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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
昨夜里,初雪輕輕擦過門扉,一個夢中人也沒驚醒,就悄悄地來了。
早上王安石打開窗戶一望,大地?zé)ㄈ灰咽浅醵傁逻^雪的天空明凈如水,天氣也不很冷,他想著好久未見著冬天了,便喚道:
“阿施,牽我驢來!”
小毛驢涼了一夜,腿腳還哆嗦著,無奈被繩子拉住,只好不情不愿地跟著酈施走出棚子。
王安石簡單披了件氅衣,也沒叫其他人,騎上驢便慢悠悠地出門了。酈施牽驢走在前頭,問:“相公想去哪兒?”當(dāng)然問也是白問,王安石照例比了個手勢:隨便。就連相公這稱呼,也是隨人叫的,酈施抹了抹惺忪的睡眼,一時竟想不起來,他未作執(zhí)政之前自己的怎么叫的,總之肯定不是什么秀才。
他望望路上積雪,一夜下來并不厚,走遠(yuǎn)一點(diǎn)也無妨,相公前一陣子因?yàn)樯『芫脹]有出門,想來也是高興看看風(fēng)景的。
這日的清晨很是歡喜,好似等了三個季節(jié)的老朋友終于來了,連晨光都格外透亮,融融地裹在覆雪的枝頭,把一絲絲生冷的氣味都揉了去。山間靜謐,只有人和驢踩雪的聲音,和枯枝偶爾折落的脆響。小毛驢散散漫漫地走著,時不時抬起頭來呼出一口白氣,酈施回頭一看這兩位,一個犯懶,一個怕累,倒湊了個正好。
禪師說日日是好日,自學(xué)佛以來,相公近年的心境似乎也愈加沉靜內(nèi)斂,不像以往在朝時那樣容易發(fā)脾氣。這對下人來說自然是好過多了,可是酈施生性好動,總想找些話說,可惜王安石總是自己默默讀書想事情,要么就是自言自語,都不關(guān)他什么事。
“相公您要是冷就說,我?guī)Я艘路!?br>
王安石看看越升越高的太陽,笑著搖搖頭。
“前些時候我陪夫人去定林寺祈福,求佛祖保佑相公病早些好,這不果然好了!我想今天不如去還個愿!贬B施指了指遠(yuǎn)處從雪里漏出來的一個小小屋檐說道。
“好啊,也多得你有心了!蓖醢彩S口應(yīng)道。
“我看這個廟是靈驗(yàn)的跑不了,還想給自家人也拜一拜,”酈施一開口話就沒個完,“我兒子這幾天正鬧肚子,吃什么吐什么,要是沾點(diǎn)佛祖的光,說不準(zhǔn)就好了……”
“孩子病了,該請個大夫看看,怎能把佛祖當(dāng)藥吃?”王安石本想停下來,可摸了半天卻發(fā)現(xiàn)韁繩不在手里,于是道:“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就行。”
“那怎么好!其實(shí)沒事兒,一點(diǎn)小病過幾天就好了,您看定林寺也不遠(yuǎn),一會就到!”酈施暗暗怪自己說話太浮夸,又差點(diǎn)惹人不高興,于是趕緊牽了驢快步往前走。
王安石皺了皺眉頭,他心知酈施性格最愛大驚小怪,便也沒有堅(jiān)持,只是方才那些話卻勾起一番傷心事,叫他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熙寧九年時王雱病逝,確是令他痛斷肝腸。新法本就施行不順,人心浮動寸步難行,再加上骨肉至親之死,便是倔強(qiáng)如他,也不禁要問,難道他所行之道是天所不容?同年他便請辭相,他還記得當(dāng)時官家把表章扔在地上,全然不理會那其中禮節(jié)完備又哀傷的話,壓抑著怒氣道:
“什么天所不容?朕就是天!朕相信你,這么多年……這么多年!”
可是趙頊不知道,他那張時常因激動而紅潤的臉,總在眼前跟另一個影子重疊,都是這樣的意氣風(fēng)發(fā),年紀(jì)不過相仿佛啊。
他搖搖頭,想甩開盤桓在腦海里的這些人,抬眼看到走在前面的酈施,忽然想到,熙寧八年末時王雱已經(jīng)病著,那時他聽說家鄉(xiāng)撫州有一處華蓋山,上面住著三仙,頗有些神通,曾救治了當(dāng)?shù)夭簧俨』,因此供奉的香火一直不絕。王安石待在家鄉(xiāng)的時候不多,雖知有此山,但具體情況還是從下面遞上來的奏折上看到的。正好又逢著朝廷欲加封地方神祇,他便和幾位執(zhí)政封了山上一座上仙觀,也算把那幾位神仙請入了廟堂的神籍。
那時他便遣酈施回鄉(xiāng)去觀里拜一拜,好叫家鄉(xiāng)的神靈保佑子孫能度過苦厄。將心比心,別人家的父母豈非也是如此?
“阿施,”他叫了一聲,小毛驢好似也聽懂了,跟酈施一起回過頭來,“相公有什么吩咐?”
“前些年,讓你回鄉(xiāng)去替雱兒祈福,辛苦你了。”
酈施一愣,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說的是哪年的事,忙道:“不辛苦不辛苦,都是應(yīng)該的!彼D了一下,又說:“其實(shí)那山上并沒有上仙觀,我想許是相公記差了,便找了另一處山頭,捐了些香火錢。”他想起王雱,心思也有些低落。
“沒有?怎會沒有?”王安石詫異道,撫州遞上來的文書寫的清清楚楚啊,朝廷絕不可能敕封一個烏有之神,就算他看錯了,王珪、元絳總不會一同看錯吧?
“你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彼料履榿怼
好好的怎么又發(fā)脾氣了……酈施只覺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哪句話得罪了他,只好從實(shí)招來:“我按相公指示去了華蓋山,但是哪處也沒有上仙觀!問了些鄉(xiāng)里也說沒有,倒是指了別的道觀叫我去拜三仙……相公,這地方很緊要嗎?都多少年沒回去過了……”他知道王安石長住金陵,與鐘山的情誼還更多些,對故土則未必了若指掌,此時不知為何卻對一座小小道觀如此在意。
王安石知道酈施雖然愛夸口,卻絕不會說謊騙他的,他一向心思敏捷,轉(zhuǎn)念之間便明白了其中誤會。彼時身為宰輔,一日之內(nèi)有無數(shù)公務(wù)要處理,根本無暇去查證地方上區(qū)區(qū)一個小仙,下面的人來請封,白紙黑字說的煞有介事,便大筆一揮下了封號,仿佛事實(shí)就在眼前,人力真能無中生有。
看到全國各地的大小神祇各自俯首,官家自然是高興的,哪管底下的人是投機(jī)取巧還是為民請命?新法施行引來物議洶洶,有報喜笑相迎的,有報不堪其苦的,又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地方官為求政績,又會割誰的肉來獻(xiàn)給自己?
最可怕的是,這樣一個烏有之神,怎么會保佑王雱病愈?
吾道天所不容。
酈施見他許久沒有答話,臉色忽然煞白,在小毛驢上竟顫抖地有些坐不住。
“相公?相公哪里不舒服?”莫不是病剛好又復(fù)發(fā)了吧?“就快到了,我們?nèi)ニ吕镄恍 ?br>
王安石一路沒有說話,他身體無礙,只是思緒霎時間沖上心頭,紛亂難解。走進(jìn)熟悉的禪房坐下,那份郁結(jié)才稍微淡了些。酈施在他旁邊繞了幾個圈,見并沒什么異狀,才終于放下心來。
“相公餓了么?我?guī)Я顺缘!贬B施從隨身行囊里拿出幾個餅來遞給他。
“你吃吧,也分些給它。”它說的自然是大丞相家唯一的坐騎。
酈施見他神色仍有幾分慘然,想是也不喜有人在一旁,便知趣地退出去喂小毛驢了。日頭漸漸高起,陽光晃得一地雪色如銀,酈施把驢栓在寺門口樹下,自己倚著墻吃起餅來。他時不時地揪下一小塊,故意拋得遠(yuǎn)遠(yuǎn)的叫小毛驢好一陣不耐。
“唉,做畜生才真是無憂無慮,哪像人,吃飽了煩心事就來了!彼蛔杂X又嘆道。
一人一驢吃剩一個餅,酈施包起來,想著相公可能一會吃,便進(jìn)寺里去看他休息得如何。只見王安石坐在窗邊,就著光正看手里的一本佛經(jīng)。日光照在他臉上,映得人半明半暗,一面亮得發(fā)白,一面黑得泛青。
“相公,要不到這邊坐?太陽曬得緊!贬B施問道。
王安石看向他,眼中已恢復(fù)平日凝定,一開口聲音卻似枯槁了許多:“不用。”他復(fù)又轉(zhuǎn)頭向窗外,迎著耀眼的光,輕聲道:“若使后世做牛,須與他日里耕田!
—完—
注1:時間線理一下看得比較清楚:王安石熙寧八年二月再相——八年十二月末敕上仙觀,并令酈施為王雱祈福——九年七月王雱病卒(一說是九月)——九年十月罷相——元豐間游定林寺。
注2:《隨手雜錄》:王荊公領(lǐng)觀使歸金陵,居鐘山下,出即乘驢。予嘗謁之,既退,見其乘之而出,一卒牽之而行。問其指使:“相公何之?”指使曰:“若牽卒在前,聽牽卒。若牽卒在后,即聽驢矣;蛳喙梗粗。或坐松石之下,或田野耕鑿之家,或入寺隨行,未嘗無書,或乘而誦之,或憩而誦之,仍以囊盛餅十?dāng)?shù)枚,相公食罷即遺牽卒,牽卒之余即飼驢矣。或田野閑人持飯飲獻(xiàn)者,亦為食之!鄙w初無定所,或數(shù)步復(fù)歸,近于無心者也。
注3:熙寧八年之封賜確有其事,敕牒文書可見《宋會要》,那個“上仙觀”也的確是誤封,其實(shí)并不存在。變法時期曾有較大規(guī)模的封賜地方神祇浪潮,祖述熙豐的徽宗朝也是如此,通常認(rèn)為這是朝廷對地方經(jīng)濟(jì)與社會生活加強(qiáng)控制的一種舉措。當(dāng)然啦王安石封這個道觀并不是有私心的,只是文中杜撰而已。
注4:王安石自退居金陵后,似乎從未回過撫州(若有姑娘找到資料還請不吝告知),所以他應(yīng)該一生未去過所謂“上仙觀”。即便假想他回鄉(xiāng),從金陵到撫州也有六百多公里,要走兩個多月,舟車勞頓,某就不難為他老人家了。
注5:《歸田錄》:先子言,元豐末荊公在蔣山野次,跨驢出入。時正盛暑,而提刑李茂直往見,即于道左遇荊公,舍蹇相就,與茂直坐于路次。荊公以兀子,而茂直坐胡床,語甚久。日轉(zhuǎn)西矣,茂直命張傘,而日光正漏在荊公身上,茂直令移傘就相公,公曰:“不須。若使后世做牛,須與他日里耕田!贝颂帪槊馊宋锾啵瑢⒗蠲备臑榱酸B施。
注6:咳,王安石罷相的原因當(dāng)然不止是死了兒子心灰意冷,不過此文中為了表達(dá)感情簡化了。趙頊的話……我覺得他是個挺情緒化的人,有時很好奇他倆私下是怎樣吵架的~
抽風(fēng)注:啊,這文寫得頭疼心塞的……不過總算把想寫的梗湊出來了(其實(shí)不算虐!最虐的梗都沒祭出來呢。┧未P記里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為了寫文什么節(jié)操都可以掉!順便說,我覺得,若王安石來世要做牛遭報應(yīng),那么司馬光也是一樣的,或許變作一匹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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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中心,糧食,本文主虐,慎入。荊公祥瑞御免。
正文不長,只有2600+,但是注比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