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光》 文/夜夜

　　關于我愛你這件事
　　是腐舊是偏執(zhí)是一杯陳年的苦酒
　　是刀刃刮過心頭
　　是永不知返

　　即便如此
　　我也從沒想過放棄

　　顧蟬早在初三那年就把自己的心嫁了出去，對方是一個高瘦的男生，以數(shù)學成績總在滿分處徘徊以及理化從沒上過九十聞名該校。

　　在旁的人看來陸菻性格古怪，即便偏科總分也只是在平均分上下?lián)u動，不愛說話，說話也只是和你莫名地談些高次冪函數(shù)，朋友三兩也不算肝膽，整個人看起來仿佛同現(xiàn)世格格不入，但顧蟬就是偏愛他。

　　題海里反反復復的生活枯燥如此，每一次夜幕的籠罩都令她知覺光陰流逝得這樣匆匆，她抓不住它，也不知道自己想抓住什么。她只能看見夏夜的飛蟲奮然沖進教室擁抱暖黃的燈光，然而她仍不知道自己在掙扎著什么，想擁有什么，每日渾噩入夢又在天色尚昏暗時陡然驚醒，是為了什么。

　　在陰灰色的片段里，初時她自覺是仰慕的情感，就是在最后一個學期的那個午后，陽光仿佛從很遠很遠的樹梢處漏進教室時，給正在皺眉思索數(shù)學題的陸菻籠上光環(huán)的那一刻，升華成了愛情。

　　好友祝明明一邊把紅褐色的格子圍巾圍得更嚴實，一邊咬著加了半杯冰塊的珍珠奶茶，嘲笑她說：“你就愛情吧，昨兒個我跟男神表白的時候我也覺得那他媽的就是愛情�！�

　　顧蟬惋惜地看了一眼手中還沒吸幾口的奶茶，因為她的走神而早已沒有方才買到手時熱騰騰的霧氣，更沒法在她眼前氤氳相織出朦朧，給她一種不知是夢是真的錯覺，她輕輕嘆了一聲，走到仍然如夏天一樣枝繁葉茂的老榕樹旁邊，對準一個竹編的簍子丟了進去。塑料杯子落在簍子里的那一聲悶響，被她身后馬路上疾駛而過的一輛摩托車掩蓋過去，她怔了怔，轉過身來同馬路對面的祝明明喊道：“你——真——的——喜——歡——他——嗎——”

　　祝明明瞇了瞇眼睛，發(fā)覺顧蟬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了腰際，冬日的陽光像是給她鋪上了一層鉑金，連微笑的樣子都帶一點點苦澀，一雙美目眸光流轉，足令人嘆我見猶憐，真的是很好看啊。她忍不住難受，連說話的聲音都帶些哽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最后終于忍不住哭了，把手中的奶茶沖著馬路就扔了過去，奶茶就潑在馬路中央，冰塊碎了一地，她終于不想再委屈自己了，喊回去：“顧蟬，老子他媽的不想再看見你了！”一甩袖子，揚長而去。顧蟬在后邊不明所以地追了半天，最后因為跑不過她而悻悻回家。

　　其實她也不知道祝明明的男神是一個怎樣高大上的人，總之祝明明那樣優(yōu)秀，有錢有色有成績，喜歡的人一定會和她一樣閃閃發(fā)光，或者比她更加閃閃發(fā)光吧。加之她又少根筋，從不過問祝明明的事情，只是一味把自己的瑣事叨叨給她聽。陸菻今天沒有去打球，陸菻下課的時候困得趴在桌子上睡了，陸菻的物理又沒有上九十啊……

　　祝明明覺得自己像個垃圾桶，顧蟬總是把她所有的心事毫無顧忌地丟給她，好似她是一個不痛不癢的樹洞，她不會有喜怒哀樂，她就必須接受她的叨叨，以繼續(xù)扮演她好友的角色，好每天到她班級門口等她，理直氣壯地拉著她偷窺陸菻打球。這樣的事情做多了，她都忘了自己是什么時候喜歡上陸菻的。

　　然而昨天陸菻拒絕她的時候，清瘦的臉上是掛著笑的，厚厚的鏡片后的眼睛似乎隱隱都在發(fā)光，她都錯覺這一封情書遞出去陸菻絕然是要和她在一起了。可是陸菻手上抓著一份試卷，甚至沒有伸手接過她的情書，只笑了笑說：“你和顧蟬是朋友�！闭Z氣平淡得連是疑問句還是陳述句都難以聽出。

　　祝明明不可置信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透著陽光看見他手里的試卷，赫然寫著顧蟬的名字。她還想問他為什么不喜歡她，她到底哪里不好了，她突然都問不出口了，只慘然一笑，自欺欺人做最后一搏：“如果顧蟬不喜歡你，我有機會嗎�！�

　　陸菻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去，說：“有�！庇中α艘宦暎坪跏亲灶欁灾貜偷溃骸叭绻櫹s不喜歡我。”語氣像是在說，顧蟬怎么可能不喜歡我了呢。

　　對啊，她怎么可能不喜歡他呢。他身上有一切她喜歡的東西。偶爾笑，但笑起來帥得一塌糊涂的臉，反手將球丟進籃筐連看都不看一眼的瀟灑，寫數(shù)學題時頭上的光環(huán)以及那副永遠高高在上的樣子，顧蟬覺得他遙不可及，就是這一點令她也一點不擔心，因為他對于別的女生來說也是一樣的遙不可及。她安心每天一點一點地接近他，他接受她一顆巧克力，為了避嫌她又好人似的將周圍的同學送了個遍。他跟她同路回家，但他永遠騎得比她快，她只能盡早出校門，整段路就等著他經(jīng)過她身邊的那一刻，好似不好意思，又好似明目張膽地看他的側臉變成背影越來越遠。

　　在她終于從僅僅距離他一張課桌，到距離他一條曲折的喧鬧的小路之前，她不知道他原來就住在小區(qū)里不遠不近的另一個單元，她也從不知道，原來自己是這樣的固執(zhí)、且后知后覺的一個人。

　　省重點的門檻終于讓顧蟬這個小矮子半爬半跳地擠了進去，父母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瞪了她一個暑假，才咬著牙大出血似的交了擇校生四萬八的學費。祝明明以區(qū)第五的成績考到重點班去了，陸菻作為總分遠離錄取線的數(shù)學特長生……和祝明明分到了一個班。兩個班分別在兩棟樓，中間隔了一排籃球場，顧蟬坐在靠窗的座位，隱隱能看見幾十米外的兩個小腦袋。祝明明終于可以大膽地喜歡陸菻了，陸菻知道，然而顧蟬仍不知情。

　　她偶爾在學校碰到祝明明時，祝明明總是斜眼看她，但好歹是看她了。十月初祝明明生日的時候，顧蟬討好似地做了個小蛋糕，晚自習前守在他們班門口等她，等他們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仍沒見祝明明的身影。她疲乏地揉了揉眼睛，從窗口望進去，才見陸菻坐在班級后邊捧著本書看，祝明明就站在他面前。沉默了很久，陸菻才抬起頭看了一眼祝明明，笑了一聲，才說：“生日快樂。”

　　他還是笑得那么好看。

　　顧蟬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從后門走進去，一路磕磕碰碰幾排桌椅，把提得發(fā)麻的手中的生日蛋糕摔到了陸菻的桌子上，祝明明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陸菻也抬頭看她。沉默半晌，祝明明才突然說：“顧蟬，你聽清楚了。你沒有理由責怪我。你跟我說那么多次你喜歡陸菻，那你為他做了什么？顧蟬，你沒法讓他讀重點高中，你只能仰望他，你永遠不能和他站在一起�！�

　　“是啊，你是在高處。你冷不冷？”顧蟬把自己裝了一晚上的包裝盒撕開，直接抓出上邊的一層奶油丟到祝明明臉上，“你也喜歡他，那你為什么不跟我說呢？我每天跟你掏心掏肺，在你看來，是不是就是傻？你怎么就知道陸菻不愿意在低處陪我呢……”她越說越?jīng)]有底氣，因為她看見陸菻從座位上站起來，繞過她走到祝明明的身后，伸出從前她仰慕了很久的那一雙執(zhí)筆的手，動作柔軟地、一點一點把祝明明臉上的奶油揩掉了。

　　在陸菻的溫柔之下，祝明明終于徹底崩潰了，哇地一聲哭出來，哭得響亮，別有一種我有靠山你沒有的風姿，她膽大了，她把剩下的蛋糕全都丟到了顧蟬身上，理直氣壯道：“他就是不愿意！”

　　顧蟬沒搭理她，抬頭惘然地看了一眼陸菻，陸菻也正在看她。他看著她清秀的眉眼躲在好久沒剪的長劉海下邊，她似乎想哭，卻沒有哭出來。陸菻覺得他好像不認識這個小姑娘了。他就這樣看著她，看著她走出教室，看著她蜷在籃球場邊小道的長椅，緩慢地把校服上的奶油拍到地上，看著她恍然大悟般抬頭看著自己，從他身后灑下來的月光，準確無誤地落在她的眼睛里。

　　她說：“陸菻，你知道我喜歡你。”

　　他看著她：“我知道。”

　　她像是想要說什么，最終沒有說，只是低聲喃喃道：“其實我喜歡你也沒有非要你也喜歡我，但我就是不甘心啊。我確實不能給你什么，但是我……我在努力變成你喜歡的樣子。”她輕輕笑起來，用很輕松的語氣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我偶爾也做做夢，每次我們一起討論題目的時候，你是不是也有那么一點點，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的喜歡我�，F(xiàn)在好了，我知道我該怎么做，我要變成另一個祝明明。”

　　顧蟬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有些苦惱道：“啊，怎么辦，要回去換身衣服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彼坪踔灰f了這樣的話，就可以當做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然后轉身就走。她還沒走兩步，陸菻已然伸手拉住她，皺褶眉頭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脫下來，笨拙地塞到她懷里。想了半天，只說了一句：“別說這種喪氣話�！�

　　顧蟬被他逗笑，他走出兩步又回來，當成一件很嚴重的事情似地補充道：“我不喜歡祝明明。”

　　后來的七八個月，顧蟬沒有見過祝明明，也沒有見過陸菻——普通班和重點班有一道本就不可逾越的鴻溝，即便他們?nèi)匀煌�。高二臨近期末時的數(shù)學競賽，顧蟬才又一次看見陸菻，他比從前更高，更瘦，在深秋季節(jié)里穿了一件深藍色的衛(wèi)衣，再也不會淹沒在人潮里，而是越來越耀眼，越來越如同一星光亮。

　　兩個小時，七道題。他就坐在她旁邊。

　　她一轉頭就能看見她仰慕了很久的那個人，他的手握筆顯得清秀，投籃時又不覺瘦弱，他握著筆在草稿紙上涂涂畫畫，陽光照著他，仿佛當年他們討論題目時的光景。她偏著頭看他，輕輕笑了一聲再沒有當年心頭的小鹿亂撞。

　　一個星期后出結果，顧蟬成為普通班里的一個傳奇。大字紅榜上，他的名字高高掛在那里，她尾隨其后。就算是跟在他身后，那也算是……離他更近，更近了一點吧？

　　高三下學期的期末，顧蟬攥著一份數(shù)學滿分的卷子終于鼓起勇氣逃了一節(jié)課向他告白。他班上空無一人，她就坐在他的位子上，偏一偏頭就能看見他在打籃球的身影，祝明明癡情地舉著一瓶水和一件外套，她身后的一干女生賣力地喊著加油。

　　顧蟬是想不明白的，高考將至，她們怎么能還有這樣多空閑的時間，她們內(nèi)心里裝盛的是那個遙遠的陸菻，還是如同這盛夏熱浪般的青春。顧蟬想不明白，她覺得這不算一種生死大義的抉擇，甚至連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都不算�？駸岷妥放鮼碓醋晕�，讓自己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才能夠成為一個對他更好的人。

　　她倦了。

　　她不知疲倦。

　　她追著他跑，跑了這么多年——她一直在努力制造出只有她一個人在追著他的假象。還有另外的很多人也在追著他跑，但她想啊，即便不停地有人加入追隨他的隊伍，也一定會有人知覺疲乏而退出。只要她一圈，一圈，不緊不慢地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老去，直到她老去，她總會抵達他。

　　她笑了，不經(jīng)意地低頭間看到抽屜里露出的一角卷子，是一張很舊，舊得有了褶皺的卷子。她將它抽出來，試卷上的字跡幼稚得難以入目。是她的卷子，初三的最后一次模擬考，她發(fā)了高燒，迷迷糊糊考了二十九分。她亂七八糟的解題旁邊，都是他的圈圈點點。

　　“哈哈哈哈笑死我了二六十八我都不想承認咱們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了哈哈哈哈�！�

　　“小傻瓜，你就復數(shù)吧，數(shù)學考試也寫錯別字�！�

　　“怎么這么蠢啊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

　　“你要是跟不上，我等你�！�

　　他抱著籃球站在她旁邊很久了，看著她盯著那張試卷，看著她笑出聲，然后變成低低的，努力壓抑著的哽咽。

　　“陸菻，我說啊，我不用你等我�！蹦憧�，我追上你了，看你從茫茫汪洋里的一星遠光，一點點變成近在眼前的太陽。

　　“陸菻，其實這條路好長好長，我有好幾次都想放棄了�！焙秒U，我最后還是沒有放棄。因為我不能放棄了。我已經(jīng)浸在了冰冷的海水里，身后沒有岸，我沒有回去的路了。

　　“陸菻，謝謝你的光�！彼褍蓮垟�(shù)學試卷推到他面前，笑了笑，“我知道你喜歡我。”

　　他看著她：“我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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