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濕霧，宜平治道涂，忌祭祀。

　　偏西的小鎮(zhèn)一片朦朧，路上行人三倆，匆匆而過。

　　近郊有座寺廟，香火不旺，略破敗，廟里僅有一老和尚和一小沙彌，此刻亦在安睡。

　　廟院里有座小亭子，青石階斑駁，有一身著暗紅衫的男子不知何時，早已坐在那兒了。

　　紅衫男子雖身岸挺拔，眼角的皺紋卻可知他已年歲不小。

　　此時，他正喝著一口溫茶，似看非看地盯著眼前的棋盤。

　　沙沙——

　　有腳步聲靠近，紅衫男子未有動作，嘴角卻微微一笑。

　　“你來了。”他道。

　　“我來了�！彪S話音而至的，是一年少的青衫男子。

　　“你每回總是掐著點(diǎn)來，總不肯早些�！奔t衫男子言語雖是責(zé)怪，卻無一絲惱怒。

　　“哈哈，這般小事，你才不會計(jì)較！”青衫男子接過紅衫男子手中的溫茶，毫無芥蒂地一飲而盡。

　　“我確是不會計(jì)較，這么多年，倒是習(xí)慣了�！奔t衫男子拂了一把棋盤，輕拈起一顆黑棋。

　　“你仍是偏好黑棋……”青衫男子話中一頓，“為何不肯試試白棋呢？”

　　紅衫男子淡淡掃了一眼青衫男子，不緊不慢地說：

　　“棋色無關(guān)緊要，是黑是白，在我眼里都一般�！�

　　青衫男子想要再說些什么，卻也只是抿了抿嘴，落下白子。

　　之后便再無話，只剩下時快時慢的落子聲。

　　四周仍是一片寂寞無聲，雖是同一片天地，亭子卻生生隔出了一番別在他境的滋味。

　　小沙彌晨起如廁，遠(yuǎn)瞥見小亭子時，嘟囔了一句：

　　“官老爺總是來得這般早，也不讓我和師父伺候，真是位好老爺！”

　　說完便又匆匆回房續(xù)覺。

　　“小花兒的孩子去年也生了，三男兩女的小仔，有一只同小花兒長得極像，本想抱來與你看，卻讓它娘護(hù)住了。”

　　棋至中盤，紅衫男子緩緩開口，說著幾句家長里短。

　　“該是小花兒投生報(bào)答你來了，你當(dāng)年可是險(xiǎn)些斷去小指才將它救出�！�

　　青衫男子盯著棋盤的臉略微嚴(yán)肅，言語卻仍顯輕快。

　　“李管家的孫媳婦給他添了曾孫，老人家高興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說，我嫌他煩，便將他遣回去養(yǎng)老了�！�

　　“你呀，心里待人好，嘴上卻總那么刻薄，好在大家都懂。”

　　“我為人本也是刻薄的，你領(lǐng)教最深可不是？”

　　“是是是，我那回不過是貪玩淋雨染了風(fēng)寒，你便守在我床邊，不眠不休地罵了我三天三夜�！�

　　“不罵你，你便不長記性，何況當(dāng)時我已說了，蘭花雖難養(yǎng)，卻不易夭隕，任暴雨再打它們幾次亦無礙，你偏得將它們?nèi)нM(jìn)屋里，那可得有幾十盆�！�

　　“呵呵，我若不去，便是你去了�！�

　　“你雙親將你交予我照顧，我必當(dāng)盡心盡力才是�！�

　　“有些事……你始終不知。”

　　“……”

　　棋盤間風(fēng)云變化，雙龍角逐，殺得你死我活，落子聲更慢了。

　　“這許多年，有個問題，每年我總要問你一次。”青衫男子拾起盤上的幾枚死棋，緩緩開口。

　　“你問罷�！奔t衫男子眉頭一緩，將子落于邊界上。

　　棋至收官。

　　“初見至今，你仍是將我當(dāng)作一莽撞無知的少年嗎？”青衫男子小尖落下，虧損兩目。

　　“……往年，我是如何答復(fù)你的？”紅衫男子卻另尋陣地。

　　“你總說我還小，將我當(dāng)個孩子�！�

　　“呵呵，在我面前，你確是個孩子�！�

　　“哎，你我也不過差了一輪罷。”

　　“可即便你是個孩子，也長成大人了啊�！奔t衫男子微微一笑。

　　“……”青衫男子心緒一動，將落的子又收了回來，定定地看著對面的紅衫男子，滿是期待。

　　“我孑然一生，雙親去世的早，兩斷姻緣皆無果，始終在我身旁陪伴的，也只有你一個�！奔t衫男子笑得溫潤。

　　“那便還是因于這些緣由，你才肯看著我，否則，我便什么也不是！”青衫男子略微生氣地皺了皺眉頭。

　　“你本是皇室之子，若非為你，我雙親與你母妃怎會英年早逝，若非為你，我兩段姻親又怎會莫名而終，你并非愚鈍，該是知曉的�！奔t衫男子好玩地看著眼前的大孩子。

　　“那為何你今日才……”青衫男子著急得似是想要躍過棋盤，直逼對面之人。

　　“你我且將棋下完，可好？”紅衫男子仍是波瀾不驚。

　　棋步或緩或急，落定之時，已是盤終。

　　“三劫之局，百年難見，不想這局棋，你我竟下了個平手�！�

　　紅衫男子不緊不慢地品味著棋局，令青衫男子著急不已，他并不回答青衫男子的疑問，而是看向天邊，忽爾喃喃道：

　　“該是時候了……”

　　話音剛落，一聲嘹亮的雞啼劃過天際，云層中一道金光緩緩炸開——天亮了。

　　晨光映照在紅衫男子身上，紅衫男子瞬間褪去了眼角的皺紋，略顯蒼老的面龐，一身的鉛重。

　　一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出現(xiàn)在小亭子里。

　　他緩緩看向?qū)γ娴那嗌滥凶�，暖暖笑道�?br>
　　“我來了，你可愿帶我走？”

　　青衫男子早已濕盡了臉龐，哽咽不出一個字。

　　……

　　偏西的小鎮(zhèn)一向?qū)庫o安祥，今日卻忽地躁動起來。

　　原是小鎮(zhèn)的官老爺去世了。

　　一生清廉和藹的官老爺于正月初四上廟之時，安詳?shù)亻L眠在廟院的小亭子里。

　　舉鎮(zhèn)悲慟。

　　……

　　烈日下，一雙飄逸的人影相攜遠(yuǎn)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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