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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絕步
引
方才碧丫頭說又有宮女聽到公主閣那邊傳來哭聲了,我在燈下縫衣的手兀地被刺了一下,皺皺巴巴的皮膚涌上了幾點鮮血,我用手抹了抹將手上的衣服放在架子上,起身拿了盞琉璃宮燈,走到還在一旁同其他婢女興高采烈說著公主閣詭異哭聲的碧苑身邊道:“碧丫頭,陪我去公主閣看看罷!
碧苑僵著臉結巴問我:“溫姑姑,現(xiàn)……現(xiàn)在嗎?”
我看著窗外沉沉又重重的夜色,將手上的宮燈塞到她手上,“我老了,手腳不利索了,你且為我掌燈吧!
碧苑不情不愿地執(zhí)燈走在前頭,長長的宮廊上燈影相疊,映著遠處的孤月無光,寂寥于幽幽的夜空。四周人聲寂寂,只有我和碧苑一前一后的腳步聲,忽然耳邊似聽到轱轆滾過地面的聲音,我緩緩轉身向后看去,卻是仍是一條長廊,唯有蒼白的紗幔被夜風輕輕撩起。
我記得,正是三十年前的今天,安華長公主于長絕臺上跳下,薨。
很快便到了公主閣,我掏出鑰匙插進爬滿了銹痕的銅鎖,鎖芯中傳來悶沉的咔喳一聲,我將殿門推開,厚重的灰塵在昏暗的燈光中飛舞,碧苑將殿中的燈點上,暖色的薄光頃刻盈滿了整個宮室。我看著面前熟悉的一切,卻早已是封塵在三十年前的那個冬天,如今小山屏上已被灰塵侵染,蜘蛛網(wǎng)肆意盤結,就連公主當初最喜歡的梳妝臺也早就覆了幾層灰跡。我顫顫巍巍走了過去,手指撫上灰塵,淚眼迷離中仿佛看見公主又坐在妝臺前,拿著那幅畫問我:“公孫先生說這畫的是我,卻何故送了一幅水墨于我?”
碧苑看著我老淚縱橫的樣子慌張地過來問我怎么了,我伸出衣袖擦干了淚道:“碧丫頭,我給你講個故事罷!
一
三十年前正是大寅五年,我還記得,那年的春天來得特別遲。
過了正月十五便是太后六十歲的壽辰,宮中人人都忙著為太后賀壽之事,聽聞皇后那邊已經(jīng)請來了西域舞娘正排練著一出歌舞,看來費了不少心思。如今皇上在西苑養(yǎng)病,朝中大權半數(shù)落在皇后手中,外戚亂政,劉氏江山已岌岌可危。太后是北齊人,當年先帝滅了齊國的宿敵燕國,將燕人一半的軍隊交到太后手中,所以如今無論是皇上想要重握江山還是皇后意欲鳳臨天下,都必須得到太后手中的那一支軍隊,太后年事已高,早已有放出兵權之意,這次雖是為太后賀壽,實則是皇上皇后兩派的明爭暗斗。
從半個月前公主便開始在宮外募集畫師,太后好畫,卻對目前宮中流行的以濃墨填充空白的畫法嗤之以鼻,嫌其浮華造作,故一直未能尋到一副好畫。
這次被送入宮的畫師共有二十三人,送名帖來時李公公悄悄指了指其中一人的姓名,小聲道:“這位是蘇將軍送來的。”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白,是想我能在公主跟前美言幾句讓此人留下不能撥了將軍的面子,可他不知道公主現(xiàn)在與將軍表面上雖是和和氣氣,心中卻是對他恨之入骨。當年蘇易娶皇后侄女沈氏的情景尚還歷歷在目,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時公主臥病在床時聽到這個消息時的神情,我若是如實告訴公主此人恐怕是連公主的面都見不上。我笑笑低眸看了眼他指的名字--
公孫敬。
公主這次的試題是要求他們畫公主的畫像,他們昨日才進的宮,自然無一人見過公主的面容,我將試題拿去碧落軒的時候畫師們噓聲一片,有幾個公然質問我道:“在下從未見過公主,怎么畫得出公主的模樣?”
“這就需要各位好好想想了。三日后我來取畫。”我屈膝離開。
離開碧落閣的時候身邊引路的李公公指著院中對著那株未開的杜鵑花凝神的青衫男子對我道:“溫姑娘,他就是老奴提到過的公孫敬!
我轉眸看了一眼,他一襲青衣,玉簪束發(fā),背影爽朗清舉,舉手投足間頗有幾分畫師獨有的隱逸風雅。
與我之前所想確有很大不同,難道蘇將軍此次真的送來了公主想要的畫師?我抿唇冥想片刻,隨后走出了碧落軒。
三日后我去碧落軒拿畫的時候特意用目光尋了一下公孫敬。他不在。
公主閣中公主一張一張地翻著畫,臉色卻越來越黑,此次進來的畫師中確有不少畫藝精湛的,卻不是投機取巧之士,就是阿諛諂媚之徒,他們的畫中有半數(shù)用花枝隱去了公主的面容,有半數(shù)忽視了公主不良于行的事實,畫作還未看完,公主一怒之下就將它們摔到案臺上,轉首對一旁候著的我道:“素素,你把這些都送回去,安排他們出宮。”
我忙屈身上前收拾畫卷,卻驀然發(fā)現(xiàn)攤開的畫卷中有一幅似曾相識,抽出來一看竟與當年蘇將軍送給公主的那幅不差分毫,畫的是公主十三歲那年第一次跳長絕步時的模樣,緋紅的玲瓏水袖遮住了半張臉。
而那幅畫的落款是——
公孫敬。
二
我被驚得杵在那兒,公主放下杯盞看了看我:“怎么了?”我顫抖著手將畫拿給她看,“公主您看……”
公主接過畫看了片刻,指尖拂過落款處的名字,朱唇輕啟:“公孫敬……”
我連忙跪下解釋:“奴婢該死,李公公曾對奴婢說過這個公孫敬是蘇將軍送來的人,奴婢不該欺瞞公主。”
公主望了我一眼,嘴角綻出若有若無的一笑:“縱然他是蘇易身邊的人,此前看過畫,可怎會連用墨濃淡都一模一樣?”
“公主此話……是何意?”
她未回答我,一壁卷起畫軸一壁淡淡道:“留下公孫先生,其余畫師都送出宮罷!
“是!
公主去見公孫敬的那日,烏云蔽天,陰雨綿綿。陳國很少在正月里下雨,此次卻是一連下了好幾日都未停。
陳公公已在我們來之前通報過了,公孫敬恭敬地跪在簾前,公主坐在碧落軒的珠簾后仔細打量著他,指尖輕叩椅臂。半晌,開口道:“現(xiàn)今離太后生辰尚有半月,公孫先生可有能力為本宮畫出一幅畫?”
“公主請說!
“長安十景,收于一紙。”
所謂長安十景,即煙柳、霧湖、翠堤、情木、重樓、姻緣鎖、小山寺、玲瓏塔、八寶閣以及,長絕臺。
長絕臺是長安十景中唯一一個坐落在宮中的美景,是公主十三歲那年第一次跳長絕步時太上皇為其所建,公主一舞動天下,長絕臺因而聞名于世,但自從三年前公主因蘇易娶親一事心神不定,不慎從長絕臺摔下雙腿廢疾后,太上皇就命人鎖了長絕臺,自此世間也再無長絕步。
縱然公孫敬對長安美景都了如指掌,可以胸有成竹地畫出,可惟獨長絕臺,我想他畫不出。
果然在公孫敬答應作畫的第十日,他雙目青郁地來到了公主閣,要求進長絕臺一看。
那里是公主的傷心地,我本想搬出太上皇阻止公主答應他的請求,然而公主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只淡然開口道:“依先生!
我們去長絕臺是在晚上,公主身邊只帶著我一個婢女,我執(zhí)燈走在公主身側,琉璃的燈罩中發(fā)出昏暗的光亮,薄薄地照在我們前進的路上。
公孫敬一直跟在我們身后,不語。
公主此前要我調查過公孫敬的底細,確實是和蘇將軍有些淵源,公孫敬三年前在蘇府做了十年的門客,卻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未能被舉薦入宮,三年前他離開將軍府,無人知曉他的蹤跡,直到三年后他回來。
長絕臺共有三百八十一節(jié)臺階,公主無法上去,只將鑰匙交給公孫敬并囑咐他道:“你只有一夜的時間!
而那一夜,公孫敬一次也沒有出來,公主也一步?jīng)]有離開。她一直抬首望著長絕臺,眼中淌過許多我看不明白的感情,似悲非悲,似哀非哀。我自七歲開始便跟在公主身邊做事,然而此時才知道我終究是不了解她。
那夜,孤月寥星,破裂的紗縵紛飛在夜空。
公主自那以后同公孫先生便再無任何交集,除了那一天。
只記得那是在公孫敬交畫稿的前一天,我陪同公主去御花園中看那些杜鵑是否開了花,遠遠地便見一人著了一襲青衫站在花圃前凝神,似乎要與周圍的綠意融為一體。公主素來偏愛杜鵑花,太上皇便修了這座花圃供公主賞花,即使是皇后也無權在未得到公主的允許下私自前來賞花,這人顯然是無視公主的規(guī)矩。
我大喝一聲,那人轉眸望見我們,忙走過來跪下:“草民不知公主御駕。”
竟然是公孫敬。
三
公孫敬誤入花圃,按理是要受罰的,奈何他有作畫任務在身,暫時不能拿他怎么樣,公主準備放了他,我卻不甘心,他是蘇將軍門客一事我還在耿耿于懷,公孫敬便自請到:“草民愿為公主畫幅肖像來彌補今日冒失之過!
于是公孫敬交畫稿的那日,他一共攜了兩幅畫來,一幅是八尺的長安十景,另一幅則是山水,他特別交待我這幅山水是贈予公主的。
世間繪山水者,無非技與情,而公孫敬送來的這幅畫,于技于情皆精湛無雙,遠山寒暮,輕舟水上,用墨手法可見一斑。
公主拿了畫后倒沒有太大驚異,只輕聲問我一句:“公孫先生說這畫的是我,卻何故送了一幅水墨于我?”
我一時語塞,答不上來,公主便沒再說下去,只叫人將兩幅畫都妥善置好。
太后壽辰那日,皇上皇后兩派自然是明爭暗斗,殺人不見血,而最終公主以一幅八尺長的長安十景圖撥的頭籌,成為當日最得太后歡心的禮物。
可是后來在的筵席上,我沒有找到公主,那日蘇將軍攜著夫人沈氏也在酒席上,我想公主大概是不愿來這宴席了。
我從永壽宮一路找回公主閣,仍是未發(fā)現(xiàn)公主的身影,汗水早已浸濕了半身衣裳,直到后來路過碧落軒的時候才聽到院中有許許人聲傳出,我一顆繃緊的心才松了開來。
是公主和公孫敬在談話。
公主仍是那般清淡的嗓音:“公孫先生答應本宮會在壽辰這日告訴本宮實情,我想現(xiàn)在,是時候了!
公孫敬默然良久,黯然開口:“當年蘇將軍贈予公主的那幅畫,的確出于草民之手!
我身子一頓,當年公主正是因那幅畫才愛上蘇易。只聽得公主冷笑一聲:“果然,這么多年他有哪件事沒騙過我!
公孫敬恭敬道:“也許蘇將軍有他的苦衷。”
“苦衷么?他為了娶沈瓔瓔費盡心思接近我,這大概就是他謊稱是自己之畫的苦衷罷!痹褐泻鋈粋鱽肀K落地的聲音,二人皆不再言語,半晌,公主問他:“那你此番送一模一樣的畫進宮吸引我的注意,是為了什么?”
公孫敬一字一句道:“為了能讓公主重新站起來!
公主良久未說話,忽然輕笑了一聲,“本宮雙腿已廢疾多年,站起來?癡人說夢!”說罷她拉開了院門,見我立在門外亦沒有多大詫異,只冷聲道:“推我回閣!
我回頭看了眼立在門口的公孫敬,他面無表情,眉目素淡,我抿了抿唇推著公主離開。
遠遠望去,太后的永壽宮依舊是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想來是宴席還未散,我擔心公主這樣冒然離席會引得太后心生不悅,正打算勸她去永壽宮時卻忽然見眼前搖搖晃晃地走來個人影,我欲拔出腰上的劍公主出手阻止了我。
那人停在我們三尺處,月光照上他的眉眼,我才發(fā)現(xiàn)此人竟是蘇易蘇將軍,只是滿身酒氣,見到公主也忘了行禮。
公主抿唇一笑:“蘇將軍,你怎么走到這來了?”
“我來找你!彼,一字一句道。
四
公主把玩著手腕上的玉鐲,斜眸望向他:“蘇將軍久戰(zhàn)沙場,竟連禮數(shù)也忘了么?”
“朝歌……”他上前半步,叫出公主的名字,一如當年那般。
公主眉色微動,她轉首對我道:“推我離開!蔽聪胨捯魟偮涮K易便疾步上前按住了扶手,傾身望著公主,他們的距離不過咫尺。
“大膽!”我喝道。
“朝歌,我怕我會撐不住……”公主定眸望著他,眼中看不出絲毫感情,蘇易忽然蒼然一笑:“我知道了!闭f罷直起了身,我趁機將劍架上了他的脖子。
“夫君!夫君!”沈瓔瓔的聲音忽然傳了過來,公主厲聲道:“收回劍!”
我有些猶豫:“可是……”
“收回!”
我望著蘇易,咬唇憤憤收回了劍。
沈瓔瓔很適時趕了過來,扶住站都站不穩(wěn)的蘇易,對著公主行了個禮,公主冷冷望了她一眼,示意我推車離開,未走幾步忽又讓我停下,她轉首對蘇易道:“將軍夫人三年未孕,為了子嗣考慮,蘇將軍應納妾才是!
“多謝公主掛牽!碧K易道。
公主滿意地一笑,沈瓔瓔在一旁有氣不敢撒。
我推著公主回到了公主閣,嬤嬤告訴我們太后已在閣中等候多時,我心下一驚,害怕出了什么事,公主若有所思,讓嬤嬤先去碧落軒找公孫敬,要他來這里一趟。
然而事實與我們想的不大相同,太后見到公主卻是笑容滿面,說極為喜歡她今日送的十景圖,還特地帶了些扶桑進貢的糕點送給她,公主面有歉意:“這種事讓兒臣自己去拿就好了,何必勞煩母后走一趟!
太后笑著拍拍她的手背,“我今日來,也不只是為了此事!闭f罷頻退了眾人,對我道:“你也下去!
“是!蔽腋┦淄讼。
門外公孫敬已等候多時,見我出來,欲言又止,我走到他身邊冷聲道:“太后意外來訪,公主怕是畫出了什么問題,故叫你來這一趟!
“那畫……”
我打斷他的話:“畫沒有問題,太后很喜歡!
他舒了一口氣,轉眸見我望著他,問道:“姑娘是想問在下什么么?”
我抱劍頗有敵意地看著他,一字一句問道:“三年前你離開將軍府,為何現(xiàn)在想要入宮?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淡淡一笑,如月色薄然,“姑娘非要將這天下人都當成詭計多端的惡人嗎?”
我心頭一震,竟無力駁他,他說得沒錯,在我心中除了將我從死人堆里救出來的公主外,這世間沒有一個好人。
“至少你不像好人!蔽艺f。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公主跟在太后身后從閣中走了出來,我們一干人等跪下行禮。太后走到公孫敬身邊時頓了頓,公主道:“他便是十景圖的畫師,公孫先生!
太后低眸看了一眼,輕笑一聲:“倒是個白生的公子!
自從送走太后,公主就一直坐在妝鏡臺前對著鏡中的自己發(fā)呆,秀眉緊蹙,我給她梳理云鬢,珠鈿花釵全都拔下來后公主突然問我:“素素,你說我好看么?”
“公主的容貌在奴婢心中無人能及!蔽艺f。
她自嘲地笑了笑,伸手撫過鏡中的自己:“可是……很快就不是我的了……”
我手一頓,木梳從手中滑下。
“素素,陪我喝杯酒吧”公主轉首叫立在一旁的婢女拿酒過來,依舊是公主用杯我用碗,公主打趣我道:“你酒量這么大,將來哪個男人敢娶你?”
“那奴婢就追隨公主一輩子!蔽叶似鹜,一飲而盡。
五
那日我飲下第二碗后便失去了意識,即使我在喝第一口時便感覺到了異樣,但那是公主的酒,我無條件相信。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時是在公主的床上,公主閣內空無一人,而公主的輪椅在床側安靜地停著。
半掩的窗戶吹來陣陣涼風,燭火在琉璃燈罩中搖曳,一時恐懼如潮水般襲來,我不知怎的第一個想到的竟是公孫敬。
顧不得許多,我起身跌跌撞撞向碧落軒走去。
軒中大門緊閉,我只能翻墻而入,里面只有一間屋舍透出薄薄的微光,窗紙上投下兩人的身影。
公主音色悲戚:“下月我便要下嫁太后侄兒左相之子馬維!
“你……答應了?”公孫敬嗓音顫抖。
公主未回答他的話:“太后答應大婚之日會將兵符給我,此番來見先生,是想求一事!
“……值得嗎?”
公主輕嘆一聲:“我早已分不清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彼尺^身,“先生說來宮中是為了讓我能重新站起來,現(xiàn)在我實現(xiàn)了先生的愿望,那么也請先生滿足我的一個愿望!
公孫敬的手撐著桌子,半晌黯然開口:“公主請說……”
“幫我將兵符送到禹行關成將軍手中。”她轉過身,言辭是我從未見過的懇切:“素素已被皇后身邊的人盯緊,如今我能相信的只有先生了。”
他緩緩開口,嗓音如被哽住:“草民領命。”
“多謝先生!惫魍崎T離開,我跪在門外,用劍撐著身子抬頭看著她。
“早知道該給你下重一點的分量!彼f罷走了出去,我急忙起身跟上,低頭不言半句。
當年公主于長絕臺上跌下我是親眼目睹的,公主雙腿廢疾多年如今怎么會……
“你是想問我怎么會站起來?”她忽然頓足,轉過身問我。
我后退一步,“不敢!
她輕輕笑了一聲,抬頭望向天邊渺茫的月色,夜風撩起她未綰的青絲,遠處傳來五更的梆聲。
“因為父皇當年說,只有這樣我才能在這宮中安然無恙地活下去!
公主大婚的那日,十里紅綢鋪滿了長安街。
太后如約將兵符給了公主,公孫敬化裝成內侍的模樣悄無聲息地拿走左半兵符,一切都未出什么差錯,如一場排了無數(shù)次的折子戲。然而后來公主的儀仗隊甫行至半路就遇到駙馬那頭派人過來的人,對我耳語幾句,我忽覺頭暈目眩,無措地望向公主,斷斷續(xù)續(xù)道:“駙馬……駙馬薨了……”
公主眉宇的慌張只在片刻,她忽然掀開轎簾命令道:“回宮!”
駙馬在大婚之日薨斃之事已成為王公大臣茶余飯后的笑談,坊間皆笑傳公主克夫,然而公主卻對此事無甚在乎,依舊會在子夜登上長絕臺眺望禹行關的方向,已經(jīng)整整兩月,公孫敬音信全無。
這頭駙馬的死因還未查出,那頭太后因駙馬的死心疾積郁不散一夜薨逝。
辦完太后喪事的那個雨夜,皇后到了公主閣,一身華服,步搖金釵,嘴角噙著冷冷的笑意。公主喪服未退,正坐在窗前整理著茶具,眼皮也沒抬一下,只道:“太后初薨,皇嫂打扮成這樣怕是不大合適!
皇后不屑地哼了一聲,厲聲道:“交出右半兵符,本宮自會放你一條生路!
“太后果然猜得沒錯,她一薨逝你便有動作!蔽彝浦髯叩剿媲,公主抬眸望向她:“皇嫂憑什么有自信我會給你兵符?”
“就憑他!”皇后拍了拍手,門后忽然走進來一人,雨水打濕了半邊青衫。
竟是……竟是公孫敬。
六
窗外一聲驚雷,公主的手頓然拍在輪椅的扶手上,逐漸握成了拳頭,白若凝脂的手上青筋驟顯,公孫敬低首不語,皇后笑道:“他一早便是本宮的人,劉朝歌,別忘了,本宮是看著你長大的!
公主很快平定下心神,至少面上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她望著公孫敬冷笑一聲,“那又如何?沒有右兵符,你依舊得不到軍隊!
皇后斜眸看了她一眼,走上臺階,坐在大殿的正椅上:“忘了告訴你,現(xiàn)在整個皇宮半數(shù)以上都是本宮的人,你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那就試試看了!惫魈ы寥煌。
皇后走后不久,正在妝鏡臺前梳洗的公主忽然一口鮮血吐了出來,我慌忙欲叫御醫(yī)被公主攔了下來,她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我沒事!
“那公孫敬……”
“不要提他!”
我閉口不敢再提,抬眼看到侍女小薰忽然朝殿內張望,我走上前去,小聲問她:“怎么了?”
“蘇……蘇將軍來了,在殿外等候!
公主聽后冷冷哼了一聲,“今晚真熱鬧!
果如公主猜的那樣,蘇易亦是來求兵符的,當然最后也是無功而返。離開前,蘇易對公主說他會等。
后來整整三日,公主滴水未沾,就算吃一小口也會立刻吐得昏天黑地,而那三日的每個深夜,公孫敬也在殿外等著。
公主不愿見他,最后我一氣之下走到殿外拔劍對著他,厲聲道:“我溫素向來不怕任何人,先生再不走的話就別怪我手中的劍無情了!
公孫敬眉色不動,泛白的雙唇微啟:“懇求姑娘能勸勸公主,將兵符交給蘇將軍!
“癡心妄想!”我舉劍欲殺他,卻被公主突然的一聲“住手”止住。
公主走了出來,兩人皆是一般憔悴,四目相對,良久無言。最后公主淡淡道了一句:“你走吧!
“是!惫珜O敬作揖離開。
那時我不知道,這一走,竟是兩人此生的訣別。
最后在皇后給的期限之日公主將兵符交給我,要我無論如何也要送到蘇將軍手上,我不解:“公主,蘇將軍他是……”
“素素,”她握住我的手,“如今我們只能鋌而走險了!
鋌而走險,多么無奈的四個字。
我扮成宮女出宮,將左兵符交給了蘇易,他似乎知道公主最后一定會將兵符給他,臨走前他問我:“公主有沒有什么話要對我說?”
“沒有!蔽乙а狼旋X,“一個字也沒有!
七
宮中兩派相爭的局面便在公主將兵符交給蘇易的半月后陡然改變,據(jù)線人報禹行關的成將軍日前已收到一塊右兵符。
公主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飲茶,一不留神杯盞從手中滑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成將軍已收到右兵符,那也就是說公孫敬……然未等我們理清楚這其中因由,常年在西苑養(yǎng)病的皇上突然移駕公主閣,見到公主眉宇之間喜色難耐,他緊握著公主的手,激動道:“朝歌,我們贏了,這天下終究是我劉氏的天下!”
公主勉強扯出一個微笑:“恭喜皇兄!
“皇妹氣色怎么這么差?是生病了?”皇上關切詢問。
公主搖搖頭,努力延展著唇緣的微笑:“沒有,是我太高興了!
皇上在公主閣只待了片刻,隨后前往御書房與秘密進宮的大臣商議要是,他前腳剛走公主后腳便起身去往鳳儀殿,她腳步很快,我?guī)缀跤行└簧,我知道她是想要去找皇后,走了一半她忽然停下,對我道:“去朝前!?br>
果如公主所料,皇后正坐在朝前的大殿上,身上著著一套精心繡制的龍袍,卻披頭散發(fā),精神萎靡。見到公主來了,她支頤著椅臂半抬眼:“劉朝歌,你果然不是廢人!
“公孫敬在哪?!”公主厲聲問道。
“本宮為何要告訴你?”皇后桀然笑了兩聲,“他為你做了那么多的事,可你到如今才想起他,著實悲哀!
公主突然上前掐住皇后的脖子,眼底迸著怒意,我一次見她如此震怒,幾近瘋狂,公主冰冷道:“你不說,我殺了你!”
皇后不屑地一笑,斜眸看著她:“說了又如何?反正你永遠也不可能找到他了。”
公主突然用力,皇后痛苦地抓著她的手,指甲在她的手上留下串串血痕,公主眼中的怒火卻越燒越旺,我站在一旁不敢上前,正當我以為皇后這次必死無疑時,公主卻驟然松開了手,一口鮮血猝不及防地從口中涌了出來。
“公主!”我上前抱住她,皇后猛烈咳嗽了幾聲,望著踉蹌站著的公主狠絕地笑了笑,“好,本宮告訴你,那個畫師他現(xiàn)在就在后山,估計早已被那些野狗啃得骨頭都不剩了吧,哈哈哈哈……”
“你!”公主雙唇顫抖,拔出我腰間的劍指向她,卻始終沒有刺下去,滾燙的淚水從雙眸中滾下來,一滴一滴地砸在我的手背。
皇后突然凄絕一笑向前撲來,胸口撞在了劍口上,她瞪大眼睛望著公主,嘴角還噙著笑意,身子一點一點地滑下去。
公主摔了劍,向后退了半步,我慌張擦著她臉上的血跡,道:“公主……我們走吧!
公主木然地被我扶著離開前朝大殿。遠處霧靄忽起,天幕沉郁,似有大雨將來。
八
我扶著她回公主閣,路上遇見了進宮的蘇將軍,一身銀白的雕翎戎裝,方才已聽皇上說他即將起身去往禹行關與成將軍會合。蘇易跪下身對公主叩首,振然道:“臣一定會將燕國的軍隊帶回來,替公主守這萬里江山!
“起來吧!惫髯ブ业氖直勖銖娬痉(wěn),對他無力笑了笑:“本宮相信你!
“朝歌……”蘇易上前半步,看著她煞白的臉眉頭深鎖,伸手欲撫她的臉,公主偏過頭避開他的手,“本宮沒事,將軍不用擔心!
蘇易收回手,深深地望著她:“等我回來,我會給你一個解釋。”
公主頷首:“好,本宮等將軍凱旋。”
回公主閣的路上,公主突然說要去長絕臺走走,她抬眸凝望著不遠處在沉霧繚繞中的長絕臺,無聲笑了笑:“公孫先生說當年他隨蘇易父親進宮,正好見到我第一次跳長絕步的樣子,故才有了那幅畫。”
公主說著眼淚便落了下來,我低頭不知如何應她,口中滿是苦意。
走了一半忽然寒風肆起,夾雜著三兩雨滴,公主指了指前面的亭閣,對我道:“有些冷了,我先進去避避雨,你回閣幫我拿件薄襖來。”
“是。”她說得那樣平常,我沒有任何懷疑,俯首離開。
然而我拿著傘和衣物未走多久,忽然看到從長絕臺方向急急忙忙跑來三四個宮女,我拉住她們急聲問道:“何事如此大驚小怪?”
“長絕臺……長絕臺上有人在跳舞!”
我心口一滯,將手中的東西塞給宮女,不顧一切地跑到長絕臺下。
果然是公主!
素手如玉,裙角翩然,不沾凡塵,宛若飄仙,正是當年一舞動天下的長絕步。
“公主……不要……”我哭喊道。
她低眸望了我一眼,完成最后一個動作,縱身躍下長絕臺。
“公主。!”我發(fā)瘋似地奔到她身邊,她躺在血泊中半睜著眼,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斷斷續(xù)續(xù)道:“素素,我這一生終于可以……了無牽掛地走了……公孫……公孫先生的最后一個……愿望……我也幫他……實現(xiàn)了……”
“公主。!”我抱著她失聲慟哭。
忽有一幅畫落在她手邊,是公孫敬為公主畫的那幅山水,迤邐的水墨逐漸被鮮血染紅。
大雨傾然落下。
終
蘇將軍回來,正趕上公主的葬禮。
他不敢相信,抱著公主的尸首一遍一遍重復著公主生前對他許下的約定。
后來,公主閣被封,皇上重掌大權,天下一片安寧。
而我,終老于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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