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葉。

　　這本是我姓，亦是我名。獨一個葉字。我跟從二少爺十八年。我家少爺姓趙，名卿。浙江杭州通商大戶人家的二少爺。少爺他與一位官宦子弟交好，那位叫周堯。

　　二少爺與大少爺不同，大少爺是天生經(jīng)商的料，而二少爺則喜歡舞文弄墨，小小年紀(jì)便考中茂才，卻又因不想做官而不復(fù)入科舉，成天讀詩賞文。所以大少接下了趙家產(chǎn)業(yè)，而我跟隨的二少爺則每天寫字畫畫，作一個舒適的閑散之人。

　　二少爺與周堯也是因為二少爺?shù)呐d趣而相識。

　　那日，二少業(yè)走進他常顧的一家墨寶店，只見一面生之人。我跟著少爺?shù)哪抗庖部戳藘裳�，不過不敢多看。我是一個下人，不該干走馬觀花的事。老爺是那么對我說的，我也記得明白。不過周堯的確讓我記憶深刻。他當(dāng)時一襲青衣翩翩，手中一把墨扇揮揮，一頭墨發(fā)款款。氣宇不凡，英姿瀟灑。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不過少爺?shù)箾]有對周堯留意過多，少爺他只是瞥了他一眼，便朝著滿臉盈笑的掌柜走去。我趕緊趕忙地跟上少爺，少爺今兒是來挑墨的，方圓十里都知道這家店的墨是上品，少爺也是對這家店的墨愛不釋手。只見掌柜從一個翡翠玉琢的紅木抽屜中擺出幾個盒子，盒中的墨錠四四方方，散發(fā)著獨特的香氣，與店里的冉冉沉香相合相纏。聞著使人舒心不已，妙不可言。

　　少爺也嘆道：“益哉益哉！”那蔥白的手指滑過各異墨錠，終究停留在一塊黑紫的圓潤墨錠上。

　　那墨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的墨。上頭一直鳳凰展翅，五彩羽翼，三色鳳尾。鳳嘴張開，爪牙縮攏，擺尾飛天，翅翼舒展，后頭留下點點金光。那墨看覓則圓潤無縫，敲打則聲音悶渾，嗅聞則清香四散，掂量則厚實堅硬。一塊難得的佳墨！

　　“怎樣啊，趙少爺？”掌柜問道。

　　少爺薄唇微啟，“吳掌柜，這墨的……”

　　我知道少爺一定是要買這塊墨了，我都拿出銀票準(zhǔn)備付賬了，誰知這半路會出現(xiàn)周堯這個程咬金！

　　“掌柜的，這墨值如何？”周堯出聲問價。此人聲音沉穩(wěn)，語氣堅定，我心頭大喊不妙，心里罵道：“這崽子要跟咱家的少爺搶東西勒！”。

　　掌柜顯然是愣了愣，看周堯的眼神有些驚訝，開口報出“三十兩”的大價。

　　我暗罵吳掌柜搶錢，不過心下也有些穩(wěn)起來。除了我們少爺這種極愛墨之人，又有誰會花三十兩買一塊墨呢？

　　誰知周堯眼皮子眨都不眨一下就讓身旁的小廝付了錢。少爺與我都被周堯之舉愣在原地。他的舉動太出乎我的意料，也太過于突然，讓人措不及防。少爺也被他此舉所激怒，一雙鳳眼瞪著周堯。周堯卻只是笑笑，不甚在意。見識短淺的我覺得這是他對于少爺之前輕視他的報復(fù)，十分不爽。

　　不過少爺在最后買下了一塊刻著“竹”的墨，那墨雖不及之前的那塊“鳳凰飛天”，但也算是好墨，年代也有些久遠，但也終究比不上之前的那塊。少爺走之前還側(cè)目看了看周堯。我猜主子肯定是記上這人了，不能說我家少爺愛記仇，但心眼肯定是不大的。

　　我跟著少爺出去后，揣測著少爺?shù)男睦�，就聽見后頭一聲“公子不妨留步？”

　　少爺回頭一看出聲人是周堯，拱手言道：“公子有何事？”我看見少爺眼里的不耐，我也極其不耐。這周堯太不識好歹，得了便宜還賣乖，真是不得待見。

　　“公子生相儀表堂堂，一看便是人中龍鳳，在下可否邀公子一頓飯？”

　　我心里頭哼了一句，估約莫這人腦子不大靈光，我家少爺可不會與這程咬金同宴，即使他再奉承少爺少爺也不會答應(yīng)，況且奉承我家少爺?shù)娜硕伎梢岳@西子湖兩圈了，哪會少這人。

　　少爺說：“然�！�

　　嗯，少爺果然不會答……嗯？

　　“少爺……”我喚道。

　　“葉，走罷�！鄙贍斂戳丝次�，微不可言地輕嘆了聲，便喊我跟上他。

　　我明白，少爺不喜我這般阻止他，也不喜我如此看人。我是個下人，只需做好本職之事，這般態(tài)度太過張揚狂傲，想起來便覺得失職得很。

　　我跟上少爺，不敢再放肆。少爺看我這般乖順模樣，點了點頭。

　　泰源樓二樓雅座，少爺與周堯同坐一桌。少爺坐的那位置靠窗，秋風(fēng)拂來，吹動少爺如綢般墨發(fā)與一襲白衣。我家少爺玉樹臨風(fēng)，一對斜眉入鬢，一雙鳳眼上挑，一個纖鼻挺骨，一張薄唇潤紅。白衣翩翩，滾金邊底，著實貴氣斐然，把周堯看得一愣一愣的。

　　少爺蔥白的手指輕捧茶盞，抿了一口，問道：“公子究竟有何事？”

　　周堯輕笑一聲，“趙公子何須如此防備在下。在下名為周堯，表字和宜。家住京都，家父……”

　　“周公子�！鄙贍敵雎暣驍�。

　　周堯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二少爺，等待著少爺后話。

　　“鄙人想買閣下手中那塊墨�！痹瓉砩贍斶�是專注于這塊墨，我想少爺怎會應(yīng)下這頓午宴，不過是在意于此而已。我摸出錢袋，掏出銀票原地待命。

　　周堯嘴動了動，卻欲說還休。半晌，才沉聲道：“趙公子……這墨，”小廝替他呈上“鳳墨”，他將盒子一道推給了少爺，“公子與他有緣，算是在下贈與公子的見面禮罷。公子是惜墨之人，這墨錠由公子所收，那也這物的福氣了�！边@周堯話說得動聽，我悄悄地斜著眼看他，他眼中有那么一絲不舍，不過更多的則是坦然滿足之意，倒是大氣十足。

　　我家少爺也驚異于他的大方，不過更喜于他的大方。少爺不喜假意推脫，便叫我好生收好，這才對周堯正眼相待起來。繼而少爺便覺這周堯為人大方，相貌英俊，談吐更是不俗，與少爺聊得十分投機。期間還說了幾個討巧的笑話，逗笑了少爺！我可從未見過少爺對一個初次見面的人能夠笑得這么好看，那笑仿若春牡，這周堯可真是好福氣！

　　后來我家少爺與他便高談闊論，大談詩詞歌賦，小談歲月人生。這些個話題我這個做下人的聽了半天都沒聽懂，左耳朵聽進平仄右耳朵出去對仗，我要懂它做甚？心里便估摸著今個兒廚房會不會做醋魚，少爺今天心情好一定胃口大開，一定要讓他多吃兩碗飯。

　　“趙賢弟這下聯(lián)可對得真好！周某不才，甘拜下風(fēng)�！�

　　等我算好晚飯用餐之時，這二位已經(jīng)說到對聯(lián)了。這不，我聽到了周堯的認(rèn)輸聲。我家少爺雖然不通商賈，但肚子里飽是墨水，按我看來，少爺參加科考隨隨便便就能中個舉，說不定做個進士老爺都不成問題。據(jù)說當(dāng)年皇上下江南微服私訪，是老爺接見的皇上，皇上還夸贊過少爺，說他日后若是科考，必定高中。

　　再過一年便是鄉(xiāng)試了，要是少爺去考，那肯定是第一名的解元老爺。

　　“周賢兄謬贊了，小弟不才。”少爺拱手道。

　　少爺他就是太謙虛了，周堯才學(xué)本來就沒少爺好，認(rèn)輸也是應(yīng)該的。

　　這二位你我寒暄互相謙讓，一來二去便入了黃昏。濃茶都成了淡水，少爺與周公子這才起身，對視作揖笑言：“后會有期�！�

　　少爺還未娶親，何來的妻？為何他們會說后悔有妻？搞不明白。

　　當(dāng)少爺與周公子真正相告而別之時，那已是一年后了。

　　自從認(rèn)得周公子之后，少爺便一改其性，雖還是舞文弄墨吟詩作賦，卻也是熟讀四書五經(jīng)，翻來覆去研讀透解。在來年八月秋闈參加鄉(xiāng)試。我家少爺那是何許人也？那可是臨安排的上號的讀書人！若是按我來說，凡是長得比我家少爺英俊的，那肯定沒我家少爺墨水足。那凡是比我家少爺更懂這些文化事兒的，肯定不如我家少爺來的俏朗。

　　果不其然，少爺?shù)拇_是頭一名的舉人老爺。那鎮(zhèn)上的鞭炮聲一路響個不停，轟轟蕩蕩地抬著轎子進了趙宅。老爺是喜不勝收，賞了報錄人不少銀子，就連做活的婆婆都笑得合不攏嘴，連連夸到：“二少爺真是了不得，弱冠有余便成了解元老爺。這京城丞相家的女兒才配得上我家少爺這般端正體貌咧！”

　　這婆婆怕是樂壞了，那丞相家的女兒可是趙家人可能肖想的？老爺可不是真龍?zhí)熳�，也沒見這少爺出生時大腿上有七十二顆痣呀！咋能成了丞相家的賢婿？

　　后來二少爺說要進京研讀，琢磨學(xué)問。老爺大喜過望，派了好許人送少爺，大少爺也是不舍，連連囑咐二少爺注意安全，讓他為家爭光。

　　我家少爺如此聰明，那一定會為成為臨安頭一個狀元郎！

　　自從少爺去了京城之后，周公子也常在京城出現(xiàn)，那當(dāng)時情深意重的告別便成了虛物，白惜了好酒好菜。這般說來之前周堯也講到過，他家住京都。這下可好，時不時地就來少爺這兒走動，還時常帶著些陳酒佳釀，讓我這不識酒的少爺一醉方休。前些日子還聽見少爺?shù)暮奥�，說道甚么“不要，不要”，那周堯定是逼迫少爺多喝酒，然后不務(wù)正事兒，半夜我也聽到少爺那略帶著痛苦的呻|吟聲，到后頭這呻|吟還有了滿足之意，動人裊裊，好似快哉！

　　真不曉得周堯與少爺半夜在做些什么，第二天少爺起床后還會腰酸背疼的。我心疼少爺啊，經(jīng)常給他捏肩揉背，就聽著少爺一邊舒服地哼哼一邊罵著：“姓周的這個死東西，也不知道輕著點兒�！�

　　要是周堯在，那他肯定會帶著不知名的藥膏，賞我銀子后親自為少爺按摩捶腿的。在之后少爺壞心地踹了周公子兩腳，我心中暗道踹得好！隨后默默地退下，繼續(xù)做我的活。到了京城之后，我也是麻雀變了鳳凰，還給我做了個管家先生。少爺教了我認(rèn)字記賬，每天算銀子讀讀書的日子可真是快活的要命。那皇宮里的太后娘娘肯定會數(shù)很多銀子，京城里的人都說太后娘娘活得最是舒適，比皇上還快活。因為皇上還要批折子，娘娘只要養(yǎng)生祈福便好了。

　　后頭呢？日子又過了三年，少爺一路過關(guān)斬將，還當(dāng)真成了進士老爺！雖不是狀元郎、也不是榜眼、探花老爺，但也是進士！這臨安城一共出過幾個進士？！老爺接到喜報后樂得合不攏嘴，放下生意就來了京城。日日念叨著家里頭出了個進士，光宗耀祖，走在西湖邊上都是倍兒有面子。少爺笑得靦腆，只是在老爺說到給少爺談媳婦兒時臉色蒼白起來。

　　出了大事兒了！

　　老爺看少爺不大對勁，連忙招呼我照顧少爺。我準(zhǔn)備去給少爺請大夫，少爺還不讓，說是把周公子喊來便可，奇了怪哉，周公子咋還成了郎中先生？

　　說起來這周堯周公子，這回可是真不得了了，那可是頭一名的武狀元！哎呀爹爹喲，再上街一打聽，可不就是丞相家的大公子嘛！這周公子竟然是丞相公子，哎喲哎喲，嚇得我這個做奴才的魂都要飛了。

　　趕緊趕忙地跑到了丞相府，周公子一聽少爺有恙便匆匆奔去。馬車都顧不上備，我這個做下人的跟在他后頭“呼哧呼哧”地跑，喘得和牛似的。他倒好，甚么事兒都沒，見到少爺后便把他摟在懷中。哎呦我的公子哎，您就不怕別人說您是斷袖嗎？

　　少爺埋在周堯懷中，悶聲道，“爹要我娶了人家姑娘，那女子嫁妝都準(zhǔn)備好了�！�

　　“同病相憐。”周堯苦笑道，“皇上正準(zhǔn)備將郡主下嫁入丞相府，急煞我也�！�

　　“你也是答應(yīng)了？”

　　“勿慮，尚未。聽聞皇上同有分桃之好，不妨我倆可向皇上求情？他與我交情甚好，不必憂慮。他定會準(zhǔn)許我們在一起�！�

　　這聽墻角絕對是門技術(shù)活，這番對話聽得我兩股戰(zhàn)戰(zhàn)。這天子乃是神龍化身，還會喜歡上凡間男人？周公子這話說的，他與公子還是一對？

　　我算是曉得為什么少爺不愿娶親了。

　　這種震嚇到的感覺令我很想撞死在門框上，但我還尋死未成，周公子就叫我出來，面目狠戾地問我聽見了什么。

　　獄間羅剎啊，周公子這番神情我都快要被嚇尿了褲子。他的面目從未如此兇狠過，好似馬上要將我千刀萬剮，再把我的心摳出來踐踏兩腳。

　　“周堯，你嚇著葉了�！鄙贍�?shù)穆曇魪奈慈绱藙勇�，這鳳凰吟唱都比不過這句話。

　　“這奴才怕是要壞事。”周公子憤憤道。

　　“說甚么，他可是從小養(yǎng)我到大的人，忠心不二，你會有我了解？葉，起來罷，你會與爹講起這事兒么？”

　　“小的怎敢？！”我把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生怕少爺不信我。我是真的不打算報告給老爺，我還要性命呢。

　　“那你退下罷�！鄙贍斦f罷，擺手令我退下。我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就怕在府里頭待不下去。天下無我容身之處。

　　幸好只是我想的太多，少爺并無趕我出府的打算。他倒是與周公子一并向皇上求情，還真成了一對皇上賜婚的鴛鴦——全城上下首一對男鴛鴦，丞相大人與老爺聽到差點沒昏死過去。善哉善哉，這下倒好，有了一個男媳婦兒。

　　那最末呢，我成了新府上的管家先生，少爺與周公子共建一府，此后恩愛一生，偶有小打小鬧，也屬怡情了。

　　真是可喜可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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