺痛。
　　“高原，對不起，我無法忍受這么平庸的生活！”琳達天使般無辜的臉上仍是一派純真——即便在說出分手那么殘忍的話時。
　　我無語。
　　女人的心——變了，就是變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
　　我對自己說，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失戀嗎？只當是感冒傷風，小事！七天過后，情傷痊愈！
　　可是七天后，我向學校辭職，下海，做了恒程投資的金融顧問，薪水翻了五倍。琳達原來仍然可以左右我的生活！
　　此后再無伊人消息，據說跟著新歡去了美國。
　　那廝不過比我有錢罷了！
　　我是習慣早起的人，每天第一個到公司，看早報看股評，預測大盤走勢，找最佳的投資組合方式。恒程投資是本市最好的公司之一，琳達操縱著我過上了“不平庸”的生活，只是，這一切她沒機會看到。每每想起，難免有種報復快感后的失落。
　　人家都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雖然投資公司不是那種論資排輩的地方，但入職半年就升到經理總助，仍舊讓人眼紅。公司里的流言傳得有些離譜，真相其實很簡單，經理也是個早起的人。好幾次我們在樓下等電梯時遇上，勤奮的員工總是特別討老板歡心的。當原來的總助恩娜因為生孩子不得不離開公司時，老板立時就想到了那個站在電梯前都不忘看看報紙的青年。勤奮，而且永遠不必休產假，做老板的，當然希望下屬能跟上自己的步伐。
　　我想，這應該也算是平步青云了。
　　斐斐是低我兩級的學妹，與琳達同是校舞蹈協會的會員。相較于舞協眾女生的明艷嬌柔，斐斐可謂極其平凡，所以常常湮沒在人群中。每逢演出，也必是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但她毫不介意，依舊快樂地穿梭在人群中。我想，可能只有她，才是那個社團中真正喜歡并享受著舞蹈的。就連琳達，加入社團的初衷也只不過是為了爭口氣——大學里有傳言，美女必進舞協！她只是想證明，自己是美麗的。
　　和琳達分手后，斐斐常過來陪我吃飯。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身邊的人將我們湊成了一對。她對這種說法向來只是報以淡淡一笑，不承認，但也不否認。我知道她是對我有好感的，我一向知道。早在大學里，就聽琳達說，斐斐如何崇拜我，只要校報上有我的文章，她必要買一份剪下來收藏。琳達總喜歡拿斐斐開玩笑，嘲弄她小女生一樣羞澀的暗戀情結。琳達當然不可能暗戀誰，她一向是被人暗戀的對象！她只須睜大眼睛，在蕓蕓眾生中選擇，再選擇！
　　“快吃飯了，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忽有異香撲鼻來，斐斐捧著杯熱騰騰的大吉嶺茶，悄悄走進書房。大吉嶺茶生長在喜馬拉雅山麓，向有“茶中香檳”之稱，據說是最適合摩羯座人的飲品。那時琳達迷上了研究星座，天天在我耳邊嘀咕，總算勉強記住這個拗口的名字。也僅限于“記住”而已。琳達被美國肥皂劇洗腦洗得徹底，除了咖啡就是果汁，茶葉什么顏色她都不清楚，更談不上泡茶了。倒是心細如發(fā)的斐斐，無意中聽我提起過，也不知費了多少功夫，從哪里找到這種茶，每天小心翼翼地泡了端進書房。
　　“快了，看完這些就好！”我呷了兩口茶，抬起頭時斐斐已經悄然退了出去，只余下幾縷若有若無的素馨花香。
　　平步青云的代價是我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精力，這樣才能回報老板的青眼。
　　我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有時幾天也見不上斐斐一面。但整理得一塵不染的房間和飯桌上永遠的兩菜一湯提醒我，她曾來過。
　　我們并沒有同居，非關純情。
　　也許她本著女生的矜持，在等著我開口。而我，總是下意識地回避這個問題。
　　斐斐每天抽空過來給我打掃房間，幫我煮一頓營養(yǎng)的晚餐。悄悄地來，悄悄地走，從不給我增添一絲困擾。憑心而論，斐斐是那種進退有度，適合珍藏在家的小女人。只是我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高原，下午陪我去機場接Crystal�！崩习逄笾亲�，摺皺的臉上居然有著少年般的殷切。
　　Crystal是老板去年才迎進門的續(xù)弦，聽同事們私下議論，說是年輕貌美，氣質清新如水晶。我暗暗冷笑，這樣的如花美眷水晶玻璃人兒，果真是沖著老板本人去的嗎？
　　心中固然是大不以為然，但臉面上卻絲毫不能流露出來，我唯唯諾諾，躬身送走老板。
　　機場是個看美女的好地方。我站在老板旁邊，戴著墨鏡，百無聊賴地打量來往的男男女女。有趣的是，通常美女身邊的男子都貌不驚人，也許唯一能令他們感覺高人一等的就是口袋中的金卡吧。他們比任何人都明白，鉆石才是女孩子最好的朋友。
　　金卡加綠卡，這簡直就是情場上的倚天劍和屠龍刀，當刀劍合璧時，號令天下女子，焉有敢不從者乎？我冷笑。
　　飛機晚點一小時，我等得有些心煩意亂，心情莫名地浮躁起來，中間還夾雜著一星半點難言的恐慌。
　　“Crystal！這里！”身邊的老男人忽然激動起來，踮起腳向著某個方向頻頻揮手。
　　我慢慢轉過頭，向那個方向看去。
　　七月的W市是燠熱迫人的，但目光觸及那個窈窕的身影，我清楚地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倏間凝成冰塊，這才明白心底那絲隱約的慌亂不是空穴來風。
　　多可笑！Crystal竟然就是我心心念念，兩年來無一日不牽掛的琳達！
　　原以為兩年已經長得足以忘卻一段變質的感情！但到頭來才發(fā)現，所謂的遺忘，不過是強行將它埋在心底，一朝得了機會冒出頭來，它只會反噬得更厲害！
　　眼睜睜地看著琳達走近，投入身邊老男人的懷中，親吻……我心痛得幾乎窒息。
　　“親愛的，來見見我的得力助手高原！”老板輕輕擰了擰伊人的臉，這才意識到呆立一旁木雞般的我。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琳達大大方方地伸手，毫不避忌地沖著老板嫣然一笑，“我和高原曾是大學校友呢！”
　　“原來兜了個圈子大家都是熟人！這個世界真是小！”老板絲毫不疑有他，搓著手開懷大笑。
　　我不知道是怎么開車回到公司的，一路上總覺得腦后緊跟著兩道灼熱的目光。
　　“琳達回來了對嗎？”傍晚，斐斐送上茶，猶豫了半晌，幽幽開口。
　　“你怎么知道？”我悚然一驚，女人的直覺真如鬼魃般不可思議。
　　斐斐淡淡一笑，眼中若有水光一閃而逝。
　　“別胡思亂想了，她回不回來，我們的日子還不是一樣過！”我的語氣中居然有些微自己都驚訝的疲軟。
　　“真的還是一樣過嗎？”斐斐喃喃自語，忽然垂下首去，頓了一下，仰面笑道，“不說那些老事兒了，吃飯去！今天做了你最喜歡的龍井蝦仁�！�
　　我輕輕舒了口氣。生活終于回到了我熟悉的軌道。
　　琳達約我飲下午茶。
　　依舊是當年我們常去的小咖啡廳，門口依舊擺著兩盆俗氣的發(fā)財樹。
　　“你變了！”琳達坐在對面，目光炯炯地盯死我。
　　我聳聳肩，叫我怎么如何回答她？難道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她？
　　琳達并不需要我的答案，她優(yōu)雅地用小勺攪動著咖啡杯里的奶油——她還是喜歡喝那種膩得要死的卡布奇諾。
　　下午四點的陽光并不刺眼，但我仍然下意識地瞇了瞇眼。
　　“對不起，這只戒指太刺眼了是不是？”琳達笑盈盈地舒展開右手——我曾經無數次貪婪地看著她這個小動作，那么可愛，真的像朵蘭花在眼前徐徐綻放。
　　一只碩大的鉆戒在無名指上閃爍！
　　聽說鉆石的硬度是所有寶石中最大的，只是從沒想到它的光芒也會硬得如針一般。
　　“看樣子你過得不錯！”我忍住好奇，沒問她當初選擇的那個小白臉怎么會換成了大腹便便的老板。
　　“好，或者不好，全憑各人感受�！彼频L輕地笑道，“我當初跟著PETER出去，半年后便離婚。隨后的一年，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但我從來沒后悔過！你知道，我是不能過那種平庸的日子的！”她輕輕嘆了口氣，好像在追憶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半年前在紐約遇見守志，他對我很好，真的很好！”她聳聳肩，“所以我覺得我還是幸福的！”守志，就是我的老板，她現在的老公。
　　“沒想到你完全變了！”她歪著頭，伸指在空中對著我虛點兩下。“變得成熟了很多，也很有魅力！”她的眼神忽然熾熱起來，隱約有火焰燃燒。
　　我默默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涼了的咖啡有股腥味，不復80℃時的香醇。我懷念起大吉嶺茶在舌尖釋放出的微苦回甘。
　　“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琳達軟若無骨的小手輕輕越過桌面，覆上我的手背。清涼的觸感，淡淡的幽香，時光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的大學年代。
　　“還可以嗎？”琳達迷離的眼波忽然逼近，滑膩的丁香舌輕輕掃過我的雙唇。
　　“李太太，請自重！”我忽然回過神，驚惶失措地推開她。
　　哪里不對？是哪里不對？看著她驀然冰冷的眼神，我無言地拿起外套逃開。
　　“斐斐！”我覺得自己好像有一輩子那么久沒見過她，強烈的思念令我忍不住剛推開門就大呼。
　　桌上沒有往日的兩菜一湯，只放著一壺她最愛的橘子紅茶�？諝饫餂]有她的氣味，她離去了！
　　“高，你說過，我這種雙魚座的女生喜歡幫助別人，敏感又富有同情心，與我親近總能感受到無微不至的關心，親切得好像橘子紅茶一般。只要剛煮沸的開水沖泡橘子紅茶，香味便暢溢整個室內，溫馨直達心底。可是，紅茶也會有涼去的時候，那時，香氣不再，就連味道也變了……”我小聲念著桌面的便條，忍不住喝了一口橘子紅茶，已經冷去多時的橘子紅茶，入口居然是怪異的酸澀，還有……一點苦！
　　“我知道你一直沒忘記琳達，我以為自己可以等。把自己當作你的影子，等了這么久，原來我也會累的！呵呵，很傻是不是？現在她回來了，我想也是時候輪到我休息了！祝你們幸福。”
　　斐斐！我狂亂地大呼著沖出公寓！
　　她住哪兒？站在馬路上，我呆呆地看著川流不息的人群，第一次覺得深深的絕望。
　　“她走了對不對？”琳達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我打過電話給她，在約你之前，我和她見了一面�！� 她笑得詭異，仿佛這場拙劣的活劇極大地滿足她！
　　“你對她說了什么？”我逼近她，嘴里殘存著的那縷淡淡的苦澀，仿佛一直滲進了心里。
　　“老朋友見面，能說什么呢？敘敘舊，談談前塵往事唄。還有，告訴她我打算和你重修舊好呢�！彼郎惤�，一雙玉臂凌霄花樣攀上我的脖子！
　　“滾！”心里某一塊突然間轟然倒塌，我惡狠狠地吼道。
　　“你知道這樣對老板娘說話的后果嗎？”琳達倒退兩步，似乎被我嚇到。
　　“大不了我不干了！”我忍無可忍地一腳踢到她身后的轎車上。
　　“為了斐斐那種平凡的小女生？這種代價值得嗎？你真不長進！”琳達輕蔑地看著我，不無可惜地搖搖頭。
　　“我認為值得就可以了，不需要你告訴我幸福的定義！”我無力地回嘴，心里一陣刺痛。想著不知要到哪里才找得回斐斐，找到了又不知還能否挽回這段感情，我頭一次感到茫然和——切膚的寒冷！
　　“嘖嘖，真是打死的鴨子嘴巴硬！好了，送你一份禮物！”琳達忽然收斂起臉上玩世不恭的笑容，從身后車里拉出一個淚水漣漣的女孩。
　　斐斐！我一個箭步上前摟住她。
　　“我欠你的，總算還清了！”琳達輕聲說道，微笑著離去。
　　彩霞滿天，W市終于迎來了收獲的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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