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語冬陽

　　明永樂九年北京

　　萬物方垂的初秋，顧惜朝奉王之命，作為北京新殿雕石部總管，來到了這塊以前被稱為北平的土地上。

　　這是顧惜朝第一次來到北京，他站在房山石場的山隘上，北方秋天的寒風撲面吹來，這冷，直逼的左腿隱隱作痛。自一出生便帶來的隱疾，已經(jīng)糾纏了顧惜朝二十三年，讓他漸漸的習慣了冷冷的沒入骨髓的暗痛。

　　第六十七天，雕石部終于將所需的最大一塊石料開鑿?fù)戤�，這塊石料，將刻上升龍寶珠，鋪就紫紅王城中最大殿堂的門前階梯。顧惜朝望著眼前巨大的丹陛石，微微的覺得心安，總算找到了這最難找的一塊，暗暗撫了撫身側(cè)的皮口袋，心想，也找到了最有趣的一塊啊……

　　北京臨時居所的火籠上沒有掐絲鏤花，卻包著厚厚的石棉墊子，可以把手腳暖暖的攏在上面。顧惜朝生來就極畏寒，此時更是緊緊的偎著火籠，取出前日里開采龍壁石料時偶然得到的那塊銀白放光的白石，北方冬日午夜的寒風透過窗縫吹得燭火搖搖曳曳，白石就在忽明忽暗中閃著洌光，透著寒氣。

　　顧惜朝輕輕的用指尖碰了碰白石，手卻像凍傷般刺痛，隨即的一陣冷風吹滅了燭火。白石中悠悠然升起一縷寒煙，竟化作一個白衣長發(fā)的戎裝男子背影，手持一柄銀光凜冽的長槍，男子緩緩的回身凝神，丹鳳眼中滿漲戾氣的瞪著顧惜朝，隨即長槍一震，直直的刺向他的左腿。顧惜朝直覺得左腿撕裂般的劇痛，似乎一塊寒冰從腳底一路刺穿至膝蓋。下意識的按住左腿，硬是痛的昏了過去……

　　當顧惜朝醒來的時候，已是次日卯初，發(fā)覺自己竟和衣昏睡了一夜，火籠中的炭火半明半滅，一旁的白石仍然閃耀，猶如銀槍槍尖反射的雪光。

　　真是一塊好石。這是顧惜朝第一次見到這塊石頭的第一個想法，白得讓人發(fā)抖的白石，讓他這個石料行家也看不出分料的寒石。細透瑩滑潤，每一點都幾乎達到了極致，幾乎如妖。而昨夜石中幻化出的人影卻讓顧惜朝莫名的有一種熟悉感，且不說那男子著的明明是前宋朝衣裝，那樣貌，顧惜朝也是從未見過的。但不知為何，卻就是熟悉，心底還隱隱的有一絲歉疚。似乎，自己很久以前曾經(jīng)奪去了他的什么重要的東西。

　　采石雕玉工程的繁重，讓顧惜朝顧不得夜晚的幻夢，急急的梳洗整理了便去處理石場的事物。巨石鑿是鑿下來了，但如此龐大的石料，要紋絲無毀的運送到北京城址，又談何容易？顧惜朝和其他工匠這幾日為了這事絞盡了腦汁想盡了辦法，每每累得回房的時候整個人只攤在床榻上連翻身也要費上一番力氣。但怎奈何每天晚上那白石幻化的銀槍武將便讓自己的左腿劇痛不去，饒是習慣了這疼痛的顧惜朝也難忍的時�；柝省�

　　五天后，顧惜朝無奈的看著寒如冰面的白石，終于決出運石的方法，同時也作了一個決定——徹底調(diào)查這靈異白石中隱藏的故事。

　　顧惜朝來到北京的第七十九天，他的計劃開始實施。雕石部民工兩萬一千五十二人，士兵三千九百六十人，共計兩萬五千零一十二人，開始在房山與京城之間伐木填坑開路鑿井，每一里一井，并開始招買負重耐久的騾子。而顧惜朝本人，在布置好這一切之后，竟然離開了北京西郊的房山工地，只身趕往西北連云山水一帶……

　　西北入冬的風迎面吹來的時候很是厲害，混著沙土和雪的氣味，幾乎可以在皮膚上劃出一個個的血口子。顧惜朝就是頂著這樣的風快馬加鞭的來到了連云山水。在房山布置運石工程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傳說。

　　早在北宋末期，有一位武藝高強的赫連將軍，每次抗遼抵金皆身先士卒，并智勇雙全，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因面貌秀俊，又使得一柄銀色長槍，人頌“驚艷一槍”。將軍一生只有兩大不如意之事，一是當時朝廷軟弱，主和不戰(zhàn)，讓他打了不少獲而不勝的窩囊仗。這第二，卻是因為一個女子。赫連將軍深戀一位名喚紅淚的女子，但女子的心意卻在另一個人身上。女子隨那個人去了連云山水一帶便再也沒了消息。赫連將軍一生未娶，便是懷著對那女子的情意，直到宋都被迫南遷，赫連對朝廷失望透頂，隱居于北平房山，不久郁郁而終。終時，不足天命之年。

　　聽到這個傳說的那一瞬間，顧惜朝幾乎就肯定那白石中的幻影就是那驚艷一槍的赫連。耐不住夜夜左腿的劇痛和對這個人物、這些故事的熟悉感，他拋下工程，前往連云。一路上的順暢讓顧惜朝自己都暗暗驚異，自己仿佛注定了應(yīng)該去那個西北戈壁上的綠洲峽谷，沒有迷路，沒有彷徨，似乎有什么冥冥吸引著他，牽引著他往那里去。

　　連云山水已經(jīng)沒有了水，干涸河谷中的濕泥結(jié)成了冰。落葉樹已禿的枝干猙獰，耐寒的矮木也被凍風刮得堅硬冰冷，荒涼的讓人止不住嘆息。

　　顧惜朝深深的吸了一口似乎具有攻擊性的冷空氣，抬頭看看在烈風中凍得并不飄揚的暗紅色布旗，上面隱約的看到四個字——

　　旗亭酒肆。

　　看到那四個字的一瞬間，顧惜朝差點從馬背上栽下來，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心口一陣鈍痛，幾乎要泛出淚來。穩(wěn)穩(wěn)心神，下馬自己拴好，撩起布簾進了店。店里的地灰撲撲的，桌子倒是干凈，并沒有客人。一個模樣伶俐的少年正麻利的擦著桌子，看到他進來，利利索索的喊了聲客倌請，便往里叫了一聲“爺爺～～來客人咯～～”便一彈腿跳過條凳跑到顧惜朝面前，笑的陽光亂燦的問他想吃什么。

　　杜鵑醉魚。

　　顧惜朝聽到自己說。其實他哪里知道杜鵑醉魚是什么菜，卻是脫口而出，只覺得這里就應(yīng)該有這道菜，在這里便應(yīng)該叫這道菜。

　　杜鵑醉魚飄著戈壁上不該有的婉轉(zhuǎn)香氣，做魚的老人微笑著看著孫子，孫子仍然笑得轟華絢爛的望著顧惜朝，問他，要酒么？顧惜朝笑了，問他可有什么酒。少年又是一個蹦達，不知從哪里翻出一個小酒罐，說，這酒可有故事了，和這酒肆一樣，從兩百多年前就有這酒了，只有這連云山水有這烈似煙霞的酒，名字也很霸氣的，

　　炮打燈。

　　那就來壇不摻水的。顧惜朝又一次脫口而出，又一次把自己嚇了一跳。少年歪著頭勸他，這炮打燈可厲害得很，摻過水的也醉暈過幾個冬日的獵戶，這不摻水的，怕這一身江南氣味的青衣公子身子腸胃受不住。顧惜朝搖搖頭，卷發(fā)拂過臉頰在額變晃蕩，堅持要了一壺不摻水的，便自顧自的獨飲起來。

　　一口口喝著這燒心裂肺般火燙的烈酒，迷蒙中似乎看到一個高瘦的男子，隨意的束著頭發(fā)，褐色氈衣，舉著酒碗對自己笑，看不清臉，只看到他笑起來右邊臉頰上有一個極小卻極深的酒窩。笑得自己跟著一起笑，笑到后來竟然又想哭，心絞成一團麻，似乎疲累至極，迷迷糊糊的便睡了過去……

　　等到醒來的時候，顧惜朝看到的仍是少年晃眼的笑，見他醒了，少年偏過頭去又是一聲喊“爺爺～～他醒了阿～～～”回過頭來瞧著顧惜朝說，你這人吧，看樣子就是斯斯文文的，還要學這里的獵戶漢子喝炮打燈，還喝不摻水的，怎么樣，醉了整整一天不是？哎～～自作孽不可活～～

　　顧惜朝笑笑沒有回嘴，感激的結(jié)過老人遞過來的醒酒熱茶，想起包袱里的白石，便向老人打聽起前朝紅淚的事情。

　　老人果然知道這個名字，說起的，仍是一個北宋末年的故事。那時連云有一位抗遼的英雄人物，名字已無人記得，所有人都稱他為“九現(xiàn)神龍”。他有個戀人，美的天仙一般遠近聞名，武功也極俊，叫紅淚。兩人的相戀頗經(jīng)歷了些周折，紅淚拋下一切跟他走，但不知為什么，最后也沒能走到一塊。紅淚曾在連云山水附近建過一座城，最后也還是留在了那座城，而九現(xiàn)神龍，聽說卻去了京師，一去不回。紅淚因情傷流下的紅色眼淚化為一種艷色丹石，傳說這種丹石茜紅如血，極為美麗稀有，卻難以尋找。便是找到了，經(jīng)人一觸，便化為血色煙塵，再無影蹤………

　　有了老人那里得來的線索，沿途尋問摸索著走了一整天，顧惜朝找到了相傳當年紅淚建起的城。城自然已蕩然無存，卻留了孤零零的一道古城壁，方看得出當年的痕跡。天色已晚，風又漸漸的凜冽起來，顧惜朝只好借著古城壁擋風沙，安頓好馬生火露宿。

　　月上中天，本已睡下的顧惜朝被冷風吹醒，睜看眼看，火堆已經(jīng)熄滅，本收在皮口袋里的白石卻不知怎么滑落了出來。在戈壁大的有些可怕的月亮照耀下，反射的光芒映在城壁上，竟又是那銀槍白衣的男子。不刻，身旁卻又浮現(xiàn)出一個女子的身影，漸漸在月光下清晰起來，美的讓人不敢直視，不想就是那傳說中當時的天下第一美女紅淚。男子回身看到她，一臉不可思議后就是一臉癡迷不舍，拉住女子的衣袖張口似乎說著什么，女子卻將衣袖一甩，反手擲出一支小箭。男子就直著肩膀硬生生的接了那一支小箭，隨即把女子摟在懷里，又低聲說了些什么，女子閉上眼，任他擁著，流下一滴紅色的眼淚，落至腳邊，閃著茜光，兩人漸漸如輕煙淡去，直至消失。

　　待到他們消失無蹤，顧惜朝仿佛做了一場長夢，回過神來，竟然已經(jīng)東方泛白。白石靜靜的倒在城墻邊，正是那女子紅淚落下的地方。顧惜朝走過去取白石，拿起來卻發(fā)現(xiàn)紅光一閃，立刻拿了布巾隔著手去探，竟真的是一塊丹石，如傳說中紅艷似血。顧惜朝用布巾將丹石裹好，和白石一起放在了皮口袋里，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戈壁清晨干凈而清冷的空氣，跨上馬，向來時的方向疾馳，不知道為什么，他可以確定，白石的事情，已經(jīng)解決了。

　　永樂十年正月初四　　北京西南房山

　　滴水成冰的天氣，民工兩萬兩千三百七十人，士兵七千四百人，騾子一千六百頭。一千二百人沿路取井水潑成冰道，其余人趕騾套纖，終于拉動了那塊巨大的丹陛石。

　　這一切，由雕石部總管，顧惜朝計劃安排。

　　顧惜朝站在隊伍的最后，紛飛大雪悄然落在他的卷發(fā)上，被他行走的震動微微一彈，又復(fù)落到地上，和白茫茫的積雪如為一體。他背著一個皮革裹好的盒子，盒子里，是他幾夜未眠雕琢的白石黛環(huán)瓶，半透明的壺中盛著傳說中如血似夢的紅淚丹石的粉末。顧惜朝本想把兩塊石頭琢為一對黛環(huán)瓶，怎奈取出的時候，紅淚丹石雖然沒有化為煙塵，卻裂碎為堊粉。但放入白石瓶中的丹粉卻瑩瑩的透出紅光，相映添彩。

　　腿再也沒有痛過，顧惜朝只覺得自己似乎了了一件擱置長久未盡的事，輕松泰然，不覺加快了腳步，卻忘記潑過水的冰道涼滑，竟滑倒一跤。自覺有些狼狽，想要撐住地面站起來的時候，眼前卻出現(xiàn)一只大手，自嘲一笑握住，借力站起來，抬眼想說謝謝，對上的，卻是一張微笑的臉，右邊臉上有一個極小卻極深的酒窩。

　　顧惜朝聽到一個極熟悉的聲音說，

　　這位書生倒是一表人才，氣宇不凡。

　　他笑了，回道

　　你，也是一派英雄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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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樂十年　　七月初七

　　院子里的蟲子啞啞的叫著，顧惜朝把井里鎮(zhèn)著的西瓜提上來，一邊切，一邊看著那個人燒著香草熏蚊蟲。看他切好，那個人坐待他身邊，自顧自的撿起一塊瓜，大大的咬了一口，顧惜朝咬咬口中清甜的瓜，微笑的用扇子擋住嘴，傾身探過去賊兮兮的輕聲說，

　　戚少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是鬼故事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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