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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
1.
有一天,我吃著很好吃的紅燒肉,忽然感受到了悲傷。
身為一只肥瘦適度、嚼勁十足的豬,它就這樣地死掉了。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記得它嗎?有人會想起它的名字嗎?
我由衷地對這只豬產生了英雄惜英雄的情感。
阿辰也常說我是豬。
每次他來我家,都會看到我煮了好多菜。他起先跟我客氣,說:“多不好意思,你煮這么多菜招待我!蔽铱偸且荒樀ǖ鼗卮穑骸拔也挪恢滥阋獊恚@些都是煮給我自己吃的!
聽完這句話后他才動了筷,一邊往碗里猛夾菜一邊罵我:“你真是一只喂不飽的豬。”
我哼哼唧唧地回應:“我一點都不像豬,豬哪能長得像我這么苗條?”
我從小就瘦,皮毛骨頭的那種。
由于身體不好,我每天吃的藥比吃的飯還多。
你見過哪只豬會吃藥的?
只在阿辰面前,我會吃多點東西罷了。
2.
我和阿辰生長的地方叫枝花山,住在山附近會點醫(yī)術的人都來幫我看過病。
“這個女孩命不久啦!彼麄兌歼@么說。
可是我卻憑著大山里的草藥,撐過了一年又一年。
我愛枝花山,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枝花山對我的饋贈。
阿辰卻是不喜歡這里的,他的夢想就是走出大山。
他說,大山外面的世界很開闊;他說,大山外面有數(shù)不盡的金山銀山;他說,大山外面有無數(shù)我們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他說,大山外面有好多像花一樣好看的女孩……他問,水苗,你想跟我一起去嗎?
去啊,為什么不去。我對著他點點頭,我總是跟著他的。
3.
小的時候,我就和阿辰一起玩了。
也只有他愿意和我一起玩。
其它人說我是“小姐的身子,下人的命”。
那時候我還聽不懂什么意思,只知道大家都躲我躲得遠遠的,好像碰我一下,我就會死掉。
我才沒有那么脆弱,我還曾經(jīng)和阿辰一起上樹掏鳥窩。
那次,他在樹上發(fā)現(xiàn)一個超大型鳥窩,雙手拿不過來所有的鳥蛋,便喊我去幫忙。
費了半天功夫,我也爬到了樹上。阿辰往我手里塞了幾顆鳥蛋,對我說:“我先下去,然后你再跳下來,我會接住你的!
嫩綠的樹枝一顫,他就落到了地面。
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斑斑駁駁地照在了他被曬得黝黑的臉上。阿辰對著我張開了雙臂,眼神比枝花山最清澈的湖泊還要清澈上幾分。
我毫不猶豫地跳下去,風急速地拂過我的面頰。
阿辰?jīng)]有接住我。
我的腿因此扭傷了,休養(yǎng)了整整大半年才好。
4.
為了走出枝花山,我和阿辰開始計劃著收拾行李。
“你怎么帶了這些東西?這個很重的。”阿辰指著我放在包里的鐵鍋、鍋鏟還有零碎的調料問。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得意地說:“這個鍋做的飯?zhí)貏e好吃,你每次來,我都是用這個鍋給你做飯的!
阿辰的臉卻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水苗,你有沒有想過,跟我一起走出去后,你要做些什么?”
我當然想過了,我想得可多了。
看著沉默的我,阿辰又接著說:“水苗,我的意思是,我們不是出去過家家的,也不可能兩三天就回來。你必須想清楚自己想出去做些什么,才跟著我,你知道嗎?”
我知道。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后的木門就被人拉開了。
5.
“阿辰,你怎么又來找水苗!”
聽聲音我就知道,是阿辰的媽媽來了。
“你們在收拾什么東西?”阿辰的媽媽走到了我的身旁。
阿辰跟我說,他媽媽也是同意他走出大山的,所以我也沒有刻意地遮掩我們的行李。
“天吶,你要帶水苗一起走嗎?”他媽媽的聲音忽然提高了幾倍:“你別害水苗好不好?”
我看到阿辰的臉因為這句話變暗了幾分,他看向我,仿佛在探究我的眼神。
“他沒有害我,我是自愿的。”我這樣說。
即使我知道這句話對于阿辰媽媽毫無效果,但我還是說了。在那個掏鳥窩的午后,我也從病床上支起身子,對她極力的解釋:“阿辰?jīng)]有錯,我是自愿的!
好比飛蛾會被火吸引,它是自愿的;鹗嵌嗝礈嘏嗝磩尤,飛蛾自己不怕受傷撲上去了,又怎么能怪火呢?
阿辰的媽媽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她呆呆地盯著阿辰,眼里含著淚光:“你有沒有想過走出枝花山要走多久的山路,水苗的身體,隨時……隨時,有可能……”
她深吸了一口氣,才講了出來:“有可能,死在那又遠又崎嶇的山路上。”
6.
把自己比作飛蛾,是我的錯,我要更正。
實際上,我一點也不像飛蛾。飛蛾多勇敢,不怕死,也不怕痛。
可我怕。
我怕死,怕得要死。
我一點也不敢讓自己受傷,用盡所有的方式,我只想拼命地,拼盡全力地,去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因為活著真的太好了。
我看著這山川流水、我看著這事物變遷、我看著調皮搗蛋的小男孩長成英俊奪目的少年,我擁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活著。
如果抓不住男人的心,就去抓住他的胃。如果連他的胃都抓不住,那只能抓著他的手,求他不要走。
“能不能不要走啊,阿辰?”我輕輕地笑。
他怎么可能不走呢?他的眼睛里還有夢想,有很長的未來,山外面的世界有好多漂亮的女孩,金山銀山。而這里,只有一個水苗。
他說:“對不起。”
所以我說:“沒關系。”
7.
阿辰走之前給我做了一盤紅燒肉。
我吃著很好吃的紅燒肉,忽然感受到了悲傷,這是他第一次給我做飯呢。
而我的胃口卻越來越不好,一天只能吃進很少的東西,其余都會被吐出來。
阿辰老說我是豬,但我覺得我比豬好多了。我至少還有個名字,豬連名字都沒有呢!身為這么好吃的一只豬,人類都不給它取一個名字!
名字用來干嘛的?是用來將你和其他東西區(qū)分開來的。所以,我懷念你的時候就只是懷念你,和其他人都沒有關系。
等到最后一個記得你名字的人消失了,你就也消失了。你變成黃土、你變成波浪、你變成灰塵,都和這個世界毫無干系了。
所以怕死又自私的我還是希望阿辰會記住水苗這個名字,稍微,稍微地久一點。
8.
老天爺呀,我好想變老。
阿辰的夢想是走出枝花山,出人頭地。
我的夢想是,變老。
如果有足夠長的時間,能讓我陪在他身邊。我一定會死乞白賴、不依不饒、摸爬滾打、給臉不要臉地跟著他,去天涯海角,去有他的任何地方。
我們一起變成精打細算的中年婦男婦女,再恩恩愛愛地老成和藹可親的南極仙翁。
我們會住在一間窄小木頭房子里,小房子有破碎的味道,歲月讓槐樹長高。
一片陰影覆蓋窗扉,樟腦丸和青苔共度良宵。
我穿花花綠綠的寬松衣服,燙一頭卷卷的黑色長發(fā),慢騰騰挪向轉角那間公用廚房給他做飯。
油開了,就在鍋里噼里啪啦地撒下一把蔥花。
過路人問:誰家煮菜這么香呀?那就是我們家。
阿辰和水苗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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