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嗡~”手機震動，屏幕上顯示著蘇嘯的來電。我一任它這么響著，不去理會。他是在擔(dān)心，還是在焦慮？
　　火車撞擊鐵軌發(fā)出規(guī)律的響聲，如我此時沉重的心跳。一直以來我都喜歡火車旅行。透過車窗看到外面的景色，拉近，推遠(yuǎn)，呼嘯而過。生命也不過是這樣倏爾的一瞬吧，光華過后無限的黯淡。
　　總是想這一車廂的旅客每個人的背后都會有一段段豐富的復(fù)雜的故事吧，他們是不是也試圖掩飾著什么。這樣的想法總是會激起我無限的探知欲，卻又無奈的不了了之。手機不知響了多久便陷入了沉寂，他是死心了吧。

　　二
　　“我不要吃這個！”一個小女孩帶著哭腔的喊聲幾乎吸引了全車廂人的目光，她媽媽溫柔地拿著面包哄著她，小女孩是四五歲的光景。這讓我想起了我的小時候，我的媽媽。對于我的媽媽，我一直沒有什么親近感。
　　這種感覺并沒有隨著年齡的變化而有所改變，年復(fù)一年的橫亙在我和她之間。本應(yīng)親密無間的母女關(guān)系，卻總有些陌生。這陌生可能是我硬加的，但它在我心里卻是那么真切的存在。
　　“樂樂，看媽媽給你買的新裙子�！眿寢尭吲d的把一條粉紅色新裙子展開在我面前。
　　“我不喜歡裙子上的小狗，我喜歡我那條藍(lán)色的裙子�！蔽乙廊磺宄赜浿鍤q那年我說出這句話后她的臉上瞬間變黑，毫無預(yù)兆。
　　“為什么你不喜歡我買給你的裙子？難道我對你不好嗎？”她逐漸地有些歇斯底里。年幼的我在一旁嚇呆了，爸爸聽到聲音后安慰的把她拉走了。
　　“媽媽，媽媽，對不起�！蔽乙槐橐槐榈膽┣�，她的分貝卻沒有絲毫的減小。
　　是的，我不喜歡她，不喜歡她買給我的裙子，不喜歡她買給我的書包，不喜歡她給我布置的房間，不喜歡她為什么把我從我的媽媽那里搶過來。我有另一個媽媽，她陪我到五歲，而我眼前的這個媽媽卻把我從她身邊搶來，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但是我始終相信我的媽媽她一定在找我。那條藍(lán)裙子是媽媽買給我的，雖然它已經(jīng)小的我穿不下，但我仍然喜歡它。
　　我所說的另一個媽媽實際上是我的一個遠(yuǎn)方姑媽，而我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大家族里。我的出生并不討喜，爸爸是長子，家族里所有的人都期望著媽媽能生一個長孫出來，我的出生令他們的期望落了空，一怒之下便把我過繼到了遠(yuǎn)方的姑媽。但后來媽媽在五年里的一次墮胎失誤中喪失了生育能力。所以即便我是女孩，也成為了她和爸爸唯一的孩子。于是他們又把我?guī)Щ亓怂麄兩磉�。這些都是在我漸漸長大懂事之后從大人們口中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來的事實。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姑媽她視我為親生女兒，疼愛我，呵護我，陪我度過了生命中最初的五年。我不能適應(yīng)和我的爸爸媽媽生活在一起的生活。媽媽總是會因為我無心的話語而情緒激動，在她的心里并不愛她，愛的是姑媽，我只把姑媽當(dāng)成是媽媽。她每一次的歇斯底里我都會覺得一切都是我的錯，于是日子過得小心翼翼。

　　三
　　乘務(wù)員甜美的聲音提醒我已經(jīng)到站。桐城，這個我曾和姑媽生活過五年的地方。自我離開她之后再也沒有見過她，估計在她的心里對我的爸媽也是有些惱怒的吧。
　　我站在出站口看到馬路對面熟悉的面包店，這家店在我的夢里不知出現(xiàn)了多少回。印象中就是在這家店門口我和姑媽分開了。當(dāng)時她說進去給我買面包，讓我在門口等她。我乖乖地站在外面等她，卻被自稱是我爸爸媽媽的人抱走。我驚恐地大哭，卻沒有看到姑媽從店里面出來。
　　走在桐城的街道上，感覺是那么陌生，十多年了，好多東西都變了，只是那條穿城而過的河仍然是老樣子。我記得在河邊那棵柳樹，姑媽坐在下面給我編辮子，講故事，我趴在她的膝蓋上。午后暖暖的陽光灑在身上，那溫暖仿佛現(xiàn)在還停留在臉龐。河邊的鵝卵石還是我曾經(jīng)踏過的那顆嗎？河水穿趾而過的清涼和姑媽在岸上溫暖的笑容讓我永生難忘。
　　初夏的太陽已經(jīng)頗有些炙熱，中午一兩點的太陽總顯得有些寂寞。無意義的罩著一個兩個空的街道；一處兩處洗曬的衣裳；剛剛停下的車輛；或是無人坐的長椅。在這情景中，麻雀大膽地飛到地面上，似人似的來回跳動，尋覓零食�；ㄘ堻S狗縮成一團，在角落里懶懶的把頭睡扁了似的。
　　記不清姑媽是住在第幾條街，哪間房。兒時的記憶只有陽臺上那隨風(fēng)舞動的太陽花，小小的，紅的，黃的，永遠(yuǎn)鮮活。一間略有些年頭的照相館坐落在街角，仿佛是這座城市遺忘的舊時光。它吸引著我，走向前。櫥窗里掛著樣片，黑白的，彩色的，一下子就跨越了幾十年。目光定格在角落的一張照片上，往事點點的蘇醒，記憶中某個片段逐漸拼湊完整。
　　十五年前的某個下午，姑媽帶我走進了這家照相館。坐在照相館的沙發(fā)上，姑媽的手緊緊的握著我的手，眼睛笑里含笑。姑媽攤開我的手掌，用她的手心貼著我的手心，握緊�！皹窐�，媽媽把自己的全部都給了你，以后媽媽不在身邊樂樂也不要害怕�！蔽宜贫嵌狞c頭。我迷茫的顏色和姑媽含淚的微笑永遠(yuǎn)定格在那個午后。
　　我跑進照相館，指著照片上的姑媽問老板：“請問這位女士住在哪里，怎么聯(lián)系到她？”店老板是位和藹的中年男子，他翻出來好多舊照片，找到一個相片袋子。袋子上赫然寫著一串電話號碼，我迫不及待地?fù)芡�。話筒里卻只有“嘟嘟”的忙音。
　　“照片上的女人好像已經(jīng)過世了�！崩习宓恼f。
　　我吃驚的看著老板，“你認(rèn)識她？”
　　“嗯。都是十幾年前照片了。那時候桐城不像現(xiàn)在，沒有現(xiàn)在這么大。生活在這里的人大多都認(rèn)識。”
　　“那她家在哪里？”我拿著老板寫給我的不太確定的地址奪門而出，恨不得馬上就能到姑媽家。
　　奔跑在馬路上，梧桐油亮的綠葉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那光芒一下子反射到我的記憶深處。
　　我在前面奔跑，那閃著光的樹葉隨風(fēng)翻動。姑媽在我的身后一聲聲的叫著我的名字；我坐在自行車的后座，姑媽唱著歌騎著自行車載著我，歌聲化作樹上片片跳舞的綠葉；姑媽抱著我，滿臉笑容地看著我……那笑容，這條街，在我的腦海里不斷地重疊交錯。這條街，就是這條街。姑媽帶著我走過了清晨，走過了黃昏，走到街道的盡頭再拐個彎就是姑媽家。
　　我一口氣跑到盡頭，眼前卻又是兩個路口，我停下來，不知該走哪條路是好。我記得路口的這棵石榴樹。每當(dāng)它成熟的時候，姑媽就會摘下來幾個剝給我吃，然后往右拐走回家。姑媽家門口那兩只石獅子還在嗎？還記得小時候總是爬到上面假裝威風(fēng)。

　　四
　　我倒吸了一口氣，不敢相信我的眼睛，蘇嘯倚坐在一只石獅子山玩弄著手機。我的聲響顯然驚動了他，他抬起頭，眼里瞬間綻放光芒�！皹窐�，你果真在這里！”我詫異地看著他，“你媽給了我這個地址，說你可能在這�！�
　　我媽告訴他地址？！她既然記得這么清楚為什么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帶我來過這。是怕我會離開她嗎？她好自私。
　　我不打算理會蘇嘯，準(zhǔn)備敲門。“樂樂，跟我回去吧。”蘇嘯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我們早已經(jīng)結(jié)束了�！蔽依淅浠卮鹚�
　　我們結(jié)束了，我一直以為我和蘇嘯可以天長地久，即使他看著是那么的不成熟。有人說戀愛中的女生總是會把自己想成是特殊的那一個。這樣看來，我把自己想得太特殊了。
　　我沒有閨蜜，沒有知己，小時候的經(jīng)歷讓我對于與他人的相處有些畏懼。害怕自己的無心會成為別人眼中的有意，這樣的陰影造成了我的獨來獨往。直到遇到蘇嘯，他說我就像一只倔強得令人心疼的小貓。他不折不撓的悉心關(guān)懷，讓我走近他，依賴他，度過了近三年的光陰。
　　我懷孕了，意料之外，我不知道除了蘇嘯我還能再去告訴誰。我滿懷期待地告訴他，沒想到他的臉色瞬間嚴(yán)肅，沉下臉認(rèn)真的說：“打掉�！焙唵蔚膬蓚�字對我來說如千斤重�！皼]有搞錯吧？樂樂，真的懷孕了嗎？真的是我的嗎？”蘇嘯轉(zhuǎn)而有滿懷期待的看著我。
　　我失控地甩了他一巴掌。這個我視為一切的男人，在這樣的時刻不僅粉碎我的期待，懷疑我，而且還在我需要幫助的時候企圖推卸所有的責(zé)任。我轉(zhuǎn)頭離開，剩他一人釘在原地。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爸媽出差，我感覺自己仿佛被世界遺棄。不知蘇嘯打了多少電話，我一概不接，在自己的房間里天昏地暗。夢中出現(xiàn)了姑媽，兒時她的微笑，她的懷抱，是我渴望抓住的光亮。夢醒后我決定來找她，憑借著那些殘存的記憶。
　　“放開我。”我冷靜的看著他�？吹教K嘯的目光瞬間黯淡，我掩飾著內(nèi)心的疼惜，把自己武裝成一座堅不可摧的碉堡。

　　五
　　“吱呀”，一個中年男子打開門站在門口。他眼角的那顆痣讓我一眼認(rèn)出來他就是我的姑父�！鞍职帧睕]想到這兩個字脫口而出，他愣了一愣，像是難以置信一樣看著我�！澳闶菢窐�？”我點了點頭，他用雙手一下子握住了我的雙肩。
　　姑父略帶哽咽的把那張我和姑媽的合照遞給我�！白詮哪阕吡艘院螅銒�，哦，不對，是你姑媽……”
　　“您別這樣，”我打斷了他，“她是我姑媽，也是我媽，您同樣也是我爸�！�
　　姑父聽了我的話停頓了幾秒，嘆了口氣，“你媽對著照片老是念叨你，走之前還念著你的名字呢�！�
　　我的悲傷不可遏制，我恨我自己為什么沒有見到姑媽最后一面，更恨我媽她為什么這么多年一次也不到我來看她。姑父又打開一本相簿�！斑@些都是你的親生媽媽寄來的照片，想你的時候就打開看看�！闭掌锸俏覐男〉酱蟮母鞣N照片。媽媽既然知道姑媽這么想我，為什么不讓我們相見呢？我不顧一切地沖出門，恨不得馬上就跑回家當(dāng)面質(zhì)問她。
　　“啊”門口不知是什么東西絆倒了我，讓我一頭栽了下去，迷糊之間聽到了今夏的第一聲刺耳的蟬鳴。
　　聞到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睜開眼看到姑父和媽媽焦急的臉龐，還有立在一邊手足無措的蘇嘯�！皹窐�，你怎么這么傻？”媽媽的眼淚順勢流下。姑父在一旁一言不發(fā)。
　　“樂樂，孩子沒了�！碧K嘯小聲的聲音飄出來。為什么我從中聽出來他微微的慶幸呢？我情不自禁地握緊了床單。
　　我不想回家，想一直待在桐城。
　　“樂樂，其實你媽她還是很愛你的。她向我們問你的習(xí)慣，你的喜好，她對你其實是很用心的。”姑父語重心長地勸我。我想起了那條粉紅色的裙子，其實我是喜歡上面那只小狗的。只是我對于她買給我的東西都有著莫名的抗拒。
　　我渾渾噩噩地和她回了家，一直沉默不語。至于蘇嘯，感覺真的沒有理的必要了。媽媽這幾天一直悉心地照顧我，有時候還能看到她雙頰上未來得及干的淚痕。我有些于心不忍，畢竟血濃于水�？墒牵K嘯，我的孩子，仿佛抽光了我所有的力氣。姑媽的離世也讓我最后一絲希望熄滅，我如同一具干癟的軀殼。

　　六
　　我經(jīng)過媽媽的房間，看見她又在房里啜泣。衣柜門開著掛著很多小孩的衣服。我仔細(xì)一看，我討厭過的那條粉紅色的連衣裙上的小狗露著一雙眼睛可憐巴巴地向外看著。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都是我小時候她買給我的衣服。沒想到她都沒有丟掉，更沒想到她是一件一件整整齊齊地掛在衣柜。
　　時隔多年，每次她買給我衣服的場景反倒十分的迫近。眼里的顏色濃淡鮮晦，不但記憶浮沉馳騁，情感竟亦在不知不覺中重新伸縮，仿佛有所活動。也許姑父說的對，媽媽她是愛我的。
　　“媽媽�！彼仡^看著我，臉上閃爍著淚光。我走向前去擁抱她。
　　“樂樂，一切都會好的�！眿寢尡е�，這一刻我真的確定她是愛我的。當(dāng)年對我的離去她也是無能為力的，她只能向這個大家族妥協(xié)。失而復(fù)得后，她也只是想給我一個完整的母愛。她和姑媽一樣愛我，甚至更多。
　　窗外的蟬不知什么時候變得聒噪起來，夏天就這樣真真切切地到來了。那一聲高過一聲的蟬鳴仿佛嬰兒的啼哭。有人說，蟬只有七日的壽命。過了七日，過了這個夏天，一切都會好的。
　　是的，一切都會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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