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是溫柔的瘋狂。
　　By Rimba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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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觀來看，這是一個筆挺而又漂亮之極的年輕人，帶著點這個年齡特有的自命不凡和張狂。
　　但不得不說，我對他頗有好感。雖然他似乎給人感覺就像是一片無鞘的薄刃，鋒利而又脆弱。
　　不過，這也只是別人對他的評價而已。
　　他就像我一樣從不在意他人的議論。對于這一點，我相當滿意。要知道很多時候我都是典型的享樂主義者，我懶得思考這一切為何，我在乎的只有當下。

　　而當下他就是我要找的樂子。

　　我甚至無法言說對于這種觀察的熱愛。感覺就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但又千差萬別。似乎他的出生就是為了證明平行存在的可能性。而他一無所知的樣子讓我感到莫名的嘲諷，和勝乎造物主的愉悅感。
　　我很確信人們對于他的喜愛：自信而才華橫溢，還是都城當今炙手可熱的少年詩人。許多人沉迷于他作品中的隨性不羈，但他們并不知道寫出這些篇章的人不過十九歲而已。
　　他贊頌所見的一切美麗事物，甚至包括格拉斯高的那些風塵女郎。許多婉約派對他不屑一顧，并譏諷他只不過是用淫辭艷語和華麗辭藻堆砌的跳梁小丑。
　　不過這并不妨礙他繼續(xù)去欣賞這一切。

　　自古人類對于美的定義都是復雜而爭論不斷的。乞丐，妓女，小偷，酒鬼。在常規(guī)思維這都屬于這世界痛苦的，陰暗丑陋的一面，藝術劃同于美，也是現實物質通往精神思維的升華。
　　在這個平庸的時代，大部分人依然認為這些丑惡是該游離在外的。
　　我親眼見到他出沒于貧民窟，慷慨贈與貧窮乞丐財物，甚至直接與他們共吃同住。但這并不是什么良善品性的證明，我很清楚他只不過是享受著那種施予他人的快感。
　　我也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任何人都無法保證絕對的無私，某種程度上，憐憫也只是因自己也害怕那種境遇。

　　也因此，他讓我不得不再一次驚嘆造物主的神奇安排。
　　世上怎可能會有如此相像卻又微妙不同的兩人。

　　他似乎對愛這種人類的原始欲望有著異常的執(zhí)著。我曾偶然間聽到某位美麗的女士評價他時說的話。你只不過是在追求熱烈地愛著的那種感覺而已，你并沒有愛任何人。你愛的只是你自己。
　　這句話相當準確，我和他都一致贊同。

　　但我認為我們之間唯一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這里。這句話可以形容我，但絕對不可能是他。盡管他一度以此自我標榜，但我旁觀者清。他只是以為，以為自己只不過是在追求熱烈地愛著的那種感覺而已。

　　他在遇見V之后徹底顛覆了那位女士對他的評價，而最令我好奇的是他竟還對此渾然不知。這與他一貫的坦誠到近乎無恥的作風大不相同：他似乎在逃避這個事實。
　　我莫名想起某句話。愛是不自知的怯懦。
　　我從來不曾認同，但是卻在這個與我相似至極的年輕人身上得到了應驗。不得不承認我感到有些失望。

　　V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第一個能夠真正理解他的人，我有時候聽著他們的談論會不禁理解他的顛覆。他和V本質上是相同的。一樣的拒絕庸俗，欣賞一切美麗事物；尖銳，敏感，但又脆弱。
　　只不過，這一切在V身上演變成了懦弱和憤世嫉俗。V會為了聲名迎娶名作家的女兒，并熱衷于各種社交派對。但背后又與他一起嘲諷上流社會虛偽的物質主義。
　　我不止一次見到他們一邊喝著酒一邊為此肆意大笑。
　　他們經常出入各種沙龍。他偶爾會故意在派對上惡作劇結果一起被趕出來，然后兩人就這樣在大街上笑的不能自已。有時候兩人都喝醉了，就直接醉醺醺的靠在街角的階梯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聊的內容天馬行空不知所云。他們完全不在意行人異樣的眼光。
　　偶爾他們還會跑去鄉(xiāng)間教堂裝模做樣的做做彌撒，順手打開教堂后羊圈的圍欄，然后為這些近乎幼稚的惡作劇笑倒在一旁的草叢里。

　　但這莫名讓我這個旁觀者感到有些煩躁。
　　或許是對V，還是對他。我不清楚。唯一確定的是如果換作石我，我絕對不會讓這種失控的情況發(fā)生。
　　當然，我不在意他人眼光，也不在意任何禮節(jié)或常規(guī)。我只不過厭惡這種近乎失控的心理狀態(tài)。在我看來，愛是粗鄙狂熱，怯懦而不自知。
　　我追求這種感覺，但并不代表我必須執(zhí)著于某人。
　　實話說我厭惡這樣的他。

　　不過還好，這一切變化于我無關。我只是個旁觀者。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即使從旁觀角度，V也的確有迷一般讓人著魔的能力。
　　他的狂妄。他的虛偽怯懦。他的美麗之處。他的丑惡。這一切復雜矛盾構成了V。對我來說這是一種不可抗的吸引力，會讓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更何況是與我如此相似的這個年輕人。
　　我無法忽略他看著V時眼中那種瘋狂而窒息的，幾乎要溢出眼眶的情緒。
　　偶爾我聽到他睡夢中呢喃著這個名字，反復地，就像要把這個名字一遍遍在唇齒間碾至粉末。
　　他們都絕非平和之人。經常因為某個觀點沖突而爭吵，轉而又完全無事似地談笑。在V的鼓勵下他完成了計劃已久的作品，出版后轟動一時。

　　人們都在猜想瑰麗篇句后年輕詩人的所見所想：是廣闊的，一望無際的金色原野？還是交錯了各種紛雜顏色的郁躁情緒？一切不可得知。
　　我對這些浮夸的評價不置可否，他似乎對此也沒有多少興趣。

　　而我所見的，只有越來越激烈的沖突。
　　上帝就像是為了證明我與他相似的唯一性一樣，他與V之間的差異似乎在一天天拉大。他年少妄為而肆意，V身上原本相同的特質卻激化成了懦弱和日漸加劇的神經質。
　　因此，分歧和沖突是必然的，盡管他們對此都盡量保持忽略態(tài)度。爭吵愈激烈，但事后依舊一如往常窩在小酒館肆聲談笑。
　　我偶然間看到過這樣的描述，摻了蜜糖的砒霜。突然覺得這種形容對于他們真是再適合不過。

　　Adonis，我親愛的Adonis（*1）。我有時窺見V溫存著，像是患有什么情節(jié)似地在他耳邊輕嘆出聲。而他一動不動地睜著眼失去焦距一般望著某處角落。像是聽見，又像是沒聽見似地微笑了起來。
　　他神色極為清醒。但我看著他，莫名有種他在日漸潰爛的錯覺。

　　一年之后兩人便因為各種原因自然而然地分道揚鑣了，斷斷續(xù)續(xù)通了一段時間書信后便徹底失去聯系。V似乎還繼續(xù)待在巴黎醉生夢死。我照舊享受著這種暗中窺視的生活，看著他在剩下的這幾年里踏遍了這片大陸上的國家。

　　他離開法蘭西時并沒有任何人相送，只有我在暗處看著他獨自一人踏上了駛向遠方的列車。
　　一切仿佛回到剛踏上到這塊玫瑰盛開之地時。他的表情也依舊是那時的興致勃勃，還帶著點無所謂的懶洋洋。
　　此后他仍然繼續(xù)著創(chuàng)作，終在二十三歲后便漸漸停止了，似乎失去了靈感和興致。剩下的幾年里，他像是當初在巴黎一樣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寫過點游記，在船上做過幫工，還跟著木匠當了一段時間的學徒。一切回到了最開始的起點，可不知為何我只感到悲哀。
　　他仍保持著一貫的嬉笑嘴臉，讓人難以猜測背后想法，而我卻莫名覺得感同身受。然后偶爾回想起V，依舊對此惋惜。
　　最后的一年他不經意染上傷寒，但對此完全不在意。最終慢慢加重，在某次陷入昏睡后便再也沒醒來了。

　　但除此外，我心里還有種日益擴張的不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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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撲通。
　　撲通。

　　我親眼看著這一切，甚至覺得那種心臟鼓動的聲音就回響在耳旁，一點點剖開至細微的血液流動聲音，都被無限放大。又慢慢減緩，漸漸直至微不可聞。
　　眼前一片黑暗，莫名回想起那兩人在巴黎的日子。
　　我仿佛又聽到那時鄉(xiāng)間教堂的鐘聲和唱詩班的輕輕低吟。教徒們虔誠默念著。V垂下頭湊近他耳邊說了一句，我熱愛和你一起站在這的感覺。他輕笑一聲作為回應。然后只聽見神甫念到，你有罪。

　　——你有罪。

　　有什么嘆息聲跨越了久遠的時間一同響起。

　　眼前的世界依舊一片迷蒙。那聲音像是在呼喚我，又像是在喚著別的什么人。我不知道。
　　然后遙遠的不知某處傳來了年輕人模糊卻堅定的回答。我急忙轉身去尋找他的身影，卻突然發(fā)現自己依然動彈不得。

　　你會忘記一切，但你仍是你自己。
　　輕柔的嘆息聲一直環(huán)繞在耳旁，有些捉摸不定。

　　旁觀者清。

　　眼前依舊是無垠的黑暗。望不見任何事物。然后似乎有什么東西開始慢慢消融，又有什么聲音一同響起。我覺得一片迷迷蒙蒙。

　　然后，只聽見之前深夜里偶然的呢喃聲。

　　V，V，Verlain，Verlain。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反復地念著這個名字。像是要把什么東西一點點拆分，咀嚼，吞咽，然后順著喉管一路直下滲入骨肉深處，隨著血液一起不斷的流淌鼓動。最終潰爛于心臟。
　　予我以生死，予我以罪惡與福音。我的痛苦和快樂之源。予我以救贖，將我置入萬丈深淵。
　　我聽到悲哀的嘆息聲。還有從遠方傳來的圣潔歌聲。然后，聽見Verlain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我喜歡和你一起站在這里。

　　我一遍遍嘆息著，忍不住驚嘆造物主的神奇安排。
　　世界上不可能會有如此相似的兩人。
　　Verlain。原來最終我還是逃避不了怯懦的命運。

　　我熱愛著你的丑惡與美麗，我熱愛著你的狂妄和懦弱。我熱愛這種復雜的矛盾。而我痛恨著這樣的自己。但我依舊無法停止對與這一切的瘋狂予求。包括你。

　　原來巨大的宿命輪盤自亙古開始就未曾停止。

　　我見過冰川、銀太陽、火炭的天色，珍珠浪、棕色的海底的擱淺險惡莫測（*2）。一望無際的金色原野，太陽與海，充滿了郁躁的紛雜色塊。巴黎的街道，房子前的法桐。聽見風掠過阿爾薩平原的聲音，傍晚回蕩全城的沉悶鐘聲，街角的犬吠。海浪沖擊石壁的聲音。呼吸。孩子的歡笑聲。
　　我仿佛再一次聽到了去往巴黎的火車從遠處駛來，伴隨著緊張的心臟鼓動的聲音。撲通。撲通。連血液流淌都清晰可聞。這一切聲音漸漸都嘈雜交織成網轟鳴著，震耳欲聾。
　　最后有誰在耳旁輕嘆一聲，我親愛的Adonis。

　　一切戛然而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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