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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花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風情,大半在這西湖之上。四季之中我又猶為喜愛夏冬兩季,一季接天蓮葉中有映日紅荷,另一季卻是斷橋殘雪清冷無極。退隱西湖的這三年,年年冬季我都要來這里待那么一天。
小旗兒很是難得,跟了我這么三年,已經(jīng)將我諸般喜好摸得清清楚楚。他指揮著人把轎子落下,在湖邊的風雪亭里鋪好了軟墊,擺下一應(yīng)物事,然后扶我下了轎,安置在厚厚的坐墊上。轉(zhuǎn)身又捧了一個手爐塞在我手中。
我想了一下,還是起身走到風雪亭對著西湖的那邊。亭外就是西湖湖面,只是這季節(jié)已經(jīng)冰封,雪花簌簌的落在上面,未及化開,便積了起來。
小旗兒溫了一杯酒遞到我手中,桂花香濃,是桂花釀。我接了過來,手一抖,全數(shù)潑在了湖面上。不消看我也知道必然在湖面上融了個大大的窟窿。江南不比北地寒苦,看著冰封的其實只要一點點溫度就可以融開,只是融開之后,那個窟窿卻是叫人難受得緊。
小旗兒嘆了口氣,又去取了第二杯來。我身上也冷得很,把那第二杯一口氣悶下,卻還是覺得冷。小旗兒索性拖了我坐回去。
“公子,今年的雪也下得挺大的!毙∑靸阂贿呅⌒目粗繝t的火一邊絮絮叨叨,“湖面上的冰跟去年差不多。整個西湖啊,現(xiàn)在可真是銀裝素裹了。連飛鳥都絕了,除了我們,再沒旁的人了!
我垂眼,喝了口手中的酒。
小旗兒還在說:“往年這個時候還有人,今年雪已經(jīng)連下了幾天,估計想賞雪的也都不來了!
“小旗兒,你去瞧瞧這亭子的梁上面可有什么東西?”
小旗兒住了口,躍上梁去。
我轉(zhuǎn)著手中的杯子等他下來。
“公子,這梁上居然有條黃色的絲絳?粗幌袷切碌模菂s是這幾天新系上去的。不過這材質(zhì)有些奇怪!
我摸了摸手中的絲絳,光滑卻十分柔韌,隱隱還透著涼意:“這東西是用極南處叢林中的天蛛所產(chǎn)的絲混著比頭發(fā)絲還細的玄金絲織成,寬一寸,長六尺六,尋常刀劍難傷,委實是稀罕的物事!
小旗兒聞言“嘖嘖”兩聲,又道:“難道公子曾經(jīng)見過?”說完又覺失言,大約做了個鬼臉。
我失笑搖頭:“這東西這么難得,也就是當年藏劍山莊耗了十五年的力氣,才得了這么一條。”
“藏劍山莊么?”小旗兒又熱了一杯酒給我。算來這一缽子秋天釀的酒也差不多了,該是最后一杯了吧。
“小旗兒,替我去車上拿荷葉茶來。”
小旗兒悄無聲息的去了。我側(cè)耳聽了聽,車子不比轎子,停在了頗遠的地方。他這么一來一去也得一炷香,若是他嫌棄寒風撲面不愿用上功夫,那可就不止一炷香了。
不知何時身后有人。我喝了口酒等那人開口。
清泠的聲音聽著萬分熟悉:“這位公子,可否將那帶子還給我?”
真是像啊,聲音語氣哪里都像。我仿佛看到了接天的無窮碧中,一抹艷黃色站在那里。可惜,當我心也瞎了么。那個人聲音還要無波無瀾些。
“這是你的么?”我執(zhí)著帶子在手上繞了幾圈。
那人轉(zhuǎn)到我面前,輕輕道:“不是,是家兄的!
“你的兄長么?”
“是啊,我兄長的。他本該承了我父親的位的。你可曾見過他?”
這帶子的主人玄珠公子我自然是見過的。藏劍山莊的二公子,一張臉上據(jù)說從來都是面無表情。性情陰冷卻固執(zhí)。比如不過是在書上翻到了一個傳說,便費勁心力做了這么一條帶子,連帶著功夫也是配合著練的。即便如此,拿到帶子那刻,據(jù)說他的臉色也未帶半分喜悅。這位名滿江湖的公子武功自然是好的,居然文采也很是不弱。
我低頭不理那人。
那人又道:“五年前,我家兄長跟著好友游歷天下去了!
這我也知道。那位好友不會武功,卻被喚作“玉修羅”。據(jù)說玉修羅手無縛雞之力,卻能在談笑間令敵人大軍灰飛煙滅,所以有修羅之名。但其人卻是個十分秀氣的公子,故而修羅之前有個玉字。只是如今這位修羅也不知去了哪個地獄,再無半分消息傳出。好在當年北疆慘烈一戰(zhàn),異族百年內(nèi)再無力進犯,所以也無人去糾結(jié)這人下落。
那人繼續(xù)說:“你可知我兄長現(xiàn)在何處?”
現(xiàn)在何處么?江南秀麗,長身玉立,萬千柳絲中回眸一望?大漠蒼茫,身若蛟龍,萬千敵軍中取頭目首級?塞北飛雪,塞北飛雪……我突然胸中一悶,咳了起來。
那人道:“我找不到他!
不,我找得到他。
然而咳嗽還是不能停,咳得我胸都痛了起來。
“你說那個玉修羅是不是還和我兄長在一起?”
把捂嘴的絲帕仔細折好,我不緊不慢開口:“既然是修羅,想必不知道在何處地獄。你那兄長如此妙人,怎么會和修羅在一起?”
“你!”對方終于失了耐心,哼了一聲,“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
我撐住了頭,示意他說下去。
“我兄長雖是藏劍山莊公子,卻曾經(jīng)有一年跟著姑蘇的名儒蘇夢石學文。蘇夢石有個外孫跟我兄長差不多大,是個武學奇才。本來我兄長跟著蘇夢石學文,那蘇家少爺在我們藏劍學武。那少爺學得很快,比我兄長絲毫不差。只是小孩子總是念著家,所以我父親就遣了隨身侍衛(wèi)送他回去探親。他到家當晚,卻被人擄去。等救回來的時候,手腳都受了傷,武功盡廢。我父親用了許多人脈關(guān)系找了無數(shù)名醫(yī)和藥材,才保得那孩子能夠如尋常人般行動,只是武功什么的再也不用想了。那蘇夢石膝下唯有一女,女兒女婿早年亡故,連尸首都未曾找回,唯一留下的血脈出了這事,一時激憤,竟然去了!
我頭痛得緊,然而對方卻大有不說完不罷休的架勢。
“后來,那孩子收拾了家中,變賣細軟宅地,拜見我父親后翩然而去,再無聯(lián)絡(luò)。我父親后來捉住了當初做下那事的人盡數(shù)挑斷手腳筋脈廢去武功,卻也無法通知那孩子了!
他頓了頓:“后來,我哥哥一直專心練武,臉上卻再沒有過表情。直到有一天,他跑來跟我說他看見那孩子了,他要陪著那孩子。”
我連心也開始痛了。原來他是為了這個緣故。
我記得當年,夜雨秉燭的時候,他跟我說起這段陳舊往事,一臉難過。我怎好告訴他這其中真相我不用一天便猜出了八分。不過便是他估計也沒料到剩下兩分是那莊主不愿將來有個和兒子平分秋色的人物。
“后來,我哥哥就收拾了東西走了,再也沒有回來。起先還有書信傳給我,可是三年前小狼山一戰(zhàn),我就再收不到他一個字的消息。直到三個月后有人將這東西和半截斷了的金烏箭送上藏劍山莊。而我們藏劍山莊,居然找不到二少爺?shù)南,你說可怪不怪?”那人咬牙切齒。
我開口:“是很怪。藏劍山莊暗樁滿天下。當年能探出有人針對自家二少的尋仇,巧妙的李代桃僵,保住了自己的天才二少,怎么可能不知道二少的情形呢?”
那人走上前自我手中奪去了黃色帶子。我站了起來要去奪回,卻撲了個空。
“蘇輕玉,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么?
三年前的決戰(zhàn)前夕,我定了伏擊一策,只是以少勝多必須處處小心,若是一步錯,便是萬劫不復(fù)。莫說父母之仇,只怕自己都是尸骨無存。于是我們分頭一一巡視,務(wù)必全無紕漏。然而我卻遇上了一隊刺客。那些刺客武功高強,兼且用毒,絕非尋常北疆軍隊。我拼了所有隨身護衛(wèi)的命,仗著爹娘留下的地圖上的密道,才返回大營。只是眼睛卻中了毒。本來及時處理或許能夠有幾分希望。然而決戰(zhàn)在即,若是讓人知道我眼睛受傷,勢必影響士氣。而且,我也不愿意他在當時當刻知道那一隊刺客的存在。
于是當晚他回來時候,我已經(jīng)滅了燭火,鉆入被窩,后來更是使出全身解數(shù)要他無暇他顧。第二日,他照舊護著我上了戰(zhàn)場。本來戰(zhàn)況雖然慘烈,卻也在我們估計之中。眼看得勝之際,鳴金收兵。不知哪里飛來的一支箭只往我而來。那時我雙眼根本看不見,又被鑼鼓擾了聽力,待發(fā)覺時候已然晚了。他來不及撥開那箭,竟以身來擋。
我頓了頓:“你知道么,那箭當真是神射所射。一箭穿了他心卻余勢未消,又入了我的胸口一分。”
“射日弓,竟是射日弓……”
我很是欣賞他的見識:“嗯,那支箭后來被他生生拗斷了。不愧金烏箭,他拗了好幾下才拗斷!蹦莻時候,一箭穿心,他渾身本也聚不起幾分力氣。只是箭若不斷,我二人那般情狀,難以救護。
“后來呢?”眼前的人追問。
是啊,后來呢?
后來我就醒過來了。我親手點燃了柴堆,燒了他的尸骨,又摸索著殮了他的骨灰。我不要害死他的人好過,于是我擅自違令,屠了小狼山戰(zhàn)場;把他的那根黃色絲絳和金烏箭殘箭送回了藏劍山莊;而我自己,歸隱杭州西湖,年年在西湖邊喝他喜歡的桂花釀,滿隴桂雨釀的桂花釀。
“難怪,難怪父親那時候看到金烏箭和二哥的金烏綃那般臉色。連我說要追查誰偷盜了金烏箭都沒理!
我同情的看著這個孩子。我記得他是最小的一個,生母也是最沒有背景的一個,單純善良。他曾經(jīng)說過,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小弟弟。不過從今日起,這個小孩子會長大的吧。
頭越發(fā)的暈了,心口的煩悶也越加厲害。我忍不住撫了胸口跌坐在軟墊上。
對面的孩子喏喏的聲音傳來:“我二哥如今葬在哪里?”
我搖搖頭,再無力氣。
他上來扯住我的手臂:“我二哥的骨灰呢?”
我牽起嘴角的弧度,指了指自己。這是我生平最開心得意的事情。如今我二人骨血相溶,誰也分不開我們了,真正是生同衾,死同穴了。
“瘋子!”他一把推我在地上。
是啊,當年我在西湖邊拾了他的金烏綃時就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不是不知道藏劍山莊是什么樣的地方,小小年紀時候就知道要避開,怎么長大了反而貼上去呢?原來是因為那時候我就瘋了么?我微笑起來,嘴角有溫熱液體留下。
耳中聽到衣袂之聲,小旗兒如今功力有長進啊,不到一炷香就回來了,好得很。我實在是累了。朦朧中,只聽得小旗兒的怒氣:“我家公子早年被箭傷了心肺,大夫說活得一天是一天。我瞧他這段日子本來好起來了。今日被你這莽夫一折騰,我家公子……嗚嗚嗚”
別哭,小旗兒別哭,你吵著你家公子了。
耳邊有人溫柔的說:“別理他們,我們?nèi)デ屐o地方好不好?”
我輕輕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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