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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陣子?煙蘿
破陣子
”王師棄城了!王師棄城了!”煙蘿聽見她們凄厲的呼喊,緩步邁出庭院;鸸饨犹,連云朵也被點燃,似朵朵紅蓮盛開在半空。不錯,王師棄城了,臨了還一把火燒了糧倉。
眼前宮婢,閹宦,侍衛(wèi)四處逃散,亂作一團。不時有金銀細軟都落在地上,有人慌慌張張去撿,又絆倒后頭躥來的人,被一雙雙狂亂的足狠狠踏過,慘呼連連。這樣的慘況,與五十年前的京師并沒有什么不同。
以她的出身,倘若要逃,是決計不會有人詬病半句的。但她不會走。雖然皇帝已然幽囚了她,雖然她們都輕辱她,雖然連本該死戰(zhàn)衛(wèi)國的王師都已棄城,但這些,都不能成為她背棄大晉的理由。
她在等他一道圣旨。
遙遙的,她望見一個寶藍的身影撞進來,身形佝僂,滿面風塵,跪倒在她腳下。她忙將他彎腰扶起,和顏悅色道:”鄭公公快請起。”
鄭埠喘了口氣,含喜含悲地嘆:”幸而娘娘還在。”
煙蘿點頭:”本宮雖被禁足,卻依舊是陛下的瓊枝夫人,是大晉帝妃。不在這鎏月殿守著,還能去哪兒呢。倒是許久未見公公了,可是陛下有什么旨意?”
鄭埠憂心地望了望殿外的亂象,低聲道:”陛下的口諭,是請瓊枝夫人往初雨亭一敘。”他幾番躊躇,終究還是咬牙勸道:”王師棄城,北狄蠻子已到了城門口----陛下是存了死國之志,此時召娘娘過去,只怕......不如娘娘走罷,滿宮里鶯鶯燕燕,說起來都是名門閨秀深受皇恩,挾財私逃的也不少!這些年陛下對您這樣,您實在不欠他什么,不值得啊!
煙蘿輕輕搖頭:”勞公公為我費心。只是外頭兵燹連天,我一個弱女子,無處容身!彼D身取來一方梨木妝奩遞與鄭埠,”這些年公公的照拂煙蘿銘記于心。些許梯己,公公拿了出宮安置罷。您是陛下的大伴,自幼看著陛下長大,即便身沐圣恩多年,也該還清了。如今國難當頭,這宮里要添多少新魂,不缺公公這副老骨頭。”
言畢,她旋身出殿,步步走向皇宮深處銷紅點翠的初雨亭。身后,鄭埠撐著蒼老的身軀,重重磕過三個頭,惶然離去。
悠長的青石板路上,淺碧珠緞繡芙蓉的鞋底應和著宮外一聲緊似一聲的火槍轟鳴與鐵蹄廝殺,織成一曲逶迤不盡的亂世哀歌。如此猩紅的天空,令煙蘿憶起那一晚的秦淮河畔。
十里茜紗,兩岸宮燈,她在一片旖旎艷色中一眼望見他。俊逸風流的天潢貴胄與守身如玉的傾城花魁,此等軼事在一灣畫舫蘭舟中傳過多少回,羨煞了幾多歌姬花娘?
彼時他還是無關王位的昌王殿下,日日與她花前誓永,月下情濃。合宮夜宴的除夕夜,他托醉溜回昌王府,懷里滿滿一捧繽紛煙火。神神秘密地拉了她的手到庭院里,將一百發(fā)銀絲百合花樣的煙花與她共同點燃,是為百年好合。滿天錦繡掩映著她的如花笑靨,顛倒了眾生也顛倒了他。
直至虔佑十五年,皇太子薨,世宗憂思臥疾,昌平二王入宮侍疾。
他回來時,一向閑適清朗的眉宇間驟然添了許多愁闌。然而心事重重間,更多的,是簌簌跳動的勃然野心,如同兩簇幽藍的火焰隱在眼底。這樣陌生的他,令她不敢說話,只怯怯絞著絹子,直絞得指尖酸痛起來。
到底是他身邊的鄭埠撲通一聲跪下來,老淚縱橫地向她敘說了一個無奈的故事。他說,祖制立嫡,無嫡立長,無長立賢。而今太子猝薨,昌平二王均為妃御所出,陛下有意在二王中擇定太子。而平王素來陰鷙,欲將昌王納娼門女子為如夫人之事稟命陛下,以絕昌王之望。
她愕然抬頭,而他只是一徑沉默,甚至沒有看過她一眼。她垂淚半餉,端然起身,一福到底:”妾身本是下九流,幸蒙昌王殿下垂愛三載,如今殿下有臨大位之望,是妾身拖累殿下,只要殿下能得償所愿,妾身雖死無怨!
他終于開口,字字澀然:”煙蘿,什么死不死,本王不許你胡說!彼麥厝岱鬟^她的發(fā)鬢,”本王會安排你出府別居,只恨平王他----”
出府一住一年,她不停地向上蒼祈禱,望他不要被她拖累。倘若當年他沒有納她,如今的前程是否會更加燦爛平坦?而她,即便芳華無雙,終究也是他生命里一抹俗艷的污點。她在憂心與自責之下,不堪憔悴。
虔佑十六年,平王宮變事敗,黜為黔首。九月,世宗崩,昌王即位大統(tǒng),年號昌化。
鄭埠奉旨迎她入宮,她捧著明黃的圣旨喜極而泣。那一晚,他摟著她的肩輕聲道:”煙蘿煙蘿,玉樹瓊枝作煙蘿,你便作朕的瓊枝夫人罷!蓖ピ荷钌睿驳臒熁鹕w過了群星的光芒,銀絲百合綻放在空中,美好得讓她忘記了,這首破陣子乃是李后主的手筆。
分花度柳間,依稀是個吊眼角的宮裝女子,髻發(fā)散亂地拖住一個侍衛(wèi)的袍角,哭求他帶自己出宮,她愿意給他做妾,不,做奴婢,做什么都可以,她不想在北狄破宮時淪為他們□□的玩物。
這尖銳的聲音讓煙蘿覺得額角突突跳動,頭痛不已,又仿佛似曾相識。啊,是了,正是她冊封瓊枝夫人的次日,她聽見這把尖銳如針的嗓子在與人竊竊私語:”好賤貨,竟又迷得陛下把她接回來了。真以為陛下是為避平王才趕她出府的么?下九流的娼婦,也敢和我茹鴦夫人比肩了!”
她忽然覺得腳下如棉,心內亂撞,迷亂中尋到鄭埠:”公公,當年之事----”
鄭埠惻然,跪倒在地。原來當年,平王雖有奪嫡之心,卻未曾想到用她林煙蘿來作文章。是他,當時的昌王,如今的圣上,唯恐平王以此告狀,故而未雨綢繆,自導自演了一出動人的戲幕,活生生將被辜負的她變作了負心人,日夜為他自責禱告。
她奔到他面前與他對峙,他面色鐵青:”你倒是好手段,這些也能打聽到!鄙陨匀岷土苏Z調,”事過境遷,朕已封你為瓊枝夫人,你何必還為此傷心呢!
她愴然而笑,”素性陰鷙的,究竟是平王,還是陛下?將我出身視作污點的,究竟是大行皇帝,還是陛下?”
他霍然起身,去不復顧。自此,瓊枝夫人林氏禁足鎏月殿,非詔不得出。
一個晃神,眼前已是初雨亭的一對楹聯(lián):「蕉葉含雨雨凝蠟,棠花噙露露染砂」。她無聲地笑,偏安一隅的半壁王朝,卻作著太平盛世的繁華綺夢,吟著賞花愁月的靡靡之辭,大晉焉能不亡!而秦樓楚館的秾歌艷曲,亦不會為國喪有片刻動容。
年輕的君王坐在亭中,面前兩樽青花酒盅。煙蘿行云流水般行下禮去,他揮一揮手讓她坐下:”你來了,鄭伴呢?怎么沒跟著?”
煙蘿道:”公公年事已高,妾身斗膽,已代陛下準他告老還鄉(xiāng)。”
他點點頭:”也好!
煙蘿晃了晃面前的酒盅,絳紫的酒液蕩出細細波觳:”說起來,妾身在來路上瞧見陛下的茹鴦夫人了。拽著個侍衛(wèi)的衣角哭得可慘,求他帶自己出宮活命呢!
”茹鴦?那是誰?”他從從容容抬眼看她,一本正經地裝傻:”朕沒有這樣的妃御!
她突兀地笑了一聲,”是,陛下圣明,怎會有這樣的污點!睗u漸斂了笑意,宛如一滴清露自花瓣墜落,”帝國飄搖,陛下有何打算?”
他淡淡道:”國將不國,談何國君。”
君王死社稷。
煙蘿想,這個男人是個懦夫,他甚至不敢親口說出那個謊言,只能躲在一襲黑袍之中操控著提線木偶,演繹出他精心編織的劇目。他有算機人心的好計謀,為何卻挽救不了岌岌可危的大晉?可他到底是大晉的皇帝,他愿意為他的王位殉葬,那么,她殉了他又何妨呢。
他端起酒盅:”許久沒有服侍過朕了,煙蘿,來侍候朕喝了這杯酒罷!
煙蘿依言起身,薄紗輕舞間有酒香盈袖,將盞口按在他唇上,他啟唇一飲而盡,按住她的手在臉頰旁。煙蘿忽然發(fā)現(xiàn),這雙眼一如當年秦淮初見,從未改變,多情如星。在秦淮河畔一望一生,令當年的她輕易迷失在這片深邃里。
北狄牧民發(fā)起了最后的總攻,火槍爆裂在空中,她在他耳邊輕聲道:”陛下,你看!像不像你為我放過的銀絲百合?”
他看不見了。煙火剎那韶華,綻放過后便是亙古的永夜。
她為他闔上雙目,陛下,可惜我再找不回當年的心境了。你準備兩盞毒酒,可是生同衾死同穴的意味?可我再不愿了。
煙蘿理過衣衫鬢發(fā),將余下一盅酒盡數潑下。初雨亭外的荷塘,因久未打理,早已凝成一塊翠色沉沉的碧玉。她輕快地嘆了口氣,縱身躍下,織錦妃色衣衫層層浮動,宛如盛夏陽光下怒放于碧波間的新荷。波動過后,漸漸也歸于寂靜。
昌化三年四月初九,帝妃殉國。未幾,狄?guī)燆屓耄瑢m城破,宗廟隳,天下易主,南晉遂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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