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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子最終還是沒能落下。
莫淵面無表情地注視眼前的棋盤,內心沒有波瀾,但一聲暗嘆。
時值深秋,蓬萊島平時不施控制天氣法術,原本身處洞府、無法親眼目睹島內秋色的莫淵卻仿佛親臨其境一般,靜靜體會著洞外的清冷秋意。
枯葉漸落,蕭瑟漸起,目之所及將是凜冽冬日與生氣之春。
常人所謂四季輪回。
莫淵收回手,卻沒有放下棋子;他的目光落在手中黑棋以及透過棋子便映入眼簾的、無人對弈、僅有一色的棋盤之外的遙遠事物之上。
正如修道之人與尋常凡人在實質上是相距甚遠的一般,走到這一步的人、或者說他,也是與初踏此道的生澀道童有著太過遙遠、無法縮短的巨大距離的。
這一步之后,將是跳脫輪回、無衰無劫;這一步之前,已是坐看云卷云舒。
然而大道艱深,倒在此處的心懷壯志、才華卓越之人千千萬,他莫淵也未嘗不會不是其中之一。
莫淵沒有做聲,他的所有精力仿佛都集中于那一粒無聲、無名、無言、不言的黑子一般;必然、必須的凝視。
洞府中靜得可怕。
莫淵并非全然不知派內長輩后輩對他暫不外出游歷的決定的憂慮:他從來不是閉門造車之人,但也的確從不讓他人思慮縈繞于心。
他之所求,從始至終,唯有“大道”二字,但不違本心、順應本性,因而無愧無悔。
然而莫淵知道,他手中這枚執(zhí)意不肯被放下的棋子在發(fā)問,問他:“果真如此?”
千年來保持著少年面貌的真君沒有回答;蛘哒f,這已是回答。
道心之衰,難以揣測。
——果真如此?
莫淵沒有表情地伸手,落子。府內仍舊無聲、無人,但這一子猶如自天而降的第一滴甘霖,清脆緩和地點在了一個關鍵,激起了某種不知名的可見漣漪。他周遭時光彷如湖水,寂靜、溫柔、不容反抗地緩緩蕩開了。
他少時求道,有過不解有過困惑,但從未動搖從未后悔;及至步步走來入了蓬萊派、在一干外門弟子的各式情緒中被選入內門時,莫淵仍是堅持本心保守本性一心一意。不是從未回首、從未猶豫,不是不知同門看法、不曉長輩意見,只是這最初便懂得、理解的人心人性又為何一定要成為他的困擾?
求道之人,當心無旁騖;他是,但不強求他人亦是。因而有過淡看故友至交疏遠離去,有過輕嘆師門同輩遺憾隕落:那大道險阻,漫長崎嶇;前行者眾,并肩者無。
莫淵看了眼棋盤,仍是沒有表情。他伸手,再執(zhí)黑子,宛如對四周隱隱變動一無所知似的,徑自落子。漣漪散開了。
但倒也并非真無,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者眾多,只是莫淵不曾想過后生如此可謂。
他那徒弟啊……
漣漪沒有停止,莫淵知道自己嘴角微微上翹;那大約近似于一個微笑吧。他清楚這毫無引人發(fā)笑之處,也懂得他那徒兒已是道祖,只要任意大千世界中隨意一人心念一動便能知曉全部,然而這個情緒變化仿佛是必要、必然的,它出現(xiàn)并存在,猶如遠雷漸進,毫不停滯。
那是一種無法遏制的心緒。
他那徒弟啊,鮮少欺騙,但總有隱瞞;莫淵知他看重師門、尊重師長,因而并不介意他之傳承無法繼續(xù)一事。——原本便無介懷必要,莫淵只有是些許的疑慮,而這微小的感受更在他于洞府內見到他徒弟與這棋盤棋子時,煙消云散。
原來石軒——陰陽道祖、他那唯一的徒弟,的確是同樣有少許而不會忽視的介懷的。
無需借助天人卓越的記憶力,莫淵也懂得,外表與萬年前無二的弟子那在以目光而非仙識切實目睹他踱入洞府時于瞬間露出的、像是在片刻間失去了所有語言的默然模樣,是令人畢生難忘的。——或許哪怕就此在成就半步金仙前倒下,也會因此毫無遺憾;不知為何,莫淵產生了如是奇特想法。
莫淵知道自己的的確確微笑了。他再度將手探入棋罐內,掏出幾粒黑子。很少幾粒。莫淵輕輕落子,動作徐緩。
實是有趣。石軒是師門內唯一沒有以言語表述擔憂的——這種擔憂對知曉天機、大徹大能的道祖而言毫無必要,但這不代表他那徒兒會作壁上觀:令蓬萊島卷入自己那叵測的道心之衰實非莫淵本意,而他亦懂得石軒不會對這或許會有的池魚之災坐視不管;蓬萊派之于莫淵、之于石軒,是相同而又不同的意義。
正如長生之人慣以尋常面貌見人一般,如今所有師門見到的陰陽道祖仍是那個外貌與初入蓬萊派時相同的尋常青年;但之于莫淵,弟子的模樣的確是熟悉的,熟悉到他記憶深處仍舊殘留著幾分最初見面時那青年生澀的面容:那是最初所見、不知為何無法忘卻的樣貌。
那句話其實不曾刻在莫淵心頭,蓋因無需刻意牢記:他知曉陰陽道祖的模樣,也明了唯一的弟子的面容——他們始終如一,而又似是而非。
是石軒,亦不是石軒;是與不是,重要、也無關緊要。
修道以來,莫淵從未深究、從未回溯他保持少時面貌的原因何在:這與他之所求、與永存大道毫不相關。然而現(xiàn)在……
莫淵又落下一子。棋盤上的黑子在寂靜的洞府中顯得愈發(fā)深邃、漆黑,它們無光,卻仿佛要掩去所有棋路與府內一切似的吞噬著存在感。
然而現(xiàn)在,它似是必要的。
這副姿態(tài)于莫淵而言并無特殊含義,它既不摻雜靈玉真君的偏好,也非任何所得與遺落的見證;然而世上并不存在無根之水、無本之木,沒有來源的事物不可能根植于此,并且長久的共存、不令其主感到任何的詫異及不適。
莫淵落子之手停住了。那一粒黑子與棋盤保持著近似于無的距離,停在了空中。
他那徒弟帶來這棋具時沒有任何異狀,自然的神態(tài)與尋常的說辭就好像最初的默然也不存在一般;然而莫淵懂得,石軒的不說,并非是對沉默的否定。莫淵知道,姑且不論道祖的身份,他的弟子就是這樣一個人,冷靜謹慎、思慮周全、謀定后動。因此莫淵并不相信這是所謂的“心血來潮所覓得的、遲來太久的‘獻禮’”,但他仍舊收下。
不是沒有拒絕的理由,不是沒有感受到奇特的情緒,只是……只是莫淵隱約了解,這是不太懂得如何授徒的他所教授的唯一弟子向業(yè)師表達關懷、傳遞訊息的方法;蛘哒f,道路。
很微妙的,那種曾像針一般細小冰冷感覺再度回到了他的身邊,然而莫淵落子,并且微笑。
他那徒兒,也是不擅長傳道授業(yè)的啊……
他知道的,他的樣貌絕不是少年心性的延續(xù),也不是不知名、不可棄的警醒。他曾愿以人為鏡,因而帶著這無需放下的皮囊之鏡;但現(xiàn)在他的身影另有映照,他的映照亦另有其人。
那種感覺消失了,莫淵沒有低頭,他知道手中棋子還剩三枚。只需三枚,這一色棋的棋局將了,這道心的衰竭異動將了。
莫淵平靜地落下第一子。
問心。
他為何下這一色棋?蓋因他之敵手,乃是己身。不向往者動搖、不堅定者放棄、不明了己身者倒下。
第二子落下。
問性。
緣何向往?緣何堅持?緣何明了?他之所求,只有大道;九死一生,無愧無悔。
最后一子亦落下。
問道。
他之傳承并未斷結。求道者無分先后,證道者無關出處。他教授石軒,石軒亦教授于他:大道坎坷,前行者眾,并肩者,有。
莫淵的手指離開了黑子;每一子都是問心,每一子都是問性,每一子都是問道。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這一剎那,最后的一剎那、落子的瞬間、一切的結尾,坐在時光漣漪中心之人,不復少年面貌。
時光蕩開了,而棋局終了了。那青年道人的身影好似從未存在一般,隨著不可知的無名漣漪的停息而消失了。
看山是山,看山不是看,看山、是山。
莫淵緩緩抬頭,展現(xiàn)在彷如早已明白并且等待這一刻到來而倏然出現(xiàn)于洞府內的弟子眼前的,仍是那個為眾人所熟知的俊美少年道人了。
莫淵仿佛聽見了一聲不知名的輕嘆,他不帶任何情緒地注視自己的弟子;陰陽道祖迎著業(yè)師的目光,坦然行禮:“弟子恭賀師傅證道大羅,無衰無劫。”
莫淵沒有頷首,他仍看著弟子:“嗯!
石軒在他眼前露出了笑容,有些苦笑,又有些調侃:“只是弟子不曾想到,師傅您竟仍然……”
莫淵沒有等待徒弟說完這句話。他站起,但并未轉身。
莫淵仔細地端詳石軒的面容。他在想,這面孔的確熟悉,面孔主人的性格也的確熟悉,而且太過熟悉,他甚至能太過簡單地確定弟子的想法。同樣的不善傳道授業(yè),同樣的關愛師門,同樣的……
莫淵緩緩開口:“莫非你曾希望,為師道心之衰時——”
他微微抬手,閃電忽現(xiàn),旋即隱去。
及至此時,莫淵方才對啞然的徒兒頷首:“——引雷劈你不成?”
語畢,對徒弟拋下饒有深意的一瞥,莫淵轉身,緩步踱出洞府。
同樣的師徒情深。
看山,是山。
靈玉道祖的嘴角有著微弱、明確的笑意:笨徒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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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風作案、仍然是頭重腳輕的一篇ORL
說句實話是有不少沒有寫出來,說到可能“被”自愿時的輕嘆,少年求道時的堅持與成就金丹后、主持法會時公正嚴明評價的聯(lián)系,吐槽玉玲瓏時的精辟、輕松……雖然過去的線索不太多,無法完整勾勒人物的輪廓,但和那無關,是我筆力不足,還有很多地方沒寫出來嗚嗚嗚嗚TuT
我很喜歡莫淵這樣堅持本心而又通透人性的角色,再加上他徒弟那么喜歡他、他也那么喜歡他徒弟(被揍)。
說真的,像石道長這種成就金丹時刻想到師父、渡過道心之衰時想到師父、見證外道演法時還想到自家?guī)煾傅慕巧,不是那么多見啊……(遠目)
師徒雙箭頭(無誤)真好啊,莫淵能成就半步金仙也真好啊,這是某種意義上的HE啊,想著喜歡的其他師徒,真是感慨……最后,要是現(xiàn)代背景我嚼著我能寫肉。(被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