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特蘭蒂斯紀(jì)事之
　　大司命
　　楔子
　　紫煙冉冉，將紗帳內(nèi)外分成兩個獨立的世界。
　　這帳無疑是頂好帳，在陽光下浮動著一層淡淡的珠玉色彩，晶瑩剔透，是用鮫帩混著冰凌織成的。更為重要的是，縱使是在富饒無垠的亞特蘭蒂斯大陸，這頂凝聚無數(shù)榮光和神圣的“玉宵寒”也只有兩種人才用得起——君主與高級神官。
　　帳中人一襲銀線滾邊白色長袍，面無表情，宛若木偶般將手中剛沏好的“葭洛”（注1）一飲而盡。
　　身邊的侍女適時恭敬地接過空茶杯，一面垂下眼眸，輕聲道：“大司命，少司命剛才來報，祭神臺已掃除完畢，請大司命快些過去準(zhǔn)備吧�！�
　　“今年又是用鮫人祭祀……么？”大司命語氣極淡，似在喃喃自語。
　　一旁侍女卻會錯了意，討好般地答道：“是的，今年還是像往常一樣，用鮫人伶女做主祭呢，聽說今年的伶女有個特別出眾，大司命您一定能順利迎神的�！�
　　帳內(nèi)的人再沒有出聲。半晌，驀地站起，冷笑一聲，在侍女驚恐的目光下，一手掀掉頭頂代表無上榮耀的金司命冠，同時從袖中抽出一條綴滿鮫珠的絲帶，松松地系在飄散的發(fā)間，就這么穿著祭服，披著散發(fā)，一步一步向祭神臺去了。
　　（注1：葭洛：亞特蘭蒂斯大陸上非常珍貴的茶葉。）
　　第一章迎神
　　二月初四，是亞特蘭蒂斯大陸上六十年一度的迎神日，每到這一日，海神的子民們便將新推選的大司命送上祭神臺，并獻上一年來大陸上最美的舞和最好的歌，祈禱神明降臨賜福——如若不然，便將那大司命綁起投入祭臺下的圣海，成成為迎神日的第一個祭品。
　　光滑敞亮的祭臺由整塊漢白玉雕成，細節(jié)部分綴以各種寶石和大量鮫珠，而在中央，則用一塊三人高的極品翡翠鏤刻鑲嵌成一條遨游在白云碧海間的巨龍——這便是創(chuàng)世海神的象征了。
　　——陽光在這里無論何時都是徑直地照射下來，不偏不倚地匯聚于祭臺中心的水晶柱上，折射出耀眼攝人的光芒，使人不敢正視。
　　白衣散發(fā)的大司命立于高臺之上，俯瞰下界，恍若謫仙，他定定地看著那水晶柱，不知在想些什么。身旁同樣一襲白衣的少司命見狀，出聲喚道：“滄汜——滄汜——時辰到了�？扉_始吧�！贝笏久鼫驺岵呕剡^神來，微微頷首，漆黑的眼眸中劃過一道光亮，又很快隱去。他雙掌相擊，發(fā)出一記清越的響聲。
　　有樂聲由遠及近地漾開來，閃爍著古老而悠遠的點子，伴著祭神臺下圣海的浪聲，一點一點地把人拉進一個奇妙的幻境中。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
　　撫余馬兮安驅(qū)，夜皎皎兮既明。
　　駕龍辀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
　　長太息兮將上，心低佪兮顧懷。
　　羌聲色兮娛人，觀者憺兮忘歸。
　　緪瑟兮交鼓，簫鐘兮瑤簴。
　　鳴箎兮吹竽，思靈保兮賢姱。
　　翾飛兮翠曾，展詩兮會舞。
　　應(yīng)律兮合節(jié)，靈之來兮蔽日。
　　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
　　撰余轡兮高馳翔，杳冥冥兮以東行。
　　……”
　　一群身著淺藍絲刻云羅長裙的伶女們伴著神樂，輕唱著這一支曲，踏出曼妙的舞步，一點一點地轉(zhuǎn)到了祭臺中，為首的一個，更是先其他人一步，隨著曲子的一個高調(diào)，身子一旋，躍到祭臺中央，像一只低飛的鳥，落在云海的最高處。她圍繞著那水晶柱，旋轉(zhuǎn)低吟，將一個舞者的生命完全奉獻在陽光之下，為能迎來自己心中真心信奉著的那個神明。
　　——陽光鋪落在祭神臺的每一個角落，將她腰間一條綴滿鮫珠的絲帶折射出一串琉璃似的光彩，同時也映入她眼底，浮現(xiàn)出一片熠熠然的碧來。
　　大司命滄汜一直看著她，目光隨著那片碧色陷入遙遠的地方，但一移到她腰上的絲帶，整個人便沁出一層攝人的冷感。他與那伶女對視一眼，后者心領(lǐng)神會地踏出一聲重步——樂音驀地停止，馬上又繼續(xù)演奏起來，但得了這個檔兒，滄汜如一只大鵬，一展雙臂，躍到了舞臺中心，跟著舞曲，一齊旋轉(zhuǎn)起來。
　　只聽他口中低低吟道：
　　“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
　　令飄風(fēng)兮先驅(qū)，使涷雨兮灑塵。
　　君回翔兮以下，逾空桑兮從女。
　　紛總總兮九州，何壽夭兮在予。
　　高飛兮安翔，乘清氣兮御陰陽。
　　吾與君兮齋速，導(dǎo)帝之兮九坑。
　　靈衣兮被被，玉佩兮陸離。
　　壹陰兮壹陽，眾莫知兮余所為。
　　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
　　老冉冉兮既極，不寖近兮愈疏。
　　乘龍兮轔轔，高馳兮沖天。
　　結(jié)桂枝兮延佇，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無虧。
　　固人命兮有當(dāng)，孰離合兮可為？
　　……”
　　曲調(diào)與一旁伶女所唱的大相庭徑，卻奇異地融為一體——此時的他，已不再是剛才凌然出塵的大司命，也不再是那個祭祀之前陰郁壓抑的滄汜——他只作為一個舞者，一個如孩子一般，只會單純地跟著樂曲的悲喜而起伏的少年。
　　不知何時起，天地間陡然安靜，一切仿佛歸于靜止，陽光在那一刻黯然失色，水晶柱光華盡斂。神臺上下，眾人莫不屏息斂氣，齊齊盯向祭神臺頂。
　　下一刻，水晶中心一道藍光沖天而起，洞穿了空中的層層烏云，隨著陽光的碎片從云隙中片片剝落，一條白衣人影從光柱上逐漸飄落。所有人的眼神在接觸到那個人影的瞬間，都感到被他那對悲憫又冷漠的冰藍眸子所看透，只一眼，卻再不敢直視。沒有人再做什么，他們紛紛跪下，無聲地拜倒在地，垂下眼眸，迎接他們的神明。
　　第二章變局
　　“……你�！睖驺嵴牍蛴诘兀裆蛩紩r，眉心突然一陣冰冷的觸感——不知何時，那個面目如俊美少年的神祇已走到他面前，看似柔弱的一只手輕輕抬起，伸出一根食指，點在滄汜眉心上。
　　“……你，鮫人，你執(zhí)念甚深，今日呼喚吾來，欲求何事？”
　　“！��！滄……滄汜你是鮫人？！”一旁的少司命不可思議地看著身邊的大司命緊抿著唇，眼瞳中的純黑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與那伶女眼瞳一樣的……深碧色。
　　滄汜從地上緩緩站起毫不避諱地直直盯著眼前神祇的雙眼，臉上閃過憤恨，猶豫，痛苦，敬畏……最終化成深深的堅定，他再次跪下，這次他雙膝及地，并解去束發(fā)的珠帶，將其雙手舉過頭頂（注二），一字一頓道：“請求神，賜給我族自由的領(lǐng)土。”一旁的伶女也見此跪下，垂眸祈盼。
　　“哼�！庇缮蟼鱽淼囊宦暲湫ψ寖扇艘幌陆┲绷思贡场！澳銈儭瓚{什么擁有自由？鮫人天生俊美，善于織素歌吟，相對的，體質(zhì)自然羸弱，不堪人類一擊……正是你們的美麗斷送了你們的自由，這是你們祖先當(dāng)年選擇的，你們，能違背那命運么？”
　　滄汜等他說一句話，臉色便蒼白一分，到最后，他突然凄慘地大笑起來，一瞬間，不甘，憤怒，怨恨等情緒從他身上噴薄而出，他咬住流血不止的唇瓣，猛地拔劍，寒玉所制的上好軟劍一經(jīng)出鞘，鋒利的劍氣便將他手上的發(fā)帶削成兩段，他長吟一聲，忿然道：“神明即是如此冷酷無情，那我便弒了神，再立一個新的命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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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臺下的百姓還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而臺上的伶女們早已嚇得魂飛魄散，四處逃逸。
　　滄汜顧不到這些，他的臉已隱隱透出些許蒼白。
　　——方才他與同伴一連對神布下十二處殺招，每一步都是他們這六十年來精心策劃的，而那個被稱為“神”的男子卻手無寸刃，巧妙地只用一套步法，便輕巧地避開了這“弒十二”的劍網(wǎng)。
　　滄汜移出陣外，緊盯著遠處的神祇，深吸一口氣，片刻后，他驀地躍起，長嘯一聲，眼眸中的深碧齊化為一片湛藍，軟劍在他手中揮成一片殘影，與空中的風(fēng)一起交織成無數(shù)半透明的刃氣，一齊向遠處的少年疾去——弒十三，出手！
　�。ㄗ⒍弘p膝及地，并解去束發(fā)的發(fā)帶，將其用雙手舉過頭頂，為亞特蘭蒂斯大陸上最尊貴的請求方式，意為事成后請求者將傾自己（或全族）所有來報答。）
　　第三章神之手
　　“轟！”刃氣全數(shù)砸在那少年面前，激起一陣巨響，但巨響之后，地面雖被砸出一個大坑，神依然衣不染塵地立在坑中心，無數(shù)刃氣離他只剩一厘之差，卻再也無法寸進分毫，又沒有力量繼續(xù)支持，不久盡散去了。
　　滄汜倔強地看著那些劍氣慢慢褪去，突然收起凌厲的氣勢，再次提劍而立，聲息全無。
　　——他在積蓄“力”，神立于原地，看似對此漫不經(jīng)心，但雙手已從袖中抽出，做出一個“界”的手印來——他也明白，這樣的“力”一旦爆發(fā)，是怎樣強大的沖擊。
　　“喝！”平靜許久的滄汜湛藍色的瞳孔驀地放大，手中的劍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一般的，在劍心裂開一道口子之前，被握著他的主人筆直地向前方的白衣少年的眉間指去。
　　天地再一次靜止，但這次，就是在九重神臺下的百姓們也感受到了一種冰冷刺骨的寒意，如此徹底決絕的殺意，就算是神，做出的“界”也被阻了一秒。
　　一秒就夠了。
　　一秒，劍心直指眉心，那一劍激出的力轟塌了祭神臺上所有的建筑，水晶柱的粉末混合塵土飛揚起來，將兩人周圍變的模糊一片。
　　……煙霧散去，神臺中央，兩人定定站在那里。
　　滄汜的劍，劍尖距神的眉心不到半厘，阻住它的，是一只看似柔弱白皙的左手。
　　而此刻，一滴滴泛著淡金色的血液正從神握劍的手心中一點一點地墜落下來。
　　——世俗之火煉出的世俗之劍，究竟憑了怎樣的“力”，才能劃開神的手心��！
　　“咣當(dāng)——”劍心裂紋疾速擴大，終于化作寸寸碎玉，“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地飛濺開來。
　　……與之一起飛濺的，還有滄汜的血。
　　大朵大朵的血之花從他的衣服上綻放開來，襯著他愈漸灰白的面色——方才那最后一擊，他震斷全身經(jīng)脈，為的是將畢生功力貫注于劍中，輔以殺意，來求得弒神一擊，卻還是敗了。
　　他敗了。
　　身旁的鮫人同伴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兩行清淚從她美麗的眼瞼里滾落下來，她拼命地抱住他愈漸冰冷的身體，想要挽留些什么，卻又輕輕抽泣起來。
　　恍然間，一片白色衣裾飄散過來——神不知何時走近他們，依舊伸出那只尚有傷口的手，食指輕輕點在滄汜眉間，目光有些怔忡地看著滄汜不曾閉上的雙眼，又好像要透過他，看著不知名的某處虛空。
　　末了，他緩緩起身，一旁的鮫人伶女聽得他一聲輕嘆，繼而又仿佛喃喃自語些什么，突然一回頭，看著她冷冷道：“既然這是他……和你們所期望的……那么，吾就賜予你們……但是……你們要付出些許代價……”還沒等她完全理解這段話的含義，只見那個白衣雪發(fā)的少年，舉起了他的手。
　　頃刻之間，海浪猛地高漲起來，一層又一層地累積著，咆哮著，隨著那神之手的偏轉(zhuǎn)，全數(shù)打在亞特蘭蒂斯的整個大陸上。
　　鮫人伶女驚恐萬分地看著臺下被海水吞噬的土地，遠處的百姓被海浪全部淹沒，連求救的聲音都來不及發(fā)出，就消失在湛藍的海水中。
　　“你……！”她急急地看向那個少年，他的手還未放下，只是，再次偏轉(zhuǎn)了一個角度。
　　海浪瞬間退得干干凈凈，一點多余的水分都未留下——百姓們也都安好，只是有些驚魂未定。
　　祭神臺上卻情景乍變。
　　�。。∩癫灰娏�。殘臺上卻突然出現(xiàn)了原本被分散在各地受奴役的鮫族人們，他們一時也手足無措，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神，竟在彈指之間，就將鮫人們?nèi)烤奂诹艘黄稹?br>　　與此同時，整個大陸上所有略通靈力的巫女祭司們都感應(yīng)到了神諭——一份新的大陸地圖，可以看到，在以祭神臺方圓千里的地區(qū)和海域的原歸屬政權(quán)都被抹去，只剩下漆黑的兩個大字：鮫國。
　　“鮫國……”伶女輕聲又堅定地讀出這個詞匯，眼淚卻再次不受控地落下，變成一顆顆渾圓完美的珍珠，她抱著懷中已經(jīng)逝去的大司命——他們的王，不住地喃喃低語，神情忽悲忽喜。
　　第四章挽歌
　　二月初六，陰天，小雨。
　　有米粒般大小的雨珠點點飄落而下，更似上天的淚。
　　海邊隱隱有哭聲傳來，是鮫人們在海葬滄汜。他們將水晶棺置于穿孔的竹筏上，正欲推入海中，忽聽耳邊有人清聲道：“慢�！�
　　這個字仿佛有一種不可抗拒的魔力，令眾人不由自主地停下動作，向那個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他們眼前忽地一亮！
　　方才還空蕩蕩的大海上，突然凝聚了一個白衣雪發(fā)的少年。他的容貌生的極美，有些雌雄莫辯的味道，美得僅著一襲素縞，依然明艷不可方物。
　　他猛地一揚手，眾人的目光不由得向他的手上移去——一看之下，紛紛大驚失色。此時在他們眼中，什么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那少年手中扣著的那把劍。
　　那劍被塑的極好，無疑是件令人愛不釋手的精品，劍柄，劍鍔上刻著精美的鯤魚紋路，微微泛著幽幽藍光，視線下移，轉(zhuǎn)到那劍身上，卻被磨得光滑潤澤的木鞘擋住了，木鞘上被刻了兩個極深的古篆：驚鯢。
　　驚鯢劍！
　　見之如見鮫族首領(lǐng)的驚鯢劍！失蹤了六百多年的驚鯢劍！今天居然出現(xiàn)在一個陌生神秘的少年手中。
　　鮫族中代理族長的長老們滿頭大汗地以拜見王的大禮跪了下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大人……有……有何吩咐？”
　　冰藍色的眸子在他們的臉上轉(zhuǎn)了一圈，又轉(zhuǎn)回水晶棺：“他，我要帶走。”
　　————————————于是小滄滄就被帶走了的分割線———————————
　　棺中人依然睡在那里，死前不曾瞑目的湛藍雙眼已被族人們合上——現(xiàn)在的他看上去只是安詳?shù)乃�，仿佛下一刻能再醒來一樣。仔細看，卻發(fā)現(xiàn)以滄汜為中心，四周被從他身體中取出的血畫出了一個巨大復(fù)雜的陣法。
　　白衣的少年——神像個孩子似的，提著衣裾在血陣中跳躍著，補上最后一筆，隨后迅速又準(zhǔn)確地將那把“驚鯢”插入陣眼。
　　法陣被驚鯢激活，那些鮮血仿佛是活的一樣緩緩地隨著陣法流動著，一點一點地浸潤中央的古劍。滄汜的身體在發(fā)光，有淡淡的，透著光的魂體從他的身體抽離出來，和那些血液一起，緩緩被鎮(zhèn)入劍中。
　　在所有光芒消失之前，浸滿鮮血的長劍“嗤”地一聲爆起一團藍色的霧，許久都沒有散開。
　　在濃霧被陽光勻開些許后，霧中漸漸透出一個清瘦高挑的身影。
　　尾聲
　　“神，茶�！庇兄Ｒ话阏克{色雙眸的年輕男子將一杯剛剛沏好的“葭洛”遞給面前的白衣少年。神接過這茶，看著他微微笑道：“湛海，我今天可是第一次喝這世俗的茶呢，你說，這個的味道如何？”
　　湛海下意識答道：“其實味道還不錯……額？！”他陡然大驚，自己自出世來就未曾入世過，如何得知這世俗之茶的味道？
　　他皺眉苦思，在空白的記憶中尋找著，突然地，一幅從未見過的畫面擋在他眼前：在一片一望無際的大海邊，有一對碧眸的小男孩自信無比地對身旁的女孩道：“我滄汜，總有一天會成為這片土地的大司命，迎來我們的神，讓他賜給我們幸福的！”
　�。ㄍ辏�
　　2011-5-29 修完
　　劍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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