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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月
七月初，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jié)，恰好日昳時分，更是猶如火上澆油。
午后的禹陽殿，除了滿樹蟬聲以外沒有別的聲響，一個人影也不見。青衣的小太監(jiān)愁眉苦臉地立在殿外，雖說頭頂有飛檐遮陽，可還是抵擋不住火辣辣的日光隨熏風一同撲面而來。
福小六不時拿衣袖擦擦額頭冒出來的豆大的汗珠，一邊往身后緊閉的朱門望，心道這禹陽殿還果然是沒有規(guī)矩，主子午后休息就罷了，連個下人也見不到。
福小六今年不過十四，年初的時候剛被皇上從一群小太監(jiān)里面挑出來，專門負責跟在帝王身后跑腿做事。
教養(yǎng)他的師父在跟皇上交談時曾說，小六雖然不是機靈的，可性格老實，辦事讓人放心。
當時皇上聽完就笑，說不機靈不要緊，事做多了就都慢慢會知道的，朕就喜歡老老實實的。
本來小六低著頭跟在老太監(jiān)身后還心里暗暗不滿師父在皇上面前都不肯替他說兩句好的，結果沒想皇上聽完后就把他留在身邊了，讓他負責端茶送水。相處久了，小六發(fā)現(xiàn)皇上脾氣好的很，自然他的日子也過得挺舒坦。
只不過臨走時，老太監(jiān)曾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跟他說過，這宮里你做什么事都要十分小心，若是關系到禹陽殿，那就更要萬分小心。小六本來并不理解師父的意思，當今圣上三宮六院不缺，也不見得偏愛哪個美人，何況禹陽殿里的主子還是個男妾，身份地位就比妃子們低個檔次，也不見得皇上有多寵，如何要萬分小心？
……不過現(xiàn)在，小六在崩潰之余有點明白了:禹陽殿的人，不按套路出牌。
也不知過了多久，福小六都快靠著柱子熱暈過去，昏昏沉沉間聽到吱扭一聲慢悠悠的開門聲，這一聲如同圣音，激得小六立馬清醒過來，忙不迭轉身請安。
福小六身子還弓著，卻聽面前人驚訝的聲音，“嗯，怎么等在這里，沒看見門上貼的告示么？”
福小六頭也不敢抬，只敢心里默默流淚:哎喲我的好主子，你倒是好，貼了一張“午睡中，有事申時三刻后再來”的告示在門上，可偏偏皇上要我向您當面轉述，我要是先回去，難以交代，現(xiàn)在不回去，還要被您難看。
正在腹誹時，面前人又發(fā)話了，“先起來吧，有什么事進來再說，你再站著不會中暑么？”
福小六忙恭敬地回了一聲是，抬起頭看到的是一個背影，忙跟了上去，心里有些好奇這個平日里從未在眾人面前出現(xiàn)過的主子到底長什么樣。
進到殿內，那人在桌子邊挑了張凳子坐下，指指一旁座位，“坐下吧，等紅葉起了，會給我們拿酸梅湯來。”
福小六不太敢坐，那人倒笑了，“你是新來的小太監(jiān)吧？有這么怕我？”
福小六看看那人，眉眼清秀，穿的簡單，并沒有其他男妾那般雌雄莫辨妖嬈風騷，還順手給他倒了一杯茶，“快過來，主子的話也敢不聽，喏，我這里現(xiàn)在也沒有別的，先喝點水�！�
一邊想著禹陽殿果然都不是尋常人，福小六一咬牙坐到了他的對面，心道這應該不算犯上，畢竟是主子讓他坐的，不過這茶是堅決不喝了。
柳復鴆笑瞇瞇看小太監(jiān)為難的模樣，也不多勸，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了，又問，“這位小公公，你可是有什么急事么，我都寫了讓你們別等，若你真有急事那就直接進來找我好了，外邊天氣這么熱你熬的住？”
福小六道，“可是主子在午睡，小的不敢打擾�！�
柳復鴆笑著搖搖頭，“你都不聽我的第二句話了，何必再執(zhí)著第一句話？說吧，你有什么事？是那位萬歲讓你來的？”
福小六點點頭，“皇上說了，再過幾天就是七夕，請主子務必到場，別老是待在禹陽殿里不出來。”最后一句話轉述得有點尷尬。
柳復鴆噗地一笑，拿了把扇子擋了臉，“哎呀呀，這還真是萬歲的口氣，不過勞煩公公回復萬歲，就說……嗯，這兩日偶感風寒，身體不適，不能出席，求萬歲體諒�！�
福小六睜大眼，面前那人悠哉悠哉搖著扇子，哪來的“偶感風寒身體不適”？正想再勸，聽見背后傳來宮女的聲音，“主子，酸梅湯。”
柳復鴆忙丟下扇子，接過紅葉手中白瓷碗，眉開眼笑之余又想起福小六，把碗往他那里一推，“咳，來者是客，我總不能讓公公到我這里來連口水都喝不著�！�
福小六看碗壁上浮起的細密水珠，就知道這還是冰鎮(zhèn)過的，如今大熱天宮里按照級別分發(fā)冰塊，輪到禹陽殿也不見得能有多少，雖說心里知道這一口喝下去該有多暢快，可福小六還是不敢逾越，忙擺手拒絕。
柳復鴆皺皺眉，眼里卻是滿滿笑意，一邊把碗收回去一邊還道，“公公真是太見外了～”
……哪，哪有這樣的主子？！福小六看他毫不見外地把碗移來移去，心里說不出是后悔還是無奈，沉默間面前卻又多了一個碗，紅葉拍拍他的肩，理解道，“別理主子，他就這個性子�！�
福小六感激地看了身邊的宮女一眼，拿起碗小口啜飲，喝到一半，就聽柳復鴆不滿地開口，“誒呀紅葉我好歹是你的主子，你怎么能在別人面前揭短呢？”接著話鋒一轉，“誒公公，既然喝了禹陽殿的酸梅湯，是不是也該回報一下我呢，我的要求也不高嘛，只是讓你回去通報一下我不赴宴而已，這對公公而言并無壞處啊�！�
福小六口中酸梅湯一噎，不知該咽該吐，咳了幾聲，才緩過氣來，覺得面前主子應該也不是會計較尊卑的人，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主子，我覺得你怎么一點也不像別的主子……”
“嗯，怎么說？”柳復鴆好奇道。
“別家主子，一遇到這種宮內聚會，必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生怕比不過別人，好讓皇上多留心，而您，甚至還不愿意參加……”福小六老老實實道。
柳復鴆哈哈笑，忽而正經道，“我覺得他們那些人才無法理解呢，你說，大夏天的，晚上不找個人少的地方穿了單衣乘涼，偏偏穿那么熱還專門挑人多的地方擠，燈火再那么一點，誒小公公你跟著萬歲也總見過這種場面的，我倒好奇他們的妝花了沒，小公公你注意過么？”
福小六聽他的話覺得邏輯上也沒問題，一時轉不過彎來，“這，我也沒注意看……”
“那正好，這次七夕夜宴，勞煩公公幫我去關注一下�！绷鴱网c拍拍他的肩，一副任重而道遠的樣子。
福小六眨巴眨巴眼覺得又被套進去了，“主子，那你平時也不打扮的么，你不知道最近得寵的夜香主子，每天都是濃濃脂粉味……”
“夜香？”柳復鴆想了想，“我還真不認識，所以嘛，這就是人家得寵我不受寵的原因啦……”
福小六沒見過這么不思進取的主子，一時無話。
等福小六離開后，紅葉收拾茶具，一邊忍不住開口，“主子，你真的不去？”
“耶，怎么連紅葉你也問這種話�！绷鴱网c挑挑眉。
紅葉猶豫了一下，“我也聽說過那個夜香主子，最近得寵得很，連貴妃見了都繞著走……”
“果然是宅太久，不聞世事，”柳復鴆搖搖頭，擺出一副怨婦樣，“誒呀紅葉，只聞新人笑哪知舊人哭啊，皇上既然都有了新人，那我更加不用去參加聚會了對吧～”
紅葉涼涼地回，“您要是再不出門，皇上都快忘了有您這號人物在了。”
再說福小六，老老實實把柳復鴆編造的借口跟當今圣上回復了，低著頭擔心自己辦事不力會受罰。
皇帝卻哈哈大笑，“罷了罷了，朕就知道他會有這般那般借口……”
福小六剛松了一口氣，又聽上位那人輕描淡寫不懷好意地吩咐，“不過么，既然禹陽身染重病，小六子，你讓太醫(yī)開幾帖湯藥，記得讓太醫(yī)多加兩分黃連，去火解毒，良藥苦口利于病啊……”
……果然是皇上，來招拆招，道高一丈。福小六在心里默默為皇帝點了個贊。
福小六再次見到柳復鴆，已經是月余以后，八月里天氣比較而言倒是要好些，不過熱度依舊惹人發(fā)汗。
這次是柳復鴆難得主動來找福小六。
本來剛從御書房出來，福小六要往御廚房走，吩咐人做些糕點來，卻在半途看到靠著墻搖著扇子提著東西的柳復鴆。
見到柳復鴆的第一眼，福小六的第一個念頭是“七夕聚會的時候娘娘主子們的衣服確實被汗打濕了還有娘娘去補了好多次妝”。
柳復鴆依舊笑瞇瞇的，看到他過來招了招手，“小公公還記得我嗎？”
福小六忙小步跑過去，“主子有什么事嗎？”
“也沒什么大事，就想問問公公中秋那天有空沒，若是有空，叫上萬歲，一起到禹陽殿賞月去，紅葉可惦記你了�！绷鴱网c道。
聽聽，聽聽，這種邀約方式可比夜香主子每天坐在皇上腿上“皇上你來夜香閣嘛”的撒嬌高端洋氣多了。
福小六還在發(fā)愣，柳復鴆又將手中提的食盒遞過去，“既然話說完了，我也不打擾公公了，喏，這是紅葉做的糕點，拿過去看看萬歲要不要吃，若是他不吃，就給你了�！�
福小六接過食盒，目送柳復鴆遠去，心里卻默默浮起一個念頭:當初禹陽主子讓他別在外頭等，那這次，他又在這里等了多久了？
他抬頭看看天上晴空萬里，覺得曬，一溜小跑回御書房去了。
福小六一五一十報告完剛才遇到的事后，皇帝點點頭，“十五晚上，你陪我去禹陽殿吧�！�
福小六還在驚訝皇上對這等言論竟能夠淡定接受不加評論，皇帝已經擺手讓他下去了。
……很可惜，那盒糕點他沒福分嘗到。
再來就是到了十五的晚上。
按照規(guī)矩，每月十五是皇帝到皇后那里去的日子，不過目前皇帝還沒有立后，每月十五也不傳妃子，總是一人度過。
天完全暗下來的時候，福小六跟著皇上往禹陽殿去。
本來福小六還想要不要傳幾個侍衛(wèi)保護皇上，皇帝卻遣散了所有宮女侍衛(wèi)，只說讓小六子陪朕同行。
福小六還想勸勸，卻被皇帝一句話堵回來，“朕記得，禹陽只邀請了我們兩個來著�！�
禹陽殿殿后有一片荷塘，和御花園的池子是連在一起的，中間造了浮橋和小亭。
皇帝帶著福小六輕車熟路地繞過正殿，直接往水亭去，柳復鴆果然在里面，一邊和紅葉忙著擺小吃和茶酒，見到他們來，高興地笑笑，“小公公，多謝你來�！�
福小六冷汗著，皇帝卻是不在乎地挑了凳子坐下，隨手捻起一塊荷葉糕，“這塊大概是你做的，滋味比不上紅葉�！�
柳復鴆嘴角一抽，“咳皇上非常人，厲害厲害�！�
福小六這才知道，原來禹陽殿還有一個奇特之處在于這里自帶廚房，柳復鴆每天宅在殿內閑來無事便會跟著紅葉學做菜。
他還在默默腦補柳復鴆燒廚房的場景，柳復鴆卻注意到了他，笑瞇瞇地問，“公公在想什么？”
福小六一時吱唔，“這，我在想主子為何不去參加七夕聚會，卻對中秋如此上心？”話剛說完，他就想起皇上還坐在旁邊，心里悔恨自己怎么提起這茬。
“哈哈，”柳復鴆卻是沒有把重心放在前端，指了指東邊一輪皎皎明月，道，“小公公，你見過多少次月亮？”
“出生以來，總有千百次�！备Ｐ×笛劭椿实蹧]什么反應，老老實實回答。
“那滿月呢？”柳復鴆又問。
“也有很多次。”
“那八月十五的滿月呢？”柳復鴆這次沒有等他回答，而是繼續(xù)說了下去，“你今年十四？十五？除去小的時候還不知事的幾年，再除去運氣不好下雨不見月的幾年，你真正好好看過的中秋月，又有幾次？”
“這……”福小六腦袋轉不過來。
“再說以后，每月十五宮里總會比平時忙碌，若是不值夜，必定累到早早睡了，若是值夜，必須待在御書房里不能出來，你看，你還能好好看幾次中秋月，”柳復鴆慢慢地掰著，“所以啊，小公公，今日得閑，就好好看看月亮吧……”
“我不知道公公是不是從小就在宮里，可總歸會有親人恩人，若是不能團圓，這時候看著月亮想想他們，想你們都在一片月光之下，平平安安，這樣不是很好么……”
福小六還在暗暗思忖著，肩頭被人一拍，紅葉道，“小六公公，跟我去那邊賞月可好？”
“哦，好好�！备Ｐ×鐗舫跣�，想起此地本應該是主子們呆的，自己卻跟主子沒大沒小地聊起來了，轉身跟著紅葉走了，邊走還邊琢磨著柳復鴆的話。
那夜的月亮，福小六聽了柳復鴆的話，好好地看了。
一旁紅葉斟酒給他，他不常飲酒，慢慢也就醉了，映入眼底的月亮像池上倒影一般明晃晃，他端起杯子，飲盡了杯中月光。
偶爾往池子中央的水亭里面望，柳復鴆舉著杯子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偶爾肆意的笑，大幅度地抖著肩，對面坐著的帝王，卻是淡定悠然地飲酒，望見的不知是月，還是人……
那夜的記憶，也就中斷于此，后來回想起來，大概最后是皇帝叫人來把他帶回去的，醒來后也就躺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此后的每年，到了中秋的時候，皇帝都會很好心地放他一天假。
福小六坐在無人的院子里獨自飲酒賞月，有時紅葉會提食盒來，盒中是滋味堪比御廚的糕點。
每當那時，他都會想起當日柳復鴆說過的話，記得平日里不施脂粉的臉龐難得的明艷動人，眼波流轉，口吐蓮花，“……小公公，看著中秋的月亮，想想你掛懷心中的人，想到他們還是平平安安的，不是很好么……”
而那時，他已不再是小公公，而是太監(jiān)總管，懂了許多當年似懂非懂的事，手下帶的新人和他當年一般大小。
而當初那個勸他好好看月亮的人，卻在某年元宵宮內燈會的時候，為皇上擋了一箭，從此闔眼。
中秋的月亮依舊那么圓那么亮。
沒有立后的皇帝每月十五依舊習慣一個人呆在寢宮。
紅葉閑聊的時候跟他提起，禹陽殿的牌匾是皇上為主子親筆提寫的。有了這么個人，才有了這么個所在。
福小六想，自己這輩子不知道還能看到幾回那么圓的月亮，那就趁還能看的時候，好好看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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