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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零】
三月的煙雨江南,一片水霧氤氳,化出恰到好處的溫柔辰光。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風,窗檐下的木質(zhì)風鈴發(fā)出叮咚響聲。
他照舊挺直著背坐在窗檐下的桌前看著一本書,修長手指摩挲著書頁,不時輕輕翻過一頁。
身后的房門傳來吱呀響動,他的目光未從書本上離開,只是唇角不自覺地勾了勾,淡淡開了口。
“菱紗,與你說過多少次,我讀書的時候不要隨意進來打攪——”
他的話音還未落,身后便傳來陌生的聲音:“少爺,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再也不敢了!”
他唇邊的笑意戛然而止。
轉(zhuǎn)身看到侍婢誠惶誠恐的臉,他輕輕閉了眼睛,又轉(zhuǎn)回身,靠在椅子上,喉中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含混的苦笑。
“你……下去吧。”
他怎么會忘了,她早已經(jīng)走了。
走的干脆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最是她一貫的做事風格。
他抬頭看向掛在窗檐下的風鈴,忽然覺得有些疲憊。
【一】
清明插柳,端午插艾。
一大清早臨安城里就一派喜氣洋洋,各家門口都掛了菖蒲和艾葉,小孩子們腰間都墜著娘親親手做的香包,頂著額頭上牛黃畫的王字,在街巷中追逐嬉鬧。
韓菱紗懷里抱著一大捧艾葉,左臂上還搖搖晃晃地掛了兩只大粽子,急匆匆地朝城西的大宅子而去,在街巷里時不時因為迎面而來的一群撒歡奔跑的小兒們而左躲右閃,頭上包頭珠花的穗子隨著閃躲俏皮地隨著主人跳動,無端添了些活潑之氣。
好容易到了宅子的后門,她騰出一只手悄悄打開虛掩著的大門,先探了頭進去,圓圓的杏眼靈活地來回看了看,看左近無人,急忙閃進宅子中。
“你去了哪里?”
剛偷偷進了院子,身后便冷不防響起了一道淡淡的聲音,她暗自吐舌心道不好,卻還是乖乖地因為那道聲音停下了腳步,轉(zhuǎn)過身去。
慕容紫英站在廊檐下,一手拿著長劍,另一手拿了帕子在擦額上的汗水,顯然是剛剛結(jié)束一輪劍術的練習,他仍是一貫的面色冷淡,靜靜地看著她。
她聳聳肩,將手伸出去:“喏,你看,我出去買東西啦!
他自然看到了她手中的東西,卻略有些不解地側(cè)了頭:“宅中端午大祭,艾葉和粽子一應俱全,何苦你親自去買!
韓菱紗將手中的東西交給上前來拿東西的侍婢,一身輕松地甩了甩手,似乎怨他不解風情似得瞪了他一眼:“那怎么一樣,宅子里準備的是祭天用的,我準備的,是專門給你的啊。那粽子可是今早五芳齋的第一批包好的,要不是我去的早,肯定搶不到!
他也不是第一次見她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但卻始終不能習慣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復雜想法,見旁邊侍奉的婢子偷偷掩著嘴笑,他微微有些無奈,卻側(cè)頭道:“叫人去撤了我屋里的飯食吧!
婢子應了一聲是,趕緊退下去辦事了。
今日的早餐毫無疑問地換做了兩個大粽子,他去向父親問安后便又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摒退了下人坐在窗前的桌邊,蒸熟后濃綠粽葉包裹的粽子冒出清香,他的目光從粽子上轉(zhuǎn)向目光炯炯趴在桌子另一頭看著他的人。
“肯定很好吃的。”韓菱紗見他看著她,以為他在猶豫是否要吃,立馬直起身來言之鑿鑿的保證。
慕容紫英斂眸:“你親自去蒸的?”
“自然。”韓菱紗得意,隨后又古靈精怪地吐了吐舌,“我不喜剝皮,蒸的時候又叫小玉她們都不要幫忙,就……”
怪不得旁邊還備了剪子,原來在等著他自己來剝粽葉。
他無奈卻又覺得好笑,認命似的拿起剪子。
修長手指就連剝起粽葉來都十分的好看,她看的出神,沒一會兒便見糯白的粽子置于盤中,他拿了濕帕子擦手,又將一雙玉箸遞給她:“既然不喜做這些,當初以客人身份留在此處便好,何苦偏要做我的侍婢!
現(xiàn)在看來,倒是她更像主子。
“本來就是你救了我,我又不記得前塵才暫居這里,客人算是什么,名不正言不順的,反倒做了侍婢更自在些!彼舆^玉箸,夾下一小塊粽子送到他嘴邊,“來,張嘴!
“你這是做什么?”他看著面前的玉箸微微蹙眉。
“不是你說我不像侍婢,那我就做些侍婢該做的事啊。”她俏皮地笑了笑,“快點兒,我手酸。”
他向來對她毫無辦法,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張口,吃下了她送到嘴邊的粽子。
清香軟糯,果然口感絕佳。
他又看向她,糯米清香盈滿口中,恍惚覺得這是他吃過的最好吃的粽子。
只是不知道,這“最好吃”中,到底有幾分,是他撒歡跳動的心在作祟。
【二】
慕容紫英向來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就連在家中都是住的僻靜而鮮有人至的東北角,平日里除了刻苦練習仙法劍術,最愛的便是讀書。
然而自從半年前韓菱紗來到這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他每日照舊卯時起身,用一個時辰練習劍術,而后去正廳向父親母親問安,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用早餐。
這之后到正午與父母共用午餐之前,本都是他用來讀書的時間,然而——
“紫英紫英,今日城里有集市,陪我去看看吧!”
他自認是個自制力過人的人,面對外界種種紛擾誘惑往往毫不動心,向來活得冷靜自持,所以當她趴在窗檐下用一雙圓圓的杏眼可憐巴巴地看著他,而他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好”的時候,他不禁開始懷疑他是否太過高估了自己。
不過看著身前兩步歡快地左顧右盼的她,他忽然覺得不那么有自制力也并不是一件壞事。
起碼她那樣快樂。
韓菱紗頗感興趣地撥弄著掛在小攤子旁的一串風鈴,木質(zhì)風鈴發(fā)出叮咚響聲,韓菱紗喜歡的緊,順手取下來拿給身后的慕容紫英看:“紫英紫英,你看這串風鈴好看嗎,買回去掛在你屋子的窗檐下怎么樣?”
慕容紫英還未開口,攤販已是堆滿了笑:“姑娘眼光好,這風鈴聲音清脆,掛在窗檐下,有風的時候好聽的緊,還能添些生氣!
韓菱紗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對啊,紫英,你的院子里太冷清了,掛串風鈴叮叮咚咚地好歹熱鬧些,怎么樣?”
雖然他覺得他的院子里自從有了她就已經(jīng)相當熱鬧了,但還是伸手進袖子拿出一串銅板:“你喜歡的話就買吧!
心滿意足地提了風鈴回到院子里,韓菱紗執(zhí)意自己踩了凳子,伸長了胳膊費力地想要將風鈴掛好,他說了想要代勞,結(jié)果被她一口回絕,此刻只能無奈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護著她,以免她不當心摔下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將風鈴掛好,她剛松了手,遠處便有微風拂來,風鈴晃動發(fā)出清脆響聲,果然十分動聽。
他扶她下來,她叉著腰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往后便一直掛著吧,這樣等我離開了,你的院子里才不至于太過冷清。”
他忽然側(cè)目看向她。
也許就是因為這些回憶太過美好,待到一切塵埃落定時,他才會覺得那么痛吧。
【三】
他其實并不意外有一天她的刀會架在他的脖頸上,因為自他救起她時,他就一直在等這一天的到來。
韓菱紗執(zhí)刀的手微微顫抖,她其實更愿意騙自己說這是因為她已經(jīng)太久沒有殺過人,但這謊言太拙劣,誰都不會相信。
“江浙暗里最有名的殺手,原來這樣重感情!
派她來此的人言猶在耳,嘲諷之意昭然若揭,任誰都知道殺手本不該有感情。
鋒利刀刃貼住他脖頸上的大動脈,身后的人只要微微一動手,他便必死無疑,但是她卻再無動作。
“為什么?”
他想他終究還是紅塵中人,到了這種時候,仍是不能免俗地問出這樣的話。
他感覺到她微微一愣,聲音有些空洞地從耳后傳來:“你問我為什么?殺手殺人哪有為什么,就像是戰(zhàn)場上將軍下令殺敵一般,我從來沒能問一聲為什么,便拿起了刀!
“你已金盆洗手兩年,何苦再回那里!
他并不緊張,像尋常聊天一般問她道。
過了好半晌,就在他以為她不會回答他的時候,她卻忽然開了口:“我為了他而決定不再殺人,他們卻用他逼我。我沒有別的選擇。”
“對不起,紫英!
慕容紫英緩緩閉上眼睛。
“我可以幫你!
【終】
早春的江南仍是免不了細雨紛飛,雨水在房檐上匯成涓流,稀稀落落滴落在青石板上,發(fā)出嘀嗒響聲。
他站在巷子口,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石橋上小心翼翼地扶著一個眼盲少年過橋的她。
原來她不是不喜照顧人,只是她想要照顧的人,恰巧不是他而已。
身側(cè)替他撐著傘的侍從不忍心地喚了他一聲:“公子……”
他回過神來,收回眼神,轉(zhuǎn)身離開。
——“你為什么要幫我?”
——只是想要謝謝你給了我一個那樣美妙的夢境而已。
大夢初醒,現(xiàn)實更加讓人覺得痛徹心扉,但大抵能夠做一個這樣的夢,起碼能讓我知道什么是快樂。
即使往后一生中再也沒有得到過那樣的快樂,也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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