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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芳時
綠腰 · 羽調(diào)殘翻 之 晚芳時
——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若是不曾失落,不曾錯過。
怎會曉得,如何相愛的你我。
Notturno·Aster:只是不能忘記。
我想我只是不能夠忘記而已。
知道瑤死去的消息時我一點都沒有驚訝。也許我早已知道我那纖細美麗而瘋狂的侄子,他注定會是這么個結(jié)局。伊特諾爾派人來告知我發(fā)生的所有。紫菀家年輕有為的死司主事。感覺上,他似乎比我更加懊惱這一切。我想他的意思大概是暗示我回去。
只是我不想回去。
真的不想。
團起雙手收進衣袖,察覺身邊年輕屬下好奇視線,我微笑。不曉得這孩子如何看我。尚未卸任卻隱居多年的判司主事。不久前橫死的前任家主大人的嫡親叔父。
而我不過是個形容漠然的中年男子而已。
輕輕撫摸手腕上那串銀鈴。感覺它們貼服偎進掌心。撫摸多年之后的晶瑩圓滑。稍稍一動,仍會在風(fēng)中飄出清脆聲響。只是它們最初屬于的那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那個能夠讓我忐忑而認真地在紫菀家停留下去的人,早已不在了。
窗外有風(fēng)輕柔溫暖,掠過臉龐。我知道他一直都在,即使不在這個世界,也在我身邊。屋外的草地碧綠暄軟,細細的小花隱約其間。云朵如一種我無法了解的生物,巨大甜美地懸浮在頭頂,隨時包裹下來。
天國的腳步切近。他的容顏年少如故。
汀朵·埃斯特爾。
我今生唯一的愛人。
Tinder·Aster:人生只合初見。
人生到底只合初見。
而初見他時我只有十二歲。
究竟是我妖艷得太早,還是他到來太遲。我早已不知亦不想知。若讓我錯準許我錯,一切就錯到底。從初見那一刻,我便中意了他。
他是諾特努·埃斯特爾。紫菀家年輕的新任判司主事,現(xiàn)任家主大人的同胞弟弟。那年我十二,他二十一。我記得那天云朵溫柔濃密,日光隱約。我穿著合身的薄緞衫子從他身邊走過,故意把手腕上的銀鈴弄得很響,像逗小狗。他便側(cè)過頭來看我一眼。同我一樣的濃紫色瞳孔,深邃幽沉。他看上去并不像他那個年紀的人。那么嚴肅穩(wěn)重的神情,看不出一絲波紋。他一定會未老先衰。我偷偷笑。他察覺,神色里便帶了那么一點我看得出的責(zé)難。
我停下來,對著他挑起眉,“諾特努·埃斯特爾?”
他自然只好也停下來。二十一歲的青年,很高挑,對視的時候我才清楚感覺彼此身高差距。他的笑容冷淡溫和,一言不發(fā)。
我說,我是汀朵。汀朵·埃斯特爾。你記住我。
他仍然保持著那種溫柔的似笑非笑,迷死了我的溫柔,眼神里卻多出那么一絲動容。我敏銳地捕捉到了那個。我繃起面孔,用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所能做到的最冷傲神情,卻是我能夠做出的最嫵媚神色——天知道我對著鏡子費了多大力來練習(xí)這樣一種矛盾與融合——如果那能夠讓我看上去是我想要的樣子。我要自己以最明艷灼人的容色出現(xiàn)在他面前。在那個不知何時到來的倉促時刻。
那一天,我終于等到了那一刻。
Notturno·Aster:如何能夠舍得。
我年輕的、不老的愛人。他永遠都在這里。我戴著銀鈴的手腕已經(jīng)漸漸干枯,我已經(jīng)心甘情愿地老去。而他永遠是那個樣子。溫柔細膩的孩子。那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有著含笑的眼睛,剛剛做出來一樣的柔軟嘴唇。
他就是那個樣子,在我懷中輕輕顫動,無聲怨懟,漸漸消逝。他死在我的懷里。我的汀朵。那已經(jīng)是八年前的事了。八年了我沒有去他墓前看過一眼。我有那個必要么。他是死了。他也活著,就在這里,就在我的身邊。環(huán)繞著我的手腕,銀鈴般輕碎細柔的笑聲。他笑得宛如天使。
我對著溫柔南風(fēng)輕輕念出他的名字。汀朵。
如果你知道,你會明白。我,從來沒有,不要你。
我只是舍不得要你。
你知道么,汀朵。
我是真的后悔了。
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到坍塌崩盡才讓人心碎,并覺出當(dāng)時的好。當(dāng)時,當(dāng)時如果知道你走的那么早。你要什么我都會給,我豈能不給。如果所有的事都可以重來一遍,你要我我就是你的,我會跪在你面前求你一個微笑一個擁抱,只要你肯要。這些年來我用盡卑微信仰祈禱,祈禱所有的錯能夠再重來一次,祈禱上天給我一個機會改變結(jié)局。
四十二年來,汀朵,只有你,是我的獨一無二。
然而這個事實,直到八年前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那一天我簡直有點怕你,我不曉得你為什么拖了生司主事佐拉來找我,在我的書房里。那時候你的笑容甜美溫存,不再忽冷忽熱。你溫柔地注視懵懂的我們兩個。那一天你說的所有話我都清楚記得,我知道那是我這一輩子都忘不掉的落寞。
佐拉問你為什么。你看著我回答他,那么溫柔可愛的嗓音。你說,“要你們,替我見證一些事情!
佐拉呵呵低笑著逗你說,難道你要訂婚不成。
“……訂婚?”
那時候我看見你眼簾一垂,唇角卻輕柔挑起,然后說出那讓我當(dāng)時心顫,此時心酸的一句。
“我倒是想,可是對方不要我呢!
佐拉用那種意料之中的了然笑容看我,而你的目光讓我無法閃躲。你那樣地看著我。不是挑釁也不是追逐,你只是那樣地看著我,若有所思而又絕望。是啊,絕望,那么濃那么深的絕望。那一刻我還沒有來得及明白,其實你早有預(yù)料?墒侨绻以(jīng)明白,曾經(jīng)懂得,在那一刻,我又能多做些什么。
你向我走過來,當(dāng)著佐拉的面不顧忌地貼近,叫我,用那種分外柔和的口氣,“諾特……”
我只能呆呆地假裝沉穩(wěn)問你,什么。
你突然摟住我肩頭的時候,我甚至想要去掙脫,雖然我沒有?墒俏液尬易约海藭r。那一刻我根本連那種想法都不該有,我怎么可以拒絕你呢。在那個時候。你最后的那一句話。
“也許我真的不會再煩你了!
你那樣說。
Tinder·Aster:那天。
那天我讀到一本書,一個故事。
故事是很無聊的愛情,愛情是很無聊的悲劇?墒怯心敲匆痪湓挍_破人心。所以在翻過那一頁之后,我把那本書從窗口用力扔了出去。
那一頁上,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哀愁婉轉(zhuǎn)地說:
“你在,他不會珍惜。你不在,他會刻骨銘心地愛你。”
我想這可真見鬼。
雖然我知道,那句話雖然荒唐但是說得對。至少對我而言,說得對。
雖然我并不能夠確定,即使我不在了,他是否就會刻骨銘心地愛我。
諾特,他連說都沒有說過。
十六歲的時候我繼任罰司主事,那一個相當(dāng)詭秘的職位。身負死靈主管之責(zé),歷任罰司主事都是紫菀一族靈力最高的后裔。而繼承的過程便是一場殺戮。那一次我殺死了他,我的前任,Actinia·Aster。
阿斯提亞。同我擁有相同姓氏,或許血緣也相近的男人。
我知道。如果我不殺了他。我這一輩子都活不過來了。
他毀了我,在我十五歲的時候。
那件事我不曾告訴任何人。整整十年我一個人含著那個屈辱的隱秘耐心生存,就像東方人在下葬的時候給尸體口中含上鎮(zhèn)魂的玉蟬。那種冰透骨髓的冷,常常讓我在午夜時分驚醒,一個人,緊抱著自己,滿身冷汗,顫抖不已。
那一刻我多希望他在我身邊,抱我,吻我,安撫我。用他那安穩(wěn)深沉的眼神包裹迷惑我,讓我忘記經(jīng)歷過的一切,那些。
可是我只能用衣袖擦干額頭上的汗水,把自己用力蜷縮起來,緊緊閉起眼睛,逼迫了無意識的睡眠再次來臨。
諾特,我很冷,可是你不在我身邊。
Notturno·Aster:那時。
那時他只有十四歲,身手已經(jīng)十分不錯。溫柔可愛的小助教,在孩子們中間人氣很高。他不是很漂亮的人。那也許是種幸運。自從我的哥哥和他的女孩上演了那樣一出絕色的毀滅之后,對于生命和美色,我似乎抱持了某種相當(dāng)絕望的態(tài)度。
那些花朵般鮮艷,鬼魅般誘人的容顏,他們開放過又消逝了。愛情和美麗一樣活不長久。那樣華麗危險的情感,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要擁有。
可是那個孩子,他是為我而來。他的眼神是那樣說的。
他是Tinder·Aster。汀朵,可愛的汀朵。紫菀家高層嫡系后裔。我記得他十二歲時候在我面前露出的微笑。他努力地假裝神情冷酷,可是那雙眼,那兩瓣唇分明在笑。那樣溫柔細軟,宛若春風(fēng)。他真的教人心動。被他那樣注視的時候,我有時會想哭。
那時我常帶著一柄銀柄佩劍,在腰間,從前哥哥送我的禮物。劍柄上長長的銀鏈令它看上去更像種危險的飾物。那天我在佐拉那里,同他秘密商量去倫敦的事。之后我離開,日光明媚,他站在花園里,逆光,氣息和神情都純凈得像個天使。
然后他突然向我出手。我大吃一驚。少年的身形飄搖柔軟,若即若離。他還不是我的對手,而且絲毫沒有殺意。他在我的反擊下有些喘息,眼睛一直在看著我,和我一樣的紫色瞳孔,微微的光亮,帶著一點委屈和滿足的味道。
我突然發(fā)覺他的能力很強,那么強。如果他用靈力真心同我對抗,我未必就可以贏他。但是他沒有。所以我還是輕松地制服了他,將他反扣在懷里。一瞬間他突然安靜下來,放棄了所有反抗,只一動不動地靠著我。氣息不勻,柔軟的發(fā)絲輕輕飄舞。從我的角度俯視,正好望進他微敞的衣領(lǐng),那是年輕孩子纖細潔白的脖頸。我的指尖扣著他的身體,他居然在發(fā)抖,那樣柔軟單薄的身體,肋骨幾乎還是細軟的,未長成的。那一刻我動作倉促地推開了他,退后,同時腰間和肘彎突然一麻。
這孩子暗算了我。用攻擊術(shù),很簡單的那一種,我居然沒能提防。
他轉(zhuǎn)過身來,微微地笑,纖細手指勾了長長銀鏈,搖擺不定。他看牢了我,一言不發(fā),只是握著那柄劍輕輕側(cè)頭!拔乙耍@個!
他轉(zhuǎn)身要走,我叫住他,“汀朵·埃斯特爾!
他回一下頭,精巧的嘴唇翹了起來!拔蚁矚g這個,我要了!
我說不出話。居然說不出話。
他便沒有再說什么,徑自向陽光下的花園奔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其中。有那么一種錯覺讓我誤會他似乎融化在了那一片光里。我沒有再叫他,自己有些發(fā)怔。他拿走了我的劍,那一天。而我甚至沒有拒絕。
那究竟是為什么呢。
所能知道的只是,那一天,他降服了我,在那個日光明艷的午后。
Tinder·Aster:那些。
那些是為他而做的,只有為他,諾特。
那時我剛滿十五歲。他秘密離開希臘,去了哪里我不知道。直到他回來。那個新聞在紫菀家迅速傳開。他從英倫蕭氏帶回了一個兩歲大的孩子,他的親侄,前任家主同蕭家后人的獨生子。那真的是個新聞,而且危險。他幾乎一回來就被嚴加看管,隱匿不露痕跡的監(jiān)視,隔離。我不能去看他。我很擔(dān)心。
從去年我搶了他的劍那一次開始,我和他已經(jīng)親近了很多。也許那是種很古怪的親昵。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我的想法。他是判司主事,我是罰司幾乎內(nèi)定的繼承者。阿斯提亞很縱容我,任我自由自在,從沒有橫加干涉。所以我屢屢跑去找諾特,看他在干什么,問他些事情,同他聊天,說一些無聊的話。而他也從來沒有拒絕我。那讓我勇氣倍增。
我真的好喜歡他,諾特。喜歡和他在一起,想要久一點,更久一點地在他身邊。那應(yīng)該就是愛一個人的感覺。他讓我想要依偎和依靠,那樣的甜蜜簡直讓我心顫。
他的麻煩很大。
現(xiàn)任家主是死司主事萊茲烈特·埃斯特爾一手扶植上去的,而萊茲向來同他不睦。這一次他帶那個孩子回來,無論為何,都違了紫菀家規(guī),且觸了萊茲的忌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像傳言所說的那樣,想讓他哥哥的血脈繼任家主。我只知道如果他有把柄落在萊茲手上,那后果一定不堪設(shè)想。
我跑來跑去打聽他的消息,投入得令所有人都看出端倪。我微笑看著他們每個人,不說話。在這種危險緊迫的情勢下,為他奔走的時候,我居然有甜蜜溫柔的感覺,被那種感覺所包攏。是為他所做的事,是和他有關(guān)的危險,這危險似乎令我同他更加接近。
傳聞?wù)f他要被革職然后處以重刑。那個消息讓我渾身發(fā)冷。我去問佐拉,他給了我確認。他向我保證諾特不一定會被革職或者驅(qū)逐,然而他也做不到再多。我懷疑萊茲烈特絕對會在執(zhí)刑時殺了諾特。佐拉站在諾特這一邊,他同諾特關(guān)系不錯,而且他對那個孩子很感興趣,單純從遺傳學(xué)的角度,我猜他很想看看來自英倫那個高貴神秘混血家族的女孩同強悍的前任家主孕育的唯一后代能夠擁有怎樣的能力。大概這才是他力保諾特的原因,我想。畢竟在紫菀家,沒有人會毫無理由地為另一個人做什么。即使是我。
是啊,即使是我。我想愛他,諾特。那就是我的目的,我的索求。
所以我去找我的師傅,或者說是上司,阿斯提亞·埃斯特爾,罰司主事。我知道他向來對我不錯。所以才大膽地要他同佐拉一起維護諾特。他皺起眉頭看我,良久,然后問我怎會有這種想法。我有些說不出,便對他輕輕地笑。
很久之前我就知道,只要我這樣看著別人,這樣笑,我想要什么,他們都會給我。我把那當(dāng)作我小小的魔法。那一刻我看到阿斯提亞猛然震動,他換了一種眼神來看我,一種我不大喜歡的眼神,看了很久。然后他輕聲地說,“汀朵,你長大了。”
我不太明白這句話同我的要求有什么關(guān)系。他走過來,把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慢慢抓緊,仿佛在測量我肩膀的寬窄。我沒有動。他俯下身盯住我的眼睛,輕輕重復(fù),“你真的長大了,汀朵!
他的語調(diào)讓我有點害怕,便退了一步。他突然抱住了我,那一刻,我差點窒息。不是因為緊縛而是驚嚇。他用力摟住我,把我抱了起來,轉(zhuǎn)半個圈身后就是他的書桌,古老寬大。他把我放到上面死死按住,我掙扎著抓住他的手臂,想叫,卻叫不出聲。他用他的力量鉗制著我,從魂魄到身體。然后他低下頭咬住我的嘴唇,那么急迫貪婪的姿勢,仿佛克制了很久。
我沒有被嚇暈。最初的驚駭退卻之后,我迅速抽出了那柄銀劍,諾特的劍。在我下定決心出手之前,阿斯提亞放開了我。他仍然抓著我的肩膀,在很近的距離凝視著我。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我的嘴唇很痛,他的痕跡烙在上面,疼痛而委屈。我?guī)缀跻蘖顺鰜。他輕輕拍著我,用哄小孩子的語氣叫我不要哭。那個距離不足以讓我顧忌,然而他的一句話打消了我出手的沖動。
“我答應(yīng)你!彼f,聰明而冷靜地盯著我的眼睛!爸Z特努的事,我會站在他這一邊。”
嘴唇上還留著他牙齒和唇形擠壓的痕跡,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低下頭,我下意識地向后縮去,肩膀卻在他手里。微一遲疑,他的嘴唇已經(jīng)輕輕拂過我的耳葉,帶著那句咒語般的低聲要求。
“汀朵。今晚,來陪我!
Notturno·Aster:一年。
一年時間,他就長大了。而且,那么美。一種不自覺,不顯山露水,卻教人無法忽略的美。我記得十四歲的他還像個孩子。那個襲擊了我,搶走我佩劍的男孩。那時候他有一種氣息,溫和明亮如九月的晴空。可是現(xiàn)在我眼前的少年并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樣子。
他看上去就像一片明亮的陰云,氣質(zhì)依舊溫柔甜美,可是不同。究竟有哪里不同我卻說不出。一樣是可愛的姿態(tài),柔軟的輪廓,溫和明亮的笑容。只是那笑容里似乎總是多了點什么,一種類似自嘲與冷漠的情意。很醉人,然而令人生畏。
我的危機到底在佐拉和阿斯提亞的力保下平安度過。我安排好瑤的事情,待一切多少步入正軌,便想起他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他了,汀朵。我聽說在我被隔離的時候,他離開了一段時間,很神秘。這個孩子是未來的罰司主事,我們都心知肚明。阿斯提亞那么寵愛他。而他還那么年輕而強悍,假以時日,他的能力顯然可以超越阿斯提亞。我散亂地想著這些事,之后便去看他。這應(yīng)該并不奇怪,F(xiàn)任判司主事,去探望年輕的罰司繼承人。
也許這并不奇怪。
我推開門的時候他正在看書,聚精會神的模樣。坐在窗臺上,依舊逆光。柔軟發(fā)絲有一縷遮住眼睛。他聽到聲音抬起頭,看見我,陡然間我發(fā)覺他的笑容似乎僵硬了一剎。然后我意識到那是錯覺。他笑著跳下來,放下書本,一邊同我寒暄一邊走來走去,把水果和零食堆到我面前。他喜歡零食,這一點真像個孩子。我知道他喜歡甜的,脆的,咬起來會有愉悅綻裂感的東西。他一直在笑,那笑容似乎刻在了臉上。我終于察覺有些不對勁。他坐得離我很遠,雙腿疊得很緊,手臂不自覺地環(huán)著,怕冷一樣。而他自己顯然沒有察覺到這些細微的姿勢,只是一面垂著眼睛說話,一面維持著那種我所不熟悉的嫵媚笑容。
我伸手過去想拍他的肩,他卻陡然跳了起來。我被他嚇了一跳,而他顯然也被我嚇了一跳。我們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僵硬如克里特島上的石像。他彎著腰微微發(fā)抖,看著我,用那種我?guī)缀醪辉胂髸谒砩峡吹降拿H谎凵瘛?br> 我問他,汀朵你怎么了。他沒有回答,半晌,只是對我笑了出來。
“我沒事啊。”他說,然后若無其事地坐下來,把椅子向我搬近一點。他開始絮叨紫菀家的新聞,一邊吃東西。而我只盯著他潔白細巧的指尖。
他的手指一直在發(fā)抖,輕微,但是可以察覺。
我皺起眉頭。
似乎,有些什么,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在這個孩子身上,發(fā)生了。
Tinder·Aster:一夜。
阿斯提亞叫我陪他一夜,就那么多。只是我沒想到,一切,痛苦,摧殘,屈辱,哀傷,都有那么多。
從前的汀朵,汀朵·埃斯特爾,那個十五歲的孩子徹底死在了那一夜。他叫我陪他一夜,我便答應(yīng)。雖然半懵半懂,多少也明白他會對我做出什么。只是怎樣也無法清楚,那一切將給我?guī)硎裁础?br> 直到那一夜之后,我才明白,就此墮入地獄萬劫不復(fù)的,是我。
我是真的后悔了。
那一夜清晰留下的記憶。陌生□□的沉重壓迫。噴在我皮膚上的潮濕呼吸。野獸一樣的喘息和動作。手指粗暴急切的揉搓和擺弄。他被某種我無法理解和承擔(dān)的愉悅掌控了理智的那一小段時間里近乎絕望的抽搐呻吟。
我?guī)缀跻赖袅恕?br> 我在他懷里閉緊雙眼,努力說服自己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幻覺,就如同服食罌粟和蛇麻草之后的中毒反應(yīng)。我咬牙把身體扭曲到最詭異的角度去迎合他。那些在此之前我從未想象過的姿態(tài)和動作。我只期望這一切快快結(jié)束,期望他盡快放過我,在我徹底變成一攤碎片之前。空氣中溢滿那種粘膩惡心的氣息,鐵銹般冰冷腥甜。我聽見奇異哽咽,像磨碎冰塊一樣細微尖利的聲音。一開始我還納悶?zāi)鞘鞘裁。很快地我便驚呆了。被那種由我自己身體里擠出的哭聲。
他似乎很滿意這種哭聲。血讓他興奮。而我的哭泣令他放松。于是我哭得益發(fā)兇,希望這樣能夠令他大發(fā)慈悲。只是如此一來,他習(xí)慣之后便變本加厲。那一夜居然那么長,長得毫無盡頭。我到底沒辦法自我保護。哪一點心計都沒辦法持續(xù)下去。我只能記得最后的劇痛和一片綠色沼澤般濃郁苦澀的昏沉。我大概是昏了過去,抑或窒息,我不能判斷。
我的確很想保持清醒到最后的,可是我實在做不到了。
我記不得自己是怎樣回到房間的了。醒來的那一刻我告訴自己爬也要從他床上爬下去。我死也不想死在他床上。然后我發(fā)覺面對著的已經(jīng)是自己房間的天花板。
我再也不愿回想起那個時候的感覺。那個時候,如果有人,任何人靠近我,我想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的,哪怕是諾特。
我是徹底絕望了。
若是不曾錯過,不曾離索。
怎會曉得,如何怨懟的你我。
Notturno·Aster:終于,還是來不及了。
我居然沒有想過去阻止一切,而一切終于還是來不及了。就像阿斯提亞的死一樣,突然,冷冽,了無預(yù)兆。
汀朵殺死了他,那一天。在我的面前。
我只是恰好路過。如果我沒有路過,這場殺戮也便沒有一個稱職的見證者。那個十六歲的孩子,他是如何犀利無情地殺死了自己的前任,自己的師傅。我終于明白紫菀罰司的真正意義。他們都是無情的人。
“與其說是無情,倒不如說他們的血液中流淌著定時炸彈般的分子,一旦某個時辰來臨便會不由自主迸發(fā)!弊衾菢訉ξ艺f,然后微笑。我不明白那笑容的含義。
那就是紫菀罰司特有的更迭方式。一代又一代的血腥屠戮。次任殺死前任,即位,然后等待下一場殺戮的來臨。
“難道沒有人會想方設(shè)法來保住自己的命,或者,想要在位子上坐久一點?”
佐拉保持著那個似笑非笑的神情看我,“有啊。比如阿斯提亞!
我說不出話。我真的不知道能夠說些什么。他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東西,佐拉,然而倘若我不去追問,我知道他是不會告訴我的。那意味著什么呢。我不敢再想下去。
那一天,那個十六歲的孩子對我微笑。那笑容一瞬間似乎回返從前。驕傲的,頑皮的,可愛的,自由的,回到他十二歲的那個時候。他在白花叢中對我微笑,手指的移動輕柔嫵媚。在他面前,阿斯提亞緩緩倒下。血迸射出來,絲毫沒有濺上他的衣襟。他站在那里看我,用兩根手指拈著那柄銀劍,柔軟嘴唇挑起的笑意同四年前毫無分別。
他割斷了阿斯提亞的喉嚨,沒有讓他來得及說出一句話。那份犀利令我遽然動容。汀朵,他可以做到如此。他盯著我,慢慢將短劍舉到唇邊,一點點啜干劍鋒上的鮮血。嘴唇殷紅鮮艷。說不出他的臉上究竟是笑是憂是喜是怒。只是有一點我可以確定,他深深地,放松地嘆出了一口氣,然后對我側(cè)了側(cè)頭。他一直都知道,我在看他。
那個神情居然不像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極盡蠱惑。
那是挑釁與調(diào)弄的年少溫柔,激烈而頑劣,俏皮而驕矜。自得其樂而又洋洋得意。
我怎么都想不出,他還是不是那個溫柔懵懂的孩子。
那年他十六歲,正式繼任罰司主事,從此同我并肩。
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做出了很多決定,很多傳聞在紫菀家上下飛揚。然而其中值得一提或者得以證實的并沒有太多。其中之一大概就是關(guān)于汀朵和我。
他們說,他喜歡我。
那也許是真的。
或者說,那當(dāng)然是真的。
那年我給瑤找了個人。我一手撫養(yǎng)大的孩子,有著日本血統(tǒng)的透。紫菀家我最為信任的人。把瑤交給他,我很放心。我知道透不會辜負我的信任,而他們,透,和我那小小的侄子,我不太清楚這樣做的含義或者后果,然而他們之間似乎從那一刻起,就被我親手縛上了某種溫柔枷鎖。
歸根結(jié)蒂,我是自私的。
我想要達成的目的,想要得到的東西,從來都沒有錯失過。包括他們的命運,我想我清楚怎樣走對他們才是最好的。
那時汀朵還在做Gymnast,那是件很奇怪的事。身為主事而去負責(zé)教養(yǎng)小孩子的低級教官工作,雖然那同他的年紀相符,卻著實不合規(guī)矩。有很多次萊茲烈特公開為此挑他的錯處,他不理不睬。那種恣意而行的勁頭讓人拿他毫無辦法。
我知道他是為了我。因為他負責(zé)的,正是三歲的瑤所在的那一組。他知道我不放心生來體弱多病的瑤,找了個由子便讓透陪在了他身邊。這徇私的手段簡直光明正大。他滿不在乎。我們心照不宣。
他對我的態(tài)度和從前并沒有什么不同。他和從前也沒有什么兩樣,除了身高漸漸向我追趕,由少年逐漸成長為青年那一段青澀而甘甜的蛻變。我看著他長大。那樣的變化簡直讓我害怕。他越來越成熟,也越來越擁有那種教我無法正視的嫵媚氣息。我懷疑自己是否不正常,或者被紫菀家的流言攪混了頭。流言只是流言,我只相信事實。
而事實是,我知道對我而言,他就是我無法抗拒的那一個人。
可是我不能碰他。我不敢,也不想。那一個純凈柔軟的孩子。即使殺戮,也是我心中的天使。而我不相信自己有那樣的力量可以珍惜和守護他。對我而言,他的出現(xiàn)似乎代表著什么脆弱而美麗的預(yù)兆,危險,不可掙脫。初見十二歲的他不久,哥哥便做出了那個自戮的抉擇。他選擇死在那個絕世的女孩手中,然后把他們唯一的血脈托付給了我。那是火占的結(jié)果,仿佛真的是一種命運。從那時開始,有些什么在我心里一同死掉了。那年我二十一歲,我想我這一輩子可能都不會愛上什么人。如果他在我的命中出現(xiàn),我也會繞路而行。我不是恐懼,只是無奈和疲憊。
我的靈魂中已經(jīng)沒有那種迷戀一個人的力量。
雖然這個慢慢長大的孩子,他讓我那樣心動。
很快他便滿了十八歲。那似乎令他極其高興。他生日的那天晚上,他要我們幾個人到他的住處。佐拉,我,他平素親近的幾個屬下,甚至還有萊茲烈特,雖然他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席,不過畢竟給了汀朵面子。
那天晚上他興奮得有些過了頭,輪番敬我們酒,又調(diào)侃我們所有人,氣氛被他搞得十分活躍,更促酒意。很快他便有些醉了,每個人都看出他已經(jīng)神思模糊,卻還強撐著同我們絮絮叨叨。佐拉以一個專業(yè)醫(yī)生的口氣叫他不要喝了,趕緊去休息。他死活不聽,繞著桌子躲來躲去,笑得吃吃的開心。躲到我身邊的時候我一把抓住他,奪下酒杯。他怔了一下,便直直地盯住了我的眼睛。
佐拉叫我趕緊把他弄去休息,然后吩咐散席。等我把汀朵抱進臥室,再出來看。他們已經(jīng)離開了。
那時只有我們兩個人。窗外的月光柔美清涼。
他發(fā)出奇怪的響動,我進去看他。他縮成一團,不安地翻來覆去,幾乎要掉到床下。我想他到底是喝太多了。按住他身體的同時,那種火辣辣的燥熱筆直竄入掌心,直逼心臟。他突然劇烈顫抖,用力推開我的手,重新縮成一團。他閉緊眼睛,輕聲斷續(xù)地發(fā)出哽咽般的聲音,他說,“救救我。求你!
我以為他做了噩夢,便俯下身去拍他臉頰。他清醒了一點,睜開眼睛。濃紫瞳孔一片水氣茫茫。那種醺然的,馥郁清香的眼神,夾雜著我所未曾見過的痛楚,深深地凝視著我。他像做夢一樣睜大了眼,然后撲過來抱住了我。
那一刻我徹底僵硬。介乎少年與青年之間的孩子,柔軟清瘦的身體,有力而忐忑的擁抱。他緊緊貼住我,臉頰埋在我心口用力揉動。我定在那里無法動彈。他抱了我很久然后抬起頭來,我震驚地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他盯著我的眼睛,輕聲而清楚地重復(fù)了那句話。
“救救我,諾特。求你!
我叫他的名字,除此之外我不知還能做些什么。然后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他開始解自己的衣服,然后是我的。他的手指抖得近乎痙攣,胡亂撕扯著自己和我。我抓住他的手,他死命掙脫,斷斷續(xù)續(xù)地叫我的名字。眼神迷茫得接近瘋狂。
他真的醉了。
我按不住他,一急之下便抱緊了他。他在我懷里掙扎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下來,然后竭力地蜷縮起來,手指用力抓緊我的身體。他像只貪婪的小章魚一樣吸附上來,絲毫不管這種姿勢給我怎樣的感覺。他的嘴唇發(fā)抖,喃喃地呻吟著,“好冷,我好冷!
而他的身體燥熱得可以燒盡我的理智。
他不停地呻吟,冷,或者痛。他說他很痛。他說出那個字的時候真的痛楚得縮成一團。仿佛無形之中有什么強硬暴躁的東西在傷害著他,他不能抗拒躲避,即使在我懷里。我抱著他,一整夜。一放手他就會哭泣。我害怕他哭泣的樣子。他醉得不知所以?墒侵T神在上,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去的。他凌亂的衣襟和粘在我身上的發(fā)絲,他醺然艷紅的臉頰和柔軟潮濕的嘴唇,他微弱急促的呼吸和冰涼顫抖的指尖。
天明的時候他終于沉沉睡了過去。我試著放開他,他沒有掙扎。于是我終于可以長出一口氣,輕輕放下了他。然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已經(jīng)濕透。他的淚水,汗水,還有我自己的。有很多時候分不清究竟是他在發(fā)抖還是我,我咬自己的唇咬得沒了知覺,這一刻才覺出痛。
趁著天光初明,月色還暗昧。我做賊一樣溜回自己住處。
佐拉卻已經(jīng)在那里等我。
Tinder·Aster:如果,一切不曾發(fā)生。
如果一切不曾發(fā)生,他那樣說,似乎并不代表什么。
然而那一瞬間,那一句話,讓我聽到自己心臟破裂的聲音。
滿十八歲的那個晚上我喝醉了。醉到幾乎一無所知。然而那是我三年來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夜。我感覺有人在我身邊,卻毫無危險。安詳縱容的感覺。我試著去擁抱那個人。我希望他是諾特;蛘撸Z特的幻覺。怎樣都好。一整夜我都緊緊抱著他,害怕一松手他就會消失。他的身體很暖,懷抱寬闊堅實,像鷹的窩巢,我把耳朵貼在他胸膛上傾聽那真實穩(wěn)健的心跳聲,那跳動讓我安心,漸漸昏沉,仿佛回到了母親的子宮,溫暖包容。我很久沒有這樣平靜過了。然后我漸漸睡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天光明亮,我坐起來環(huán)顧,的確只有我一個人。
也許那只是個幻覺。
我去洗澡,之后裹著浴袍擦著頭發(fā)懶洋洋回到房間。那一瞬我停住步子動彈不得。毛巾慢慢滑出手指,落到地上。房間里沒有一點聲音,只有我發(fā)梢的水珠一滴滴滑落下來。
他坐在我面前冷冷地注視著我。那個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冷漠,陌生,拒人千里。然后他站起身來走近我。我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叫他,聲音因宿醉而微微嘶啞。
“諾特……”
他猛然抖了一下,盯著我,手指漸漸握緊。額頭上有一些皺紋漸漸蹙起,無比清晰。他一言不發(fā)地盯著我,那眼神幾乎令我恐懼。
他終于開口,低低的一聲!盀槭裁?”
我只覺得雙膝發(fā)軟。我凝視他,如果我們兩個人都不夠坦白,至少我們足夠聰明。我知道他在問什么,可是他怎么能夠知道,他為什么會知道。
他抬起手來,似乎想要抓住我。我下意識地退卻,叫了一聲。我叫了什么,也許是不或者不要。那一聲把他釘在了原地。他看著我,眼神中的冷漠漸漸融化成某種我不懂得的意味,灼熱,狂躁,惋惜,痛苦,一種近乎荒涼的情感。我手腕上的鈴輕輕地響著。他盯著我,不再做聲。也許他后悔了,在那一刻。
他轉(zhuǎn)身便走。我的心陡然抽搐起來。我撲上去自身后抱住了他。那一瞬間我確認那個人是他,昨夜的那個人,擁抱我一整夜的那個人。我記得這種感覺。而他的身體猛然顫抖。
我再沒有隱藏的必要。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暴露在獵人槍口下的白鳥。我不想飛不想逃避。那不是絕望只是心甘情愿。如果他愿意,如果他要,就向著我心□□出那一擊好了。我再也不在乎了。只要是他。我有多愛他。六年了。我知道自己有多愛他。我知道的。
眼淚不由自主流下來。我說。我做那些,只為了你一個人。
那句話像一支長長的箭鏃,刺透他的心臟,再釘入我的胸口。
他痙攣著抓住我的手臂,輕而易舉地把我拉到面前。我發(fā)著抖抬頭注視他的眼睛。淚光中我看見他那雙布滿痛楚的紫色瞳孔,他深深地凝視著我。
“可是,并沒有人要你那樣做,汀朵!
Notturno·Aster:能不能,挽回。
我不知道一切能不能夠挽回。那個孩子。他做了很可怕的事情,而且,是為了我。
他怎么可以那樣。或者,我怎么可以令他那樣。
不知不覺之間,我變成了可怕的人。
也許我才是真正傷害他的那個人。
那晚佐拉離開汀朵住處后便直接去了我那里。他本是有事同我商量,卻一夜沒等到我。因此他看到我的時候露出那種神色,似笑非笑地說,“這么早回來,其實不大好的。”
我嚇一跳,狠狠瞪他一眼!昂f什么!
他看著我,神色里有幾分測度,淡淡地說,“真的假的,你都多疼他一點。他不容易。”
那句話分明話里有話,我便定住,試探著說,“可是,他情愿!
佐拉嘆口氣,“是啊,因為是你!
他搖了搖頭,“直到阿斯提亞死在他手里,我才知道,其實,他當(dāng)時根本是不情愿的!
我沉默,不是思考,而是陡然窒息,無法言語。前因后果,點滴線索,終于被這一句連成完整拼圖。家族中的流言,我目睹的事實。我終于知道了一切?墒俏覍幵缸约河肋h沒有知道。他讓我再如何面對他,汀朵。他那樣傷害了自己,換取我的平安?墒俏揖湍軌蚓痛诵陌怖淼妹矗
我在佐拉驚訝的目光下沖出房間,徑自回去找他?墒窃诳吹剿牡谝谎,我什么都說不出了。我終于明白他的寒冷和痛楚,他偶爾露出的膽怯姿態(tài)。阿斯提亞對他所做的那些。他究竟是怎樣承擔(dān)下來的。這自以為是的可憐孩子啊。
有那么幾秒鐘的時間,我真想殺了他。
他究竟知不知道,在我心里,他是什么。他是珍貴到不可碰觸不能靠近的玉器,這一生我都不敢夢想去擁有的美好。他被放置在高處,我只能遠遠仰望,被那種珍貴柔美的光澤吸引迷惑,在他的光彩面前知道人生尚且美好。我愛他如愛神明。他是我在紫菀家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較量生涯中唯一的安慰。我唯一的美好信仰。
可是他把自己打碎在了一個我無法想象的時刻。
由愛而恨,那種恨無聲無息,顛沛流離,卻深遠綿長。他傷害的豈止是他自己,連我僅存的希望和期待一起,他們死在了那個恐怖的時刻。
那一刻他看著我,在我說出那一句話之后。他的臉色驟然慘白,眼神木然,好像一對玻璃珠子映出的光線。他那樣看了我很久,然后慢慢放開了我。水珠混著淚水在他冰凌般的臉龐上慢慢流淌。他的嘴唇顫抖,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再也說不出了。他慢慢抬起一只手來,指著門,盯著我,大滴淚水涌出眼眶。他的手指抖得教人心驚膽戰(zhàn)。
我看著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無話可說,便飛快走了出去。
門重重被摔上。他的身體撞倒在門上的聲音。然后是他的痛哭,夾雜動物般尖利嘶啞的嚎叫。我的心兇狠地撕裂糾結(jié)起來,一點點榨出鮮血。我停在門前,彎下腰,痛得無法舉步。
汀朵,汀朵。為什么。
為什么。
Tinder·Aster:為何。
為何我這樣愛他。愛得慘痛扭曲,不能自已。
從我滿十八歲的那一個清晨,到今天,整整七年。行尸走肉的姿態(tài),我為誰而活。
我知道別人眼中看到怎樣的我。溫柔婉轉(zhuǎn),笑意嫣然。一個年輕和藹,不可測度的青年。年紀輕輕便是一司之掌。紫菀四司,生死判罰。我們四人,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羨慕我,欽佩我,崇拜我的人絕不比想要我命的人少。
然而,還不到時候。我知道。
從十年前那一夜開始,我就已經(jīng)不再在乎任何傷害。除了諾特,除了他能夠帶給我的那些。而那些也早就停止了。我的心已經(jīng)結(jié)起厚厚的傷痂,堅硬如鐵。七年了,我等得足夠久了。有些時候我會感覺,其實七年前我就已經(jīng)死了,茍延殘喘的性命死在我愛的人懷中,多么幸福。歸根結(jié)蒂,是我自己毀了自己。我付出了所有還得不到他。他不要我。真的不要我。
一個人,一顆心,唱一出獨角戲。
我活得那么快活,給別人看,給他看。十八歲之后,我不再跟在他身后。我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做男人會做的事,包括浪蕩形骸,醉生夢死。如果睡不著,就放棄睡眠。如果會冷,就找一個溫暖懷抱。我做那些在別人看來我會做,應(yīng)該會做的事。酗酒貪歡,縱情聲色,偶爾甚至?xí)瘖y出去在陰暗小巷里找人小小地打上一架。很有趣。
不知道他是不是一樣覺得有趣。
后來我還帶著別的孩子一起去,透,還有伊特諾爾。這似乎是我應(yīng)該做的。教壞這些和我當(dāng)年一樣年輕的孩子,讓他們學(xué)會不在□□和心靈的交戰(zhàn)中沉迷。我冠冕堂皇地思考,然后偷偷發(fā)笑。
我不過想要他生氣,然后多看我一眼而已。
女人撫摸著我的眉心說,你真是個孩子,大孩子。我喘息著微笑回答,難道我還沒有足夠證明我不是。她吃吃笑然后抱緊我,吻我,喃喃地說,真是個孩子。
我早已不是個孩子,從十二歲見到他開始,我就是他的人。
我還能夠多說什么。我本可以有更好的路去走。可是我能夠選擇的未來只有這一個。愛是枷鎖,令人舍生忘死。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樣愛他,這么長久。十三年了,所有人都見到一個天之驕子的我,可是只有我自己曉得,我有多么卑微和落寞。
一切都有,可是想要的就是得不到。
我得不到。死都得不到。
我恨死他了。
Notturno·Aster:終于。
終于我能夠承認我愛他,然而那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從前他同我閑聊時候說過,一起去巴黎。那時我大概還不超過二十五歲。他絮絮叨叨地賴在我身邊,時而探過手指來撩撥我,存心要我不能安心辦公。于是他便高興了。柔軟纖細的嘴唇慢慢挑起,對我說,“一起去巴黎玩吧。”
我抬頭看他。他笑著俯身過來,嘴唇里有蜂蜜和薄荷的氣息,微微拂來。那樣甜美而誘人。
“啊,一起去吧!彼诖卣f!奥犝f在巴黎,有一種樹,三人高,一人合抱,開金黃色的小花,隨開隨落。一年開落,落光了算數(shù)!
“金急雨!蔽逸p輕回答他。“那是金急雨!
他訝異地看我一眼,微笑,“像不像淚如雨下?”
這次我沒有回答。
“我想看啊!彼目跉夥路鹑鰦桑芭阄乙黄鹑タ蠢。好么?”
“有空再說吧!蔽艺f,安撫地拍拍他。他便靜下來。半晌,在我耳畔輕輕吹一口氣。
“我可是記住了哦!
那一口氣吹來,溫軟清涼。我的耳朵和脖頸卻火辣辣灼燙起來。
后來他到底是去了巴黎,一個人。在他十九歲的時候;貋碇笏フ彝负同幫,我在窗外看見他細聲同那兩個孩子說話的模樣。我一動都不敢動,生怕驚飛了這只停泊的蝴蝶。他已經(jīng)有多久不曾理睬我了,我不清楚。我只想就這么看他一眼,這么注視,都是奢求。我看著他坐在地上同六歲的瑤輕笑聊天,透安靜地守在他們身邊。那幅畫面讓我鼻子發(fā)酸。
他頭也不抬,輕輕地說,“進來呀。”
那種感覺仿佛一道閃電從脊椎骨上穿過。我定在那里,一時根本無法確定他是否在對我說話。直到他對著我輕輕抬起了那雙嫵媚的眼睛。
“進來啊,諾特。在外面偷聽什么!
他的語氣那么自然,自然得令我發(fā)抖。我若無其事地走到他們中間。他若無其事地繼續(xù)下去,聲音那么輕柔,仿佛講述的只是童話。
“從前我特別期待,有一天,可以同一個人并肩在那種落花如雨的季節(jié)里行走!
瑤睜著那雙美得出奇的酒紅眸子看他,再看我,一邊攥著透的手指搖晃。透耐心地任他擺弄。汀朵看著他們,微笑著說,“當(dāng)然,我是一個人去的哦!
他轉(zhuǎn)過頭來看我,又是一笑,“我看到金急雨了,諾特!
“感覺怎樣?”那一句問出口,似乎并不很吃力。
“那花,有死亡的味道。”
他是那樣回答我的。
為什么那個時候沒有注意到呢。紫菀四司,生死判罰。其實,只有他是最接近死亡的那一個人。
為什么我沒有注意到呢。他已經(jīng)很絕望了。是我的錯么。
并肩離開瑤那里時他安靜地看我,然后叫我。
“諾特!
“嗯?”我心頭忐忑不安到了極致,他會說什么呢。在那之前,他足足一年沒有理睬過我了。可是我們之間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從他的臉上我看不出絲毫痕跡。他仿佛被某種奇異的水流沖洗過,抹去了所有的棱角和雜質(zhì)。他純粹得就像個沒有性別的天使。
他別開頭去,默默注視了一會兒遠處,然后放低聲音。
“諾特,給我一個理由,讓我可以試著不再愛你!
Tinder·Aster:一切。
一切,都走到頭了。
我知道,我的命運,它終于來了。
紫菀罰司主事的更迭。今年我二十五歲。我看到了那個美艷的女孩。十五歲的喜寶。Sable·Aster。
我宿命的繼承者。她看著我的時候,我就能聞到死亡的味道。我不知道當(dāng)年阿斯提亞對我的感覺是否一樣如此。不過我選擇放任自流,不加抗拒。而他,卻想方設(shè)法想要挽回。
那挽回的伎倆,不過令他更快死在我手里而已。
我明白當(dāng)年他的想法。他想要毀掉我。用那一夜。我自作聰明奉上的自己。我猜想即使我沒有去懇求他,他也會毀滅我?墒撬玫降谋人胍母唷:螛范粸椤
可惜我沒有那種同命運叫囂的激情和勇氣。
宿命,我懶得理它。
不知道為我送葬的人會是誰。大概會是諾特。那多好。
我已經(jīng)沒有再多奢求。
那個女孩的陰影像某種縹緲透明的翅膀懸在我的頭頂,揮之不去。她越來越近,我能聽到她的呼吸和心跳,那個比我更加強大的孩子。她是來殺死我的。我知道。
而我是個這樣固執(zhí)而殘忍的人。我把佐拉叫上,那天我們一起去了諾特那里。他在書房里,對我們的到來表示驚異。佐拉看著我的臉色,重復(fù)他的問題。
“汀朵,你知不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什么?”
像具死尸。我笑著回答,然后叫一邊的透給我找點酒喝。透用那種奇異的眼光看我,他仿佛知道些什么。這個只比我小了三歲的男孩。
佐拉和諾特閑聊,而我知道那兩個人的目光不曾離開斜倚在窗邊的我。我慢慢地喝著酒,思索并回憶。這些年的一切。我走過的這些日子。我得到的和失去的。那么快我已經(jīng)走完了我自己。而我想要的人,他從來都沒有許諾過我。
我回過頭去看他,他正好抬起頭來,目光相對的瞬間,我挑起唇角,對他露出一個似曾相識的笑容。
他應(yīng)該記得這笑容。
十三年了。
然后水晶酒杯在我手中陡然炸裂,碎片刺進掌心,血如泉涌,卻毫無痛楚。他們兩人同時起身。我微微欠了下身,有些抱歉,然后走到他們面前。我把掌心的血隔了他們在地板上滴成一道細細弧線,諾特看著我的動作,臉色大變。我知道他明白了。
他低聲叫我,“汀朵!”
我回頭對他微笑,然后走過去。當(dāng)著佐拉的面,我摟住他的肩頭,慢慢閉起眼睛。我享受這種感覺,依偎了心愛的人的感覺。那是怎么也不夠的?墒且磺卸继檀倭恕
我輕聲告訴他,也許我真的不會再煩你了。
我要離開你了,諾特。真的。
我輕盈而果斷地放開他,掠到門前。魔法陣在身后陡然結(jié)起。隔開我同他們。我一手推開了門。
那個孩子靜靜地凝視著我,然后露出一個光華璀璨的笑容。
她細聲說,“我,喜寶。喜寶·埃斯特爾!
Zorra·Aster:見證。
那是我的責(zé)任還是義務(wù)?見證者。
我是佐拉·埃斯特爾。紫菀生司主事。
我見證了他們。整整十三年的糾纏。從他十二歲與他初見,到他二十五歲殞身于他面前,十三年,他終于來不及得到他。
而他,也終于來不及得到他。
那一天竟是他的最后。汀朵。那個脆弱而堅強的孩子。他是否知道,我想他知道。否則,他不會選擇死在諾特面前。
我想他是故意的。最后的一點任性。這殘忍的孩子?墒俏仪樵冈徦K艿目嘁矇蛄。還能怎樣呢。
那一刻我們只能在他布下的魔法陣內(nèi)面面相覷無能為力。歷任罰司主事都是紫菀家靈力第一高手。即使我同諾特合力也未必能破解他的陣法。而他和喜寶的對決,那么快,那么快就結(jié)束了。
他的劍似乎還沒有出手,喜寶的軟劍已經(jīng)刺入了他心口。劍鋒挑起,血涌出來,一切都緩慢優(yōu)雅得不像真的。我扶住桌沿穩(wěn)住自己,沒有來得及看一眼諾特。
而汀朵慢慢地倒了下去。與此同時,紫衣女孩露出一個恍然清醒的笑。
魔法陣漸漸消逝。我不用做任何事,我知道他已經(jīng)不成了。法術(shù)自動解除,那正是施法者瀕死的標志。我根本不用救他。
何況我知道他本就不想活了。
余光里身影料動,諾特已經(jīng)沖了過去。那種我從未見他施展過的速度。他發(fā)瘋似的沖到汀朵身邊,跪下去,輕輕抱起了他。
那個孩子還有一點呼吸,細微模糊。他一口口喘著氣,喉嚨里滑出一些幾乎無法分辨的字句。諾特把他抱得緊緊的。他恐慌地摩挲著汀朵的臉,用力搖著頭,眼神散光般搖曳混亂。他輕輕拍著汀朵的臉,低聲叫他的名字。
那個孩子發(fā)出最后一點聲息,“……冷!
諾特的聲音很像嚎叫!巴《!”
他忽然睜大了眼睛,氣息已經(jīng)只出不進。他用一點力抓住了諾特的衣襟,頭微微垂了下去。“好冷……好冷,冷……”
他陡然斷了聲息。
“汀朵!汀朵!汀朵……”
他的嘴唇微顫,已經(jīng)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然后諾特飛快地靜了下來。我聽見他輕聲地,柔和地喚著。那聲音如對情人嬌慣,這一刻聽上去詭異得令人發(fā)抖。他叫著他,“……汀朵!
鮮血自那個孩子似乎從未成熟過的柔軟唇角徐徐流下。他的身體軟弱不堪地墜進諾特懷里,再也沒有一絲料動。
他是真的走了。
那個紫衣女孩停在那里,注視著他們,然后看著自己的手指。她忽然說,“你不要我!
諾特猛然抬頭。喜寶看著他,眼神困惑,聲音清亮!八f,你不要他!
諾特一個耳光摑在她臉上。我陡然渾身發(fā)冷。
如果是他,是會那樣說的。
汀朵,你還在么。
打完那一個耳光之后諾特慢慢垂下頭去,他抱緊懷中漸漸沉重冰冷的汀朵。
“TORU!彼曋惶ь^地繼續(xù),“去通知家主大人,罰司當(dāng)代主事汀朵·埃斯特爾過世。請家主大人擇日為次任主事繼承人,喜寶·埃斯特爾,正式樹職!
透面無表情,應(yīng)聲而去。
我一直在那里凝視他們。諾特一直跪在那里,抱著他,一動不動。我正在考慮自己要不要說點或者做點什么。他終于抬起了頭,沒有看我,只注視著面前的空氣,嘴唇微動。
他喃喃地念著他的名字,最后一聲。
“汀朵……”
后來我在他的手腕上看到那串銀鈴,我絲毫不感到驚奇。我知道他會悔恨一輩子。我也知道,他其實是愛他的。這些年來他等的是他,想的是他,戀的是他。他只是不敢,或者不愿,無論出于哪種我所不能了解的原因。他沒有和他在一起。
而一切都晚了。早就晚了。
十三年前初遇那一刻,他們已經(jīng)被彼此決定了未來。
他們相愛,那就是他們的未來。
他們只是錯過了花開的時刻。今年的金急雨隨風(fēng)而下,落到盡時也就完了。明年的花雖好卻也不是今年的花了。明年花下的人今非昨人成個,也都不是今年的人了。
到底,還是晚了花時。
Notturno·Aster:今生。
今生我只有你一個人,汀朵。我哪兒也不去,哪兒都不去。只陪著你。
那串鈴綻放清脆聲響,如你笑音,輕柔婉轉(zhuǎn),永不停息。我知道你在這里。在我身邊。我知道你是不會離開我的。
你知道嗎,汀朵。
我,從來沒有,不要你。
我只是舍不得要你。
若是不曾離索,不曾彌合。
怎會曉得,如何今生的你我。
罔顧今生,汀朵。
如何,你,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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