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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晉,頃公七年。
晉國囚禁了魯國行人叔孫婼,準(zhǔn)備交給與魯素有仇怨的邾人的消息傳到魯國時,彌牟自己向昭公請命為此事親去晉國見執(zhí)政韓起。
事情比他推演的還要容易,韓起意外的很快答應(yīng)了他的請求,放叔孫婼回國,還邀他在晉國暫居韓府。
彌牟初見韓瑟時,正值三月。微雨迷蒙,潤得到處都是水汽。韓瑟一身青衣,仿佛整個人都要化到雨里了。
彌牟自己則著一抹紅衣,下頜微抬,整個人都顯得明艷非常。
韓瑟將目光從扎眼的紅衣轉(zhuǎn)到彌牟手持的桃花枝上,有些不愉:“公子便是喜歡,又何必折它?”
這是韓瑟第一次在韓府看見這個人,想是這位不知哪家的公子初來韓府,并不知道他的性子。他素來不和人爭執(zhí)的,因此雖然不高興,也只是說一句便自己心疼去了。
“我折你一支花罷了,怎么這樣小氣?”彌牟在魯國自小就很得寵,喜歡什么便能得到什么,還是頭一次連花都有人同他計較。他一向善辯,本來還準(zhǔn)備再嘲諷幾句,看見對方一身青衣氣勢不盛,臉色也很蒼白,像是久病之人,到底撇撇嘴沒再開口。
韓瑟看他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便知道大概是哪個被寵壞的世家子弟。喜穿紅衣的人,興許性子都是這樣張揚的?
“阿瑟?來來來,這是魯國的景伯彌牟!睆恼萦鰜淼捻n起輕輕拍了拍韓瑟的肩,“阿瑟是我長兄幼子,自小養(yǎng)在我身邊,性極聰慧,可惜身子不大好,也無心軍政,倒是對這些花草很有興趣。庭中這株桃樹還是他手植的!彼f著抬手摸了摸韓瑟的鬢發(fā),指腹感到了涼意,“阿瑟,你出來站了多久了?怎么不叫人撐把傘?”
彌牟揚了揚眉。聰慧看不出來,就是性子也太軟了些。
其實韓瑟并不和韓起一家住在一起。韓瑟之父韓無忌因身有微疾,將家主之位讓給了自己的弟弟韓起,韓起感念韓無忌的恩情,所以對韓瑟比待自己兒子還好得多。只不過韓瑟自幼身子骨弱,又喜靜,韓起就專門為他在城郊建了別院,韓瑟十五歲便搬過去住了,身邊侍候的人也都是韓起一一挑揀出來的,用度也比照韓起自己。
韓須說帶他去看一個人的時候,彌牟真沒想到就是帶自己去看韓瑟。他也不覺得韓瑟有什么好看的。是生得一副好相貌,可是性子,嘖,他還真不大看得上。
“阿瑟,阿瑟,我?guī)Я艘粋人來見你。”彌牟看著韓須直接推門而入,猜測韓須和韓瑟的關(guān)系應(yīng)當(dāng)很好。
院子正中還是株桃花樹,在樹下設(shè)了案,案上堆滿了或展或卷的竹簡。別處則是叫不出名字的花草。
“小心些,不許踩壞我的花!”韓瑟收拾著竹簡,頭也不抬,“你若是帶了魯國的景伯來,那我已經(jīng)見過了!
“你幾時見的?”韓須挨到韓瑟身邊坐下,韓瑟無奈的將他推開一點,想了想,又怕彌牟覺得自己怠慢了他,只好停下手中的動作向彌牟認(rèn)真行了個禮:“阿須性子跳脫,若是哪里惹了公子不愉,還望公子多包涵!
彌牟不答話,也就席地坐在韓瑟和韓須對面。韓瑟沒見過這么不將禮法當(dāng)回事的人,斟酌了一下才又開口:“不知公子今日來所為何事?”
“無事!
韓瑟為難的抿抿唇,彌牟卻突然覺得這人還是有點意思的。
若是有人對他這樣無禮,他便要冷著臉?biāo)π渥咏腥怂涂土。彌牟雖然知道這樣的態(tài)度顯得極無禮,不過他一向如此,也并不想改。
韓瑟轉(zhuǎn)過頭揚聲喚:“杏音!睆膫(cè)屋里走出來一個綠衣雙鬟,十五六歲,模樣很討喜的婢女,脆生生的應(yīng)了一聲。韓瑟看了彌牟一眼:“桃葉酥和桃花糕各取一碟,再給公子須和景伯沏茶!
韓須笑嘻嘻的伸手?jǐn)埩隧n瑟的手臂:“阿瑟,你最是知我心意了。”
韓瑟不躲不閃,低頭看回書簡:“不過是有客遠(yuǎn)來,才不是為你。”
彌牟將手肘支在膝上,托腮看著韓瑟,他什么樣的美人都曾見過,卻沒見過性子如此簡靜的。
就如同院中風(fēng)華灼灼其實卻靜放無聲的桃花。
晉,頃公八年。
自從去年來晉國,很受韓起賞識,彌牟索性留在了晉國。就在韓瑟的小院不遠(yuǎn)處又建了個院子。
“公子看后院植幾株梅樹如何?如今將要入冬,粉白相間,必是盛景!表n瑟將身邊用慣的女婢杏音送到了彌牟身邊服侍,算是賀了友人喬遷之喜。
彌牟瞇了瞇眼,想起了去年景,輕笑著搖頭:“只植桃樹。”
初冬開始,韓瑟就抱著手爐窩在床榻上不肯出門。除了韓家人,便只有彌牟能見到他,旁人只能得一句:“公子微疾,避不見客。”
這話也不算全然是假。
彌牟領(lǐng)命去了周王都看王室中對王子朝態(tài)度如何,剛見完頃公,回來就登了韓瑟的門。
他曾得信,說是韓瑟又病了,還好病得不是很重。
“……這是病得不重?”他正和韓瑟說在周都看見或聽說的趣事,韓瑟雖然坐靠著帶笑聽著,卻不時以袖掩唇咳嗽。彌牟說一段話,能被韓瑟的低咳聲打斷幾回。一方面有些掃興,一方面又實在覺得韓瑟這病只怕不簡單。
“不妨事,我自小如此,早已習(xí)慣!表n瑟咳得臉頰上帶了些紅暈,“子瑕你到王都還得空去打聽這些閑事,君上也太縱著你了!
彌牟挑挑眉:“怎么,我這是為了誰?你身子不好不能遠(yuǎn)游,我代你去不是一樣?”
韓瑟微微哂笑,這怎么能一樣。但他面上的苦澀只是一閃而過,很快換了溫和的笑容:“是,子瑕你總是為我好。”
他正說著,眼前出現(xiàn)一枚用紅繩系著的玦佩,彌牟傾身替他系在項上:“我夏日便看你體涼,冬日相必很不好過,所以替你尋了這塊暖玉。貼身帶著,不許取下來。”
韓瑟笑著答應(yīng)下來,肌膚感受到玉果然并無涼意。
彌牟雖然行事張揚、不拘禮法,卻也有很體貼溫柔的時候。
晉,頃公十二年。
剛?cè)氪海萆娋G,韓瑟種的桃樹也抽了嫩葉。韓起病重在床已久,最終沒有看到這年桃花開。韓須做了韓家家主,魏舒做了晉國執(zhí)政。
韓瑟在韓起棺槨前執(zhí)拗地跪了三天三夜,雖然韓起死前逼著韓須立誓要護佑好韓瑟,還言明韓瑟身子太弱,不必跟著守全禮,他卻仍不肯起身,誰也勸不動他。
韓起的擔(dān)憂很有道理,韓瑟果然跪滿三天就病倒了,韓須剛接手家族,事務(wù)極多,實在沒有辦法,便把韓瑟送到了彌牟府上休養(yǎng)。
彌牟見到臉色蒼白到幾乎透明的韓瑟時只有一個念頭:這人再折騰下去馬上就能追上韓起。
“看著挺軟的,怎么這么倔呢?”他把竹簡從人手里抽出來,覺得自己都快被磨得沒脾氣了。
韓瑟笑了笑:“我無事可做,琴被你收起來了,棋也被你收起來了,只好看看書罷了!
彌牟下巴一抬:“那也不行!
這段日子,彌牟到底能有多任性霸道,韓瑟算是有了新的認(rèn)識。
不過他覺得友人過得很好,也就沒有勸。
晉,定公元年。
彌牟有一日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陰沉沉的,韓瑟親自沏了茶遞到彌牟手里:“怎么?誰惹你了?”
還有人能把他氣成這樣?彌牟在晉近十年,從執(zhí)政到同僚,對彌牟多是順著的。
彌牟喝了一大口茶,和他開口時卻習(xí)慣性壓抑了怒氣:“沒事,我自己能處理。”
韓瑟垂眼點了點頭。他雖然擔(dān)心,但彌牟顯然不愿他擔(dān)心。
后來聽聞有個叫宋仲幾的被彌牟囚禁了。
再后來,就是定公讓彌牟去衛(wèi)國,為晉守衛(wèi)。韓須消瘦了許多,趕來讓韓瑟跟著彌牟一起走。
“國內(nèi)不安穩(wěn),你權(quán)當(dāng)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等定下來,我親自去接你回來!表n須握著他的手,目光堅定,整個人精神很好,韓瑟便安下心默默點頭,只說了句自己保重。
衛(wèi)靈公一眼看中了彌牟,封他做了將軍,封地在梁。
彌牟做了衛(wèi)靈公嬖寵的傳言傳到韓瑟耳邊的時候,韓瑟只是當(dāng)笑話聽了,反倒擔(dān)心彌牟會不會聽了又生氣。
等彌牟深夜從衛(wèi)靈公宮里衣衫凌亂的策馬回府,韓瑟看見彌牟頸邊的紅印之后才覺得不對。
“……你聲名一向很好,這又何必?”韓瑟仰頭看著彌牟坐在欄桿上灌酒。
“我喜歡他,才不管世人怎么說!”彌牟把酒壇一摔,幾乎帶了些哽咽。
韓瑟愕然地看著他,覺得身體里也有什么像這個酒壇一樣摔碎了:“你喜歡他?是么,你喜歡他……”
摔碎的東西扎得心口有些鈍鈍的痛,不久就轉(zhuǎn)為尖銳的疼痛。但他只是垂眼安靜地微笑:“子瑕,我為你撫琴一曲,如何?”
他抬手撥弦彈了一曲《合歡》,彌牟大概想到了靈公平日待他幾乎百依百順,便跳下欄桿又騎馬趕回宮里。
甚至來不及同韓瑟說一聲。
琴聲在彌牟策馬而去的瞬間戛然而止,他握了握暖玉,手下開始反復(fù)彈《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原來如此。
真可惜他不如那個越人有幸,他的子皙并不愛他。
這樣想著,韓瑟仰頭看著桃花樹梢上的弦月。
他在庭中等了一夜,只等落了一身的桃花。
那天其實公子郢是追著彌牟出宮的,不過還沒開口勸彌牟回去,韓瑟已經(jīng)彈起了《合歡》。他不曾娶妻不曾納妾不曾喜歡過什么人,卻也聽出曲子里只有無限歡喜和深重的情意。
彈琴人一定深深的愛著誰,這樣情深意重,并不是輕易可以彈出來的。然而接下來,他只聽到了《越人歌》,這首曲子彈來只有苦澀。求而不得的苦澀。
他突然就很好奇,既然求而不得,又怎么彈得出《合歡》?
他透過大開的府門看進去。
庭中那個人一身青衣,身形瘦削,只能看見他月光下的側(cè)臉。眉眼溫潤如玉,他突然想起自己幼時很喜歡的一件玉飾,有一回和長兄玩鬧時被摔碎了,后來,所有的玉都不及他記憶里的那一塊。
也許世上也不會有人比得了這個人了。
韓瑟放下手中的弓箭看著眼前笑瞇瞇的華服男子:“公子郢今日怎么想到來將軍府?子瑕并不在府上!
“為君而來!惫盂骋谎垌n瑟的手,手指蒼白修長,不是拉弓引箭的手。
下意識把手往袍袖里藏了藏,韓瑟有些窘迫的開口:“為我而來?瑟從未出過將軍府,更不會插手衛(wèi)國政事……”
公子郢還是笑瞇瞇的:“恩,我只是來教阿瑟騎射啊。”
韓瑟其實對這樣的人毫無辦法。明知是托詞,甚至是看到他手中的弓箭才想出來的托詞,他還是不知道怎么拒絕。
所以他沉默著牽了馬跟從公子郢,他還不知道公子郢究竟為何而來,這樣的事暫且還不必讓彌牟知道。
而彌牟知道的時候,韓瑟已經(jīng)帶著公子郢回了晉國。
彌牟假傳靈公命令,駕著靈公車架趕回魯去看生病的母親的時候,韓瑟正指使公子郢去幫他把竹簡都搬出來曬。韓瑟有些擔(dān)心靈公生氣責(zé)罰彌牟,轉(zhuǎn)念又覺得靈公既然得彌牟真心相待,必然不負(fù)他。果然靈公聽聞后只覺得彌牟賢德孝順,那一句“孝哉!為母之故忘其刖罪”叫韓須暗自笑了很久。
彌牟將咬了一口的桃子遞給靈公,靈公只是向人夸耀彌子瑕愛他至深的時候,韓瑟拖著公子郢下棋,公子郢棋技如何他還沒試出深淺,只是棋品他算是領(lǐng)教了!澳阍偻灯遄,明兒我可不陪你去看啟山的紅葉!”他掃了一眼公子郢的左手,公子郢抿唇笑得討好:“是是是,我好好陪你下棋!
彌牟和靈公,大概是相愛的。
他覺得彌牟很幸福。
至于他自己,公子郢對他的心意晉國貴族里沒有不知的,這樣就很好了。
他得不到心尖上的那個人,知其痛楚夜深夢回時往往撕心裂肺,怎么忍心讓將他放在心尖的這個人受一樣的痛。
彌子瑕失寵的傳言第三次傳到韓瑟耳邊時,韓瑟下定決心去衛(wèi)國把彌子瑕接回來。
那幾天還逢著暴雨如注,他沒有同任何一個人說,自己收拾了行裝單騎去了衛(wèi)國。
他站到彌牟面前時,彌子瑕從來沒看見過他整個人形容這樣狼狽。
“跟我回晉吧。你的院子,我還有差人每日灑掃。”
彌牟咬牙搖了搖頭:“靈公待我如國士,我必侍他至終。阿瑟,我知道你心意,你再等等我……”
“等等你?”韓瑟輕聲重復(fù),然后笑起來,是笑得前仰后合的大笑,“子瑕,我等你已太久!
彌牟看著他,似乎不明白他為什么笑得這樣開心:“阿瑟,我知道公子郢這些日子都陪著你,但是靈公有意立公子郢為太子,他將來是要即位的。何況,他怎及你我相交八年?”
他神色篤定,而韓瑟只是垂頭不語。
他韓瑟是求而不得,但也絕不會在彌牟徹底失去靈公正悲痛的時候乘虛而入。
韓瑟溫和地摸了摸彌牟的頭發(fā):“你也是將要而立的人了,我讓阿須給你說一個好姑娘,你好好娶妻生子!
彌牟臉色慘白:“你要我娶妻?”他攥緊韓瑟的衣袖,“你誑我是不是?你不是喜歡我么?你怎么能說讓我娶妻?”
“我是曾經(jīng)喜歡你!彼θ轀厝,“可是,我現(xiàn)在沒有當(dāng)初那么喜歡你。子瑕,我見過白頭到老的,卻沒見過恩愛如初的。何況,你不曾愛我!
“是公子郢是不是?你喜歡他了是不是?我不許,韓瑟,我不許你喜歡他!”他握緊了韓瑟的手,顧不得是不是將韓瑟的手抓疼了。
韓瑟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目光平和,不悲不喜。
“……我前年秋在床榻上病了兩個月,我想你能回來看我一眼,所以不肯吃藥。你覺得我任性也沒有關(guān)系,因為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看見你了?墒悄銢]回來,一次也沒有!表n瑟掰開他的食指,“然后我知道你不會為我回來,所以我自己記著時辰煎藥、吃藥,再也沒有為你耽擱過。因為你不會心疼我,阿郢卻心疼我!
“……還是前年,冬,雪紛紛揚揚如楊花,阿須叫人送給我三件狐腋裘,我又命人送了兩件到宮里給你,卻從來沒看見你穿過,只看見靈公穿著,唔,他穿著也是好看的。我想你待他真好!表n瑟掰開他的中指,“然后,我將最后一件送給了阿郢,他每回來將軍府看我,都寶貝的很,所以我再沒有送給你任何東西,因為你不在意,可阿郢用心。”
彌牟的手松了一些,韓瑟趁機拂開。
“子瑕,我在滿院的桃花中等過你,也在滿院的枯枝中等過你?墒悄闶冀K沒有回來過!表n瑟只握著彌牟指尖,微微嘆息,“我待阿郢沒有待你一半好,可是你從來不肯回頭看看我。子瑕……太晚了!
彌牟沒有說話,他仔細(xì)看著韓瑟的神色,平靜毫無波瀾,突然就覺得又委屈又心慌:“阿瑟,我會喜歡你的,我會待你很好很好的……”
聽到這樣的話,韓瑟并沒有覺得歡喜,只是有點心酸:“彌子瑕,你不喜歡我我認(rèn)了,但我沒有非你不可。”
“阿郢他為我放棄了衛(wèi)國國君之位,我不能負(fù)他。你自己要好好的!彼麍远ǖ膶浤餐崎_,轉(zhuǎn)身走進紛飛的桃花里,“從此山高路遠(yuǎn),愿君長安!
韓瑟從此再也沒有種過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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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越人歌》,我查到的資料顯示該典故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但是說的是春秋時候的事,所以干脆就默認(rèn)彌子瑕時期已發(f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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