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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場春
城南已開春,而我守著風(fēng)雪一等再等。
達達的馬蹄自遠而近,隱約瞧得見地面揚起的黃土,八人抬著大轎隨著壯觀的行伍浩浩蕩蕩而來,行至一座破落書院。簾子被人用折扇挑開一角,露出一雙幽黑的雙眸,直直瞅著蒙塵已久的牌匾。來人下轎,撣撣衣角,背手佇立許久。
攔下行人老婦,問及書院里的先生。
老婦忖度半晌,一拍大腿說道:“噯喲!先生說的可是那向南先生?哎呀……若是找他的,那就可惜了!
“此話怎講?”來人微蹙雙眉,心底困惑,隱隱不安。
老婦抬頭看了看蛛絲斑斑的匾額嘆道:“向南先生去了!彼剖歉锌捳Z滯了許久,“舊疾復(fù)發(fā),大夫也無法子,半月之前就西去嘍……”搖頭離去,匆匆而過的步伐,揚起地上的塵土……
“大人,時候不早了。”
“……嗯。回吧!
正值開春之際,點點嫩綠攀上柳條,柔弱地垂在方方解凍的河水之上,點著平靜如鏡的睡眠,泛起圈圈漣漪。孩童扯著清亮的嗓音在青石板河岸上玩鬧,蹭的一身泥漬,灰頭土臉,鼻尖一抹黑煞是有趣。向南拿著冒著熱氣的帕子走來,笑罵道:“臭小子又一身臟,看你回去你娘怎么收拾你。過來,先生替你擦擦!
孩童不大情愿地蹭了過去,閉著眼睛讓向南拿溫暖的帕子抹著臉。“行了,回去吧。再偷玩就罰你抄書!”
“先生好生狠心,我好歹是您的學(xué)生呀!”
“呵?學(xué)生?巧了,你先生我還真沒你這樣頑劣的學(xué)生!
“嗤!先生近日就知道顧著城東那要去京城參加會考的那個什么元!”
向南敲敲他腦袋上了個栗子說道:“那叫解元!叫你不好好學(xué)習(xí)。趕緊回去背書去!小心我叫你娘來收拾你!
那小孩撇撇嘴嘟囔幾句,穿過院子跑進了屋子里。向南噙著笑意,收拾起院子里樹下放著的幾本書,正欲起身,聽聞身后腳步聲響起,笑意漸濃,轉(zhuǎn)身一看,正是那人。
“鑒之?怎么現(xiàn)在有空來?”
鑒之接過向南手中幾本書,隨意翻了翻笑道:“來找小先生請教請教。”向南聽罷輕笑一聲,搶過鑒之手中的書說:“鑒之這是在取笑我。你個堂堂解元來向我請教?莫讓人笑掉大牙。”鑒之但笑,跟在向南身后說道:“小先生可肯施舍頓午飯給鑒之,從城東趕到城南可是費了好大功夫呢。”
“是你自己不請自來,積雪剛?cè)谀憔筒幌A,城東城南的跑,也不怕一天馬摔了掉河里淹死你!毕蚰线呎f將書擺在了案幾上,將一疊糕點遞了過去。
鑒之接過捻起一塊放進嘴里,邊嚼邊說:“哎呀,小先生積點口德不成么?再者,我可是會鳧水的,怕什么河水。是小先生這個旱鴨子怕吧!
“咳咳……你會鳧水算什么……凍也能凍死你!”向南臉上一絲浮紅讓鑒之瞧了去,聽他喉中沉沉一笑,不免臉上更加發(fā)燙,大冬天的,后背幾欲滲出一層薄汗來。向南從一旁書柜中抽出一本牛皮封的書,扔給鑒之說道:“喏!你來這兒不外是為了這本書!
“小先生干脆把這本書贈予給我吧。省的我跑來跑去摔進河里凍死。”
“不送?赐贲s緊走,下午我還有堂課呢!毕蚰戏_書佯裝看書,目光卻跟隨著鑒之的一舉一動,盡管鑒之看的認真,大半個時辰?jīng)]個動作!靶辛诵辛,天色暗了,你趕緊還我書,早些回去。”
“噯你莫搶……好先生再讓我看一會兒。”
“看什么看!再看就得掌燈了。待會兒你怎么回去!毕蚰仙焓窒胧栈啬潜緯,而那本書卻被鑒之抬高,夠不著!昂伲∧銈讀書人怎么做出這番無賴的事!這書看久了就戒不掉了,你趕緊的還我。”
“先生不如收留我一……”
“沒戲!”向南語罷,一腳踩在椅子上就要去夠書,被鑒之一把摟住腰肢!靶∠壬@動作哪有半分沉穩(wěn)模樣,讓你學(xué)生瞧了去明日又有閑話說了。趕緊下來,危險!
“什么閑話?你成天來我這小書院惹來的閑話還不少么?你成天這幅吊兒郎當?shù)哪涌嫉蒙厦??br>
鑒之一愣,被向南鉆了空子,手中一空,那本書早被抽走,懷中亦是一空,小先生早已跳下木椅將書放回原位。“你黃金屋不去住,來我這稻草屋作甚,趕緊回去。”
“唉……小先生趕人倒是有一套。”鑒之無奈苦笑,撣了撣衣襟,披上大氅,走向屋外,隱入一片夜色,獨有腳步聲漸漸遠離,和屋內(nèi)一聲輕嘆,輕如羽毛,悠悠在冷風(fēng)中兜了三圈,悄然落回了心上,沉沉地壓著。
翌日清晨。
霜露還凝在枝葉上,天邊微亮泛著幽幽的藍光,孤鳥清啼,雞鳴四起。向南洗漱罷,端了把椅子放在門口,捧著本書放聲朗讀起來。路過書院趕集的人瞧見他讀書便會打聲招呼:“先生起的可早!”有著小販獨有的嘹亮嗓音,驅(qū)散了向南最后一點睡意。書院的院長踱步到向南身邊,低頭看了看他的書冷不丁出聲道:“近幾日和鑒之相處不錯?”向南先是一驚,后又是一怔,淡淡應(yīng)了句:“是啊……”
院長打量了向南神色一番,稍加琢磨,說道:“會試在三月就得開始了吧。”
“……是啊!币琅f淡漠,聽不出情緒,正如初春的風(fēng),微暖,而依舊寒冷。
“那可是快了……今日已經(jīng)二月中旬了……唉……若是考上了可就得入仕為官了呀!許是要在京城安家了的。”院長語罷,拍了拍向南的肩,“莫等,莫等喲!
向南轉(zhuǎn)頭目送院長踱著步子離開,微微佝僂的背掩不住年華的痕跡,花白的疏發(fā)只得用一方發(fā)巾裹起,那一句莫等,藏著深深的無奈……向南知道院長等過,在這里建了個書院,一春復(fù)一春,一年又一年,終究是沒有等到歸人……院長怎知,那一句莫等,愣是沒把向南鎖住。
鑒之一如既往地在午后來到了書院里,笑瞇瞇地走進書房,瞧見向南正趴在案幾上午睡,微微一愣,走至一邊,將爐子里的火挑的旺了些,又替他的小先生拉了拉滑落的薄毯。在書柜上搜索著先前看過的書,就在取出那一刻,一張紙被帶了出來,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飄了會兒落在了地上。鑒之好奇,拾起一看,上頭是小先生清秀不失有力的字跡,是一首未完成的詩,匆匆一瞥,聽見一旁向南夢中呢喃一聲,睫毛微微纏著,即將夢醒。鑒之將紙藏進袖中,走到一邊趕忙翻開書佯裝正經(jīng)。
向南眨了眨眼,看清了來人才說:“冤家又來了!
鑒之微微一笑說:“我可不是討債的。是來學(xué)習(xí)的!闭f著揚了揚手中的書,趁小先生不注意連忙把剛才因心虛而顛倒的書倒了回來。向南瞥了他一眼不再說話。鑒之覺著小先生今日心情不大好,正想著說些什么逗他開心,外頭就有小廝跌跌撞撞地進來說:“先生先生!”向南來了精神問:“怎么了?”
“院長他……他……”
“他怎么了?”向南連忙起身,鑒之也擱下書起身。小廝咽了咽唾沫,嚅囁道:“院長他……去了……”
向南一怔,好一會兒沒有反應(yīng)。鑒之攏了攏他的肩:“向南?”
“……沒事!泵艘话涯槪霸洪L呢?”
“在房間里。”
向南點了點頭,走向了后院的屋子,每一步都是那么輕飄飄的,可心上又是很重,頭重腳輕幾乎摔倒。院子里的桃花結(jié)了一個個嬌艷欲滴的花苞,就等著第一陣春風(fēng)將它們一個個都掙開。鑒之走在向南身后,很是擔心他。向南將院長當做父親一般敬愛,一時叫他如何面對?鑒之放心不下,又輕輕喚了聲:“向南……?”
“嗯!甭犓破届o的聲音,卻被鑒之聽出了那一絲顫抖,抖得人受不了,仿佛細微的抖動都能將人按倒在地。
推開屋門,一股暖意撲面而來,向南卻感受不到。
暗青色的床帳平靜地垂在地上,親吻著地上的沙土……
向南撲通一聲跪在了床前,瞧見院長縱橫的細紋,滿臉風(fēng)霜,嘴角微微上揚,眼睛還微微睜著,卻早已失去了光澤。做了好夢吧,夢見什么了呢?
未歸人已歸。
喪事極為簡易,只讓書院里的幾個人服喪,白綾掛在匾額上,第一陣春風(fēng)襲來,颯颯作響,后院桃花已綻,瑟瑟亭亭玉立于枝頭,已是二月下旬。
那日。
向南坐在院門口曬太陽,一本書攤在腰間也無心思去細看,暖意使人昏昏欲睡,他卻睜著一雙清亮的眼睛瞅著自己的腳尖。達達的馬蹄聲愈來愈近,向南心漸漸提起,又愈來愈沉。棕色的馬蹄停在向南身邊,來者正是滿臉笑意的鑒之。
“冤家怎么又來了?”向南收起了腰間的書,坐起身問,“最后一章,看么?”
鑒之仍舊笑,翻身下馬,坐在向南身邊,沐浴午后暖陽。
“你到底看不看?不看我就收進去了。”
鑒之張了張嘴唇,似是要說什么,也確實說了什么:“……待我回來再看!钡X著不是這句,向南嗤笑:“怎么?一章字留著念頭拉你回來?”
鑒之笑著替他攏了攏耳邊鬢發(fā)說:“一章書還不至于拉我回來呢。”目光落在向南臉上,甚是繾綣,但向南始終未對上他的雙眼,不愿,更是不敢。
“向南!
“我不會等你的!毕蚰蠈咏o鑒之,徑自起身打算離開,卻被鑒之拉住了手,硬是塞進一本書,耳上一陣溫?zé)崛彳,呢喃響在耳畔,揮之不去。
達達的馬蹄漸行漸遠,可以瞧見地面揚起的黃沙。一載復(fù)一載。揚在空中的不再是歸來的馬蹄帶動的黃沙,而是一個將死之人撕碎的書頁。
“咳咳……”向南不止一次翻開那最后一章。即使捂住了嘴,一朵朵鮮紅的花朵還是從指縫之中漏了出來。小廝撥旺了爐中的火將外衣披在向南肩上:“先生,剛剛開春,天氣冷著呢,莫要坐在風(fēng)口了。”
向南接過小廝遞來的帕子,擦凈了嘴角的血跡,無奈看著書頁笑道:“倘若是那冤家回來了,這最后一章也……咳咳……看不了了!毕蚰闲,“不若撕了。眼不見心不煩,”
小廝正欲制止,卻見向南已經(jīng)撕下了一頁,一頁,再一頁,又一頁……
彌留之際,耳畔卻響起了那冤家輕若鴻毛的承諾和院長的嘆息,一句等我,一句莫等。
——城南已開春,而我守著風(fēng)雪一等再等。
來人攏了攏身上錦衣,握著袖間的那一張未完的詩,挑起轎簾,外頭繁華不似往常,唯有黃沙輕揚,恰似當年拂袖遠去,只是故人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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