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動(dòng)如參與商。”

　　從萬里高空往下看，什么也看不到。依然知道那里是人間煙火。

　　望舒赤足在云間行走。

　　方才他去了一趟地府，親眼看著那人將一整碗孟婆湯飲下，一滴不剩。這才放心離開。

　　他初見望舒時(shí)，正在竹林中撫琴，旁邊放了一盞茶。茶水映了天上明月。卻見一人從月中降下，風(fēng)華非人間所有，言語可繪。

　　是了，那不是人，是神。

　　“你…你可是月宮仙子下凡？”饒是他素來沉穩(wěn)，此刻也不免呆愣驚愕。

　　“自然不是，”望舒一笑，也不計(jì)較此凡人將他這上古神明認(rèn)作仙人，只是......“月宮仙子，不是嫦娥么？那可是個(gè)女子。”

　　聞言，他不由有些羞赧，連忙向其道歉。

　　望舒一拂袖，便隨意坐下：“吾乃月神望舒。偶聞琴音，頗有上古遺韻，似沿太子長琴之風(fēng)。你可否再為我彈奏一曲。

　　他連連自謙，稱不敢與神明相提并論。

　　“我也沒說你比得過，”望舒戲謔道，“若論技藝，你怎及太子長琴一曲五十弦可翻覆天地之能？若教你去給銜燭之龍奏樂，只怕它就要怪你驚擾美夢(mèng)，將你一口吃掉了。”

　　看那人窘迫神色，他又緩緩道：“不過，那般心志卻是別無二致的，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裝什么了，琴聲如何騙得了人�！�

　　他一頓，收斂了面上窘迫，自嘲一笑，旋即開始替這神明撫琴。

　　琴聲清越，幽寂，似空谷足音，云卷云舒。卻又暗含睥睨天下之志，仿佛他不是在彈琴，而是正揚(yáng)眉拔劍破長空。琴心劍魄，不過如此了。

　　望舒聽著，倒也不悔這次貿(mào)貿(mào)然在凡人面前現(xiàn)身。

　　上古已遠(yuǎn)。他是真有些懷念了。懷念那個(gè)天地尚且稚嫩，世間諸多大能的時(shí)代。如今世間還未隕落沉睡的神明除了他與羲和，已是寥寥無幾了。

　　“訪舊半為鬼，驚呼熱中腸�！�

　　曲既終，人亦散。

　　這之后，望舒不時(shí)下凡，去聽這凡人撫琴，交情也漸深。

　　中秋之夜，同他一起飲酒賞月。

　　賞月……望舒心情十分微妙。

　　“不知道這月宮之上看向凡間，是何光景？”那人望月喃喃，轉(zhuǎn)而看向望舒求解。

　　“也沒什么光景，”望舒道，“空中百尺已是看人如螻蟻，那云霄之上又能看到什么？”語氣隨漫，不經(jīng)意漏了神明的漠然。

　　他一笑，飲盡杯中物，也不多言。

　　“不過，若你想要看看，我倒不妨帶你去見識(shí)一番�！蓖嫫鹕�，居高臨下道。

　　他抬頭，看著眼前神明：“你愿意帶我上九天攬?jiān)�？�?br>
　　“你倒是心氣高，”望舒嗤笑一聲，“我便是月，你要攬我？”話雖如此，卻向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伸出一只手，欲帶他去看看那地廣天闊。

　　凡人笑了，搭上了神明的手。

　　憑虛御風(fēng)，當(dāng)真是極妙的滋味，無怪乎人們總遙想仙神之姿。
　　身旁是變幻無常的云霧，底下是蕓蕓眾生，伸出一只手便仿佛神州萬里盡在掌握。日月星辰都不過是點(diǎn)綴簇?fù)�。一時(shí)胸中豪情萬丈，卻又冥冥間悟到了什么。

　　“‘遙望齊州九點(diǎn)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原是如此！”那人立于云端，側(cè)首笑道。不遜仙神。

　　那眸中光彩，雖如螢火之微，卻明亮得仿佛可同日月相爭輝。

　　望舒看著此人，不知心中幾味。

　　除夕將至，望舒帶著為那人所制之物向凡間行去。

　　背后一絲神力襲來，他側(cè)身將禮物護(hù)在懷中，一縷陽炎割斷耳邊青絲。他怒道：“羲和，你這是干什么！”

　　“干什么？看看你是不是被天道削弱得連我一縷陽炎都躲不過了！”羲和行至望舒眼前，看他護(hù)在懷中之物，諷道：“原是心有所牽，才難以躲避啊。”

　　望舒看著這與他同生，伴他至今之神，面色柔和下來：“我知你是擔(dān)心我，可我又不受那區(qū)區(qū)天庭管轄，不過一時(shí)玩樂，又有何妨？“

　　羲和冷哼一聲：“我只怕你一時(shí)玩樂便永世沉迷了！天庭那幫仙人自是奈何不了你我，可你莫要忘了，道祖一直都在！”

　　鴻鈞以身合天道，掌管世間萬物命數(shù)。上古神明若是成圣便可脫離此世自成一界，更多的卻在天道限制下紛紛隕落，仍存在于世的若不沉眠便只會(huì)被逐漸削弱。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稍有不慎，或許便會(huì)被天道算計(jì)，身死道消。

　　望舒頷首：“你放心，我自有分寸�！碧а劭聪螋撕湍侨匀痪o皺的眉頭，一字一頓道：“我只陪他這一世�！�

　　一世而已，不過百年。于凡人是所有，于神明卻不過浩瀚寰宇中一粒塵埃，轉(zhuǎn)瞬即忘。

　　他又看著望舒從空中降下，一如初見。只是望舒手中卻多了一件大氅，其色變幻無常，隱有光華流轉(zhuǎn)。

　　“這是贈(zèng)你的新年之禮，”望舒將大氅披在這寒冬臘月卻穿著單薄的凡人身上，“晚霞祥云織就，綴以繾綣星河，你可喜歡？”

　　“喜歡�！彼Φ�，點(diǎn)燃了地上擺放的一排煙花。

　　天上煙火絢爛，衣上星辰閃爍，卻不及一凡人眼中神采。

　　他問道：“若是在天上，可看得見這萬家燈火么？”

　　“看不見�！蓖娴坏馈Ｈ碎g再熱鬧千百倍，九天之上也還是什么都看不到。

　　可看著那人眼中光彩漸黯，他又仿佛不經(jīng)意般補(bǔ)充：“但是會(huì)知道�！�

　　那人抬頭，望舒重復(fù)：“會(huì)知道的�！�

　　凡人笑了，眼中一點(diǎn)火星，問神明：“你會(huì)一直陪我么？”

　　望舒鄭重點(diǎn)頭：“我會(huì)陪你這一世�！�

　　星火終于燎原。

　　我許你這一世，也僅此一世。

　　只是，哪怕一世，也無法陪到最后。

　　凡人既老，便不愿再見神明。

　　他只坐在竹林中撫琴，如聽萬壑松。

　　煮一壺清茶，天上明月映入杯中，就像溫了一壺月光，齒頰留香。

　　望舒赤足在云中行走。

　　從萬里高空往下看，什么也看不到，依然知道那里是人間煙火。

　　“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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